《死局》一尺春

8、第八章

　　11.

　　我在营房里养了两日，脸色逐渐红润起来。

　　第三日一早我睁开眼，霍云遮已经不见踪影。

　　我穿戴整齐后，掀开床前遮挡的布帘，他果然在替我熬药。

　　「醒了？」

　　我轻轻嗯了一声，走到他的身边，等着侍从端来我要吃的肉粥。

　　我适时抛出诱饵。

　　「我知道因为我生了这场病，害你也玩得不大尽兴。」

　　他淡淡地说无妨。

　　「等你养好身子，我们什么时候都有机会再出来的。」

　　我佯装不满，倾身便捉了他的手，凑在他耳边悄悄说。

　　「不然我们偷偷找个避风的地方走一走？」

　　他转过眼，看着我的眼神里实在有太多含义。

　　我只好又说：

　　「我与你说笑呢。」

　　「你想去哪里？」

　　他果然还是上当。

　　「我哪里知道，你不是来过很多次吗，你自己选呀。」

　　我撇了撇嘴，舀着肉粥送到嘴里，把选择权全部交予他。

　　他似乎还真认真想了想，才说：

　　「那好，等我今日与众人围猎过后，就带你出去。」

　　这一日的到来，我期待了太久，以至于短短半日的等待也觉得十分漫长。

　　要杀他并不难，我想要的是尽量全身而退。

　　好在这次知晓我在他左右的人并不多，他为避皇帝与其他政敌的耳目，即便是要带我出去也绝不会声张。

　　等他死后，我随意找个荒山野岭的地方将他推下去就好，哪怕有人被怀疑，霍云遮的仇家那么多，怎么可能想到我身上？

　　等到黄昏时分，霍云遮才匆忙赶回来。

　　他一身劲装，手肘搭在门帘边上，等着我换好衣服。

　　「会骑马吗？」

　　他突然问我。

　　「怎么可能会。」

　　我柔柔地回答，却不敢看他的眼睛。

　　霍云遮说得没错，山里的景色实在很好，我身上披着斗篷，被他抱在怀里，一路向山腰深处行进。

　　「院里的秋千架搭好了。」

　　霍云遮扯了扯缰绳，马便走得更慢了些。他将下巴轻轻搁在我的肩上，若有所思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我看见了。」

　　「用你上次砍的那几棵橘树做的架子。是吧？」

　　他这个人，倒是会物尽其用。

　　「虽然结不出甜果，也不至于全然无用。袅袅，你说是不是？」

　　「嗯。」

　　我心不在焉。

　　前面的视野越来越开阔，四周都是山谷地状，我提了要求，说要下马走一走。

　　他翻身下马，将我抱住，轻轻放置在地面上。

　　脚下有枯黄的落叶。走几步就传来一阵沙沙的清脆声响。

　　我忽然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却见他并未跟着我的步子走。

　　他很深很深地看着我的背影，脸上的表情看起来非常不好琢磨。

　　「我渴了。」

　　我咽了咽口水，觉得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确实非常沙哑。

　　霍云遮眉眼微动，手指在马背上轻轻敲打了两下，才定了定心神，取下绸布包裹。

　　「就在这吧。」

　　他随手指了一个平旷的角落，铺开绸布。

　　我看着霍云遮躺下去，才不声不响地走到他身边，挨着他坐下，拔开水囊的塞子，喝了一口水含在嘴里，再慢慢吞下。

　　「袅袅。」

　　他看见我的动作，偏过头来。

　　「我死后葬在这里，你觉得如何？」

　　我心里猛地一跳，掰开一块糕点，轻声说他想得太远。

　　「那你觉得我能活多久？」

　　「你会……长命百岁。」

　　可这话我自己都不信，我咬下一口糕点，将手里剩下的一半递给霍云遮。

　　我知道，如果不是我尝过的东西，他绝不会轻易吃下。

　　他缓缓握住了我伸过去的手。

　　我咬紧了牙。

　　霍云遮却只是低着头，就着我的手，把那一小块糕点叼进嘴里，我看着他一点一点将这块糕点咬碎，再慢慢吞下去。

　　他的眼睛一直看着我，什么话都没有说。

　　「袅袅，那我们就一块长命百岁，好不好？」

　　他闭上了眼睛。

　　我没有回答他。我在心里默默地说：可你就要死啦。

　　「这一次，是用这种法子么？」

　　「你试了十次，还是觉得这种法子最好使，是么？」

　　我该怎么回答你？霍云遮，你想听到我如何回答你这个问题？

　　「你都记得，也都知道，不是么？」

　　那又为什么，愿意入这场死局呢？

　　我没有问他，他是书中人，我不是。我还有很长很长的人生，属于我自己的人生。

　　毒性已然发作，他突然睁开眼，握住了我的右手，用最后的力气。

　　我看见他张了张嘴，他的声音几不可闻。

　　我以为他又要问我为什么。

　　可我清楚地听见了，听见他说，每一次。

　　「什么？」

　　我怔住。

　　「每一次，都是这只手。」

　　原来是这样吗？我低下头，看着这只右手，它曾经握着金簪，也曾经捏过刀柄，还将带着剧毒的糕饼，放入过霍云遮的口中。

　　你原来是在，害怕这个。

　　我有些难过起来，却听见他又叹息着说道：

　　「就连最初，你宣判我的死期到来，也是用的这一只手。」

　　我的背脊一阵发凉。

　　「不是吗？」

　　他直直地盯住我的眼睛，我分不清这眼里是恨意还是什么别的情绪。

　　「宋袅袅。」

　　霍云遮的声音顽固又执拗地一个字一个钉进我的耳朵里，在我的心口炸开花来。

　　我咬着牙，眼眶发红，一字一句地说我不记得了。

　　「霍云遮，我不记得了。」

　　「是么。」

　　「可是袅袅，我记得你。」

　　你记得什么？又……记得多少？

　　霍云遮。

　　他在最后的时刻，忽然眯起眼笑了笑。

　　他说，袅袅，我告诉你，你服下的解药，都是假的。

　　我不可思议地疑问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又用那种死不瞑目的眼神望着我，似乎要将我刻进骨子里。

　　最后的最后，霍云遮还是叹完了一口气。

　　「这一次的结局，我替你选。」

　　是死局。

　　真笨啊，宋袅袅。

　　这么笨，怎么逃得出去……

　　我听见他的呼吸声渐渐平息，内心却异常平稳。我知道我的眼眶里含了很多很多的泪水，但是这一次，它们一滴都没有掉下来。

　　我等着任务失败的消息传来，这一次再重启，我一定要立马开外援寻找攻略，哪怕是在履历上留下唯一不耀眼的一个点，我也绝对要离开这个本子。

　　我绝对不要再见霍云遮。

　　这样……命运凄惨的霍云遮。

　　可是我等了半天，等到毒性在我身体里散发出来，我身上的力量一点点消失掉，还是没能等到这个指示。

　　虚空下，一行绿色的字浮现出来。

　　任务完成的字迹摇摇晃晃，在我眼前变得慢慢模糊，我终于不受控制地放声大哭起来，用全部的力气抱住霍云遮的身体。

　　我也想要救你啊。

　　可是霍云遮，你要我怎么救你呢，你又不是……我的……我的霍云遮。

　　你不是我的霍云遮了啊。

　　我被传送回到通道入口。我知道，只要系统结算完毕，等我走完这条路，这个任务就会彻底结束。

　　于是我趁最后的当口，问了一句：

　　「为什么？」

　　为什么任务会成功？

　　「本书作者由于违规操作过多，原书早已被回收并纳入系统重置区，按照剧情自由发展，如今霍云遮才是真正的男主。」

　　「双死，也是一种男女主的完整结局。」

　　我呼吸一滞，难以置信地说怎么可能，明明霍景才是我为宋含烟定下的男主。

　　「系统早已给出提示，只有作为宋含烟的你，才是唯一的主角。」

　　「从你进入这本书的第一秒开始，霍云遮就注定会变为男主。」

　　「这一切，难道不都是你自己选的么？」

　　系统的声音从云上砸下来，每一个字都很有份量，它的威严俯视着我，像看透了我所有隐藏的情绪。

　　原来你们真的什么都知道啊……

　　我到此刻才终于明白，这个任务之所以怎么都完不成，是因为我从看见霍云遮的第一眼起，就没有办法不爱他。

　　我当宋含烟的每一个瞬间，都在爱着霍云遮。

　　霍景又怎么可能成为宋含烟的男主。

　　*

　　在我刚刚成为职业穿书人的时候，遇到的第一本书，也是女频古言本。非常简单的化be为he的任务，却耗费了我不少精神力。

　　那里面最终和我共赴死局考验的男主，和霍云遮长得一模一样。但是我救下了他，我顺利完成了任务，却做了长达一个月的心理疏导。

　　以至于在那次之后，我申请在做任务时将全部情丝抽离出来。

　　职业穿书人为确保提升体验感受更好入戏布局，一般都不会像我这样选择。

　　但是我没有办法。

　　因为那本书，是我写的。

　　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霍云遮是我写的唯一一本书的男主，我为了创造他花费了无数的心血。

　　亲眼看着霍云遮由死至生的转圜在我手里得到完成，我不可遏制地想起了我将他写死的那个夜晚。

　　我在那个夜晚做了一个梦，梦见他握住我的手，将一柄短刀亲手刺进他的胸膛。

　　他就这么死在我的面前。

　　鲜血淋漓的，成为了我的一个噩梦。

　　而这本书的作者从我的书中得到灵感，非常随意地剽窃了这个初始人设，甚至包括他的名字，却将我视若珍宝的男主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配角，抛去了他身上所有的闪光点，只让他安安静静地等待死亡。

　　可是再怎么变，我怎么会不认识他呢？

　　我是在把我所有的感情都浇灌进他身上后，确信自己不会再对任何人动情，才决意去做一个职业穿书人的啊。

　　哪怕那个人只是在写下的那一个瞬间里想到了我的霍云遮，霍云遮也还是长着我创作出来的样子。

　　我还是会一见到他，就没有选择余地地爱上他。

　　命运的齿轮转到这里，居然是要我来亲手杀掉他。

　　又一次。

　　可我为了他而封存的所有情丝，会在我看见他的第一眼，源源不断地，一寸一寸，重新在我心里生长起来。

　　原来这试炼的最后一关，是要我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