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脊柱裂女孩》人寸三

2、初中篇

　　母亲病倒了，女孩不知道母亲怎么了，只是知道有天半夜父亲带着母亲去市里面看病了，哥哥在外面上学，家里就只剩下女孩一个人。父亲说下了课可以去姑姑家吃饭，然后回家睡觉。于是那几个月女孩就下了课去姑姑家吃饭，然后回家睡觉。

　　家里有两张床，女孩选择了有电视的房间的一张床，铺好自己专用的小铺底，那是母亲特地给她做的，中间缝了一块塑料布进去，洇不过来那种。女孩还记得刚拿到的时候这个小铺底很柔软，但是现在上面黄色的圈一个叠着一个，洗多少次，味道都散不干净。

　　家里没了大人，女孩也没人管了，等父亲回来的时候看见家里被女孩糟蹋的不成样子，厕所到处都是没洗干净的尿布，盆子里还泡着泛黄的床单，连女孩睡得那张床被女孩折腾的乌七八糟。

　　父亲骂她，女孩不知道说什么，老老实实站在那里挨骂。

　　她洗过床单的，但她太小了，床单太大，她拧不动，又不知道怎么跟邻居说，就只能放着。女孩也知道不好，但是她没有办法，她也不想的。

　　女孩开始变得越来越内向，变得不爱说话不爱闹，朋友也只有同桌一个人。她个子高，有次跳舞的人实在不够，文艺课代表找了女孩跳舞，女孩受宠若惊，但也只是试了一次，她在那么多人面前根本不敢跳，尽管那几个动作很简单，尽管她回到家之后找了没人的地方又练了好多次，准备第二天跳给文艺课代表看，但什么都没有，文艺课代表告诉她，已经找到人了。

　　女孩失望的哦了一声。

　　她想起几天前穿过的舞蹈服了。

　　音乐老师住在女孩隔壁的楼，有次见了女孩叫她来自己家试衣服，原来是跳舞的演出服买回来了，藕粉色的短袖和短裤，还镶着红色的边，扣子也都是用绳子编成的扣子。女孩第一次穿上那种清凉的衣服，这是跳舞的衣服啊，真好看，穿着也好舒服，她想。

　　什么都与女孩无缘，劳动节吹小号，敲小鼓，敲大鼓的演出队伍她也选不上，按理说女孩子个子高一点儿的都能去敲小鼓，但班上比女孩矮的女孩都能轮到敲鼓，只有女孩去不成。

　　同桌跟她说：“别不高兴，我这不是也没去成，我就比你矮一点。”

　　女孩看了看外面，那些选上的女孩都领了自己制服，好漂亮的制服，白色的小西装跟百褶裙，比校服好看多了，给她穿上，万一弄脏了就不好了，那还是不要去了吧，但是父亲同事的女儿就被选上了，而且还是队伍的领队，不仅有制服，还有个小礼帽。

　　好像所有的一切都跟女孩没有关系，她跟着大队伍经过升旗台下，知道父亲也坐在那里，但她就是不敢看父亲，就好像自己很丢人，就好像生怕别人知道她是谁的女儿。

　　就这样一天天长大，女孩的学习成绩并不会因为有个好同桌而提高多少，所以中考的时候分数不够好高中，女孩想着随便念一个高中就好了，但父亲执意让她复读。因此，九月的时候，女孩被父亲送到了市里重新读初三。

　　寄宿制，宿舍八人间，女孩去的晚了，只剩下中间那个上下铺还有位置，同屋的女孩把放在床上的脸盆毛巾都拿走之后，女孩终于可以铺床铺了，父亲说，跟女孩一个年级的另一个女孩也在这里复读，就在斜对门的宿舍，如果有什么麻烦可以去找她。

　　女孩知道那个女孩，很漂亮的女孩子，在女孩眼里任何一个女孩都比自己漂亮好看干净。办好了入住，见了班主任，女孩的父亲就要走了，女孩扭扭捏捏的不知道要不要跟父亲说，她怎么住宿舍，没有带着封有塑料布的小铺地，没有带着家里成堆的尿布，她该怎么过一天呢？

　　直到父亲离去，女孩也没有将心中的那些问题问出口，她已经知道羞耻是什么了。

　　初中的教学楼里是没有厕所的，厕所在外面，很多学生都不会课间上厕所，或者跑到教师楼去上厕所。女孩坐在圆凳上不知道要不要去厕所，不知道时间够不够她跑趟来回，厕所好远的，她的教室在五楼，上下一翻就是十层楼，还要穿过操场才能去厕所。女孩担心来不及，一上午都没有去厕所，上午下了课，饭盆都没拿就冲去了厕所，仅有的一个尿布现在也已经湿了，她要想别的办法了。

　　住宿生每天早上要早起，早起做早操，做完了才能吃饭，这次，女孩躲不掉，她本以为父亲会跟老师说好这件事的，她做不得那跳跃运动。于是第二天早上，她就跟别人一样，到了跳跃运动就站在了那里，隔壁班的老师看见她不动，就过来说她：“你为什么不跳？”

　　女孩说：“我不能跳。”

　　老师说：“那怎么别人都能跳，就你不能跳呢？就你金贵？你看看别人，再看看你，一点儿精神都没有，早操就是为了让你锻炼身体，清醒一下的，你这动都不敢动的，做什么操！待会儿给我跑操场去！”

　　女孩被训得不敢说话，只能羞涩的尴尬的笑。

　　老师更生气，于是又问：“你哪个班的？班主任是谁？”

　　女孩说了班级跟班主任的名字，那女老师才离开，事后，班主任找到女孩，跟她说：“早上呢，还是要锻炼一下的，不能光知道学习是不是？”

　　班主任是个男老师，女孩也不知道要怎么跟他解释，只能默默不吭声，班主任老师也是没办法，只能让女孩先回去了。

　　女孩还在烦恼尿布的事情，后来在厕所看见别的女孩拿了一个白色的长条的东西往裤子上沾，女孩犹豫了一下，还是过去问了那是什么，女孩也终于想到了办法。她回宿舍从钱包里拿了钱趁着中午人少跑去楼下小卖店买了一包卫生巾，又从里面抽出来一个跑去厕所换了上去。

　　卫生巾跟尿布不一样，太薄，有时候经不住，女孩就开始看有没有厚一点的卫生巾，她不知道这世上还有这么方便的东西可以用，不用洗，用完就可以直接扔了。女孩开始频繁的往小卖店去买卫生巾，店铺的老板见多了，感觉这女孩买的实在是太勤了，就问她：“你这一个月买了三四包了吧？”

　　女孩没数过，她都是看着没了就下来买，有那么多吗，怪不得总觉得钱下去的好快。

　　老板是个女老板，又跟她说：“回去跟你妈妈说说这事。”

　　女孩点了点头，她一个月才能回去一次，母亲自从那次病愈身体就不太好，每次女孩回去，母亲都是懒懒的，也不大爱跟女孩说话，而女孩也不大爱说话了。

　　一包一包的卫生巾买，换了好多种用，最后女孩选择了一种带着香味的卫生巾，这也能遮一遮她身上的味道，否则她都不太敢靠别人太近。

　　周日休息，不用上课，女孩就端着盆子自己下去洗衣服，偶尔也会跟同宿舍的人出去走走转转，卫生巾买的最多，住在女孩上铺的女孩就说：“你怎么回回出来都买卫生巾？”

　　女孩说：“我要用。”

　　“你用那么多？我也是来事儿的才用，我怎么感觉你天天都在用？”

　　女孩这才意识到卫生巾恐怕不是她这么用的，但就算不是她也得这么用，然后，女孩就开始避着人买卫生巾了，也不常去楼下小卖店买了，有时候为了买卫生巾，女孩要走出去好远的路，就为了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买救命的卫生巾。

　　女孩那时候开始觉得人生好艰难，明明都是十几岁的年级，为什么别的女孩都在学着写情书，织围巾，编手链，她就要每天为了去哪里买卫生巾发愁，为了不让别人知道她这么大了还尿裤子发愁。

　　女孩的同桌是个挺帅的男生，名字也有个“帅”字，戴一副黑框眼镜，但学习并不好，他时常跟女孩说话，会夸女孩的裤子好看，显得女孩个子更高了，女孩紧张的揪紧了裤子，生怕不知什么时候卫生巾会不顶事。

　　“董小海，你用的什么洗头膏，还挺好闻的。”

　　女孩不禁往后靠了靠，“什么？”

　　“我说，洗头膏什么牌子的，我也去用用，你们女生都比较注意这个，选的洗头膏应该也是好用的，你看我头发就没有你头发黑。”

　　女孩摸了摸自己的头发，“也，也不好的，头发尖都分叉了。”

　　男生靠了过来，“说说嘛，咱们好同桌，有好东西一起分享。”

　　女孩又往后靠了靠，“应该就是飘柔，那种紫色瓶子的。”

　　男生点点头，往桌上一趴，回头看女孩，“我好像没有用过这个。”

　　男生一离开，女孩才觉得没了压力，也往前坐了坐，“你可以试试，我觉得挺好用的。”

　　男生一手靠在脑后 ，一手点着桌子，“行，好用了请你吃雪糕。”

　　后来，男生告诉女孩洗头膏还不错，但是他没给女孩买雪糕，倒是给女孩桌上放了个礼品盒子，“呐，送你的礼物。”

　　女孩看着桌上包装的很好的盒子，心里紧张的不行，她坐立不安的问为什么要送她礼物，男生说：“你别多想，就是感谢同桌这几个月的帮助，起码我的成绩上去了几名，回家不至于挨打了。下学期就应该换座位了，你们这些好学生就不能在后面坐着了吧。”

　　下学期的确就要好好准备中考了，女孩因为复读成绩反而不错，一直挤在班上前三名，但因为女孩一直沉默寡言，除了周围的人不大会有人来跟女孩问题，这倒是方便了女孩专心教同桌一个人，让同桌的成绩跨了好大一步。

　　女孩摩挲着那个礼物盒子，眼眶有点儿泛红，这还是她第一次收男生的礼物，以前，除了她的那位女同桌，还没人给她送过礼物，而且还是包装这么精美的礼物。女孩小心翼翼把那个礼物盒子拆开，里面是一条天蓝色的围巾，摸上去好柔软，像棉花糖一样。

　　“冬天了，正好用到。”，男生说。

　　女孩跟他道了谢，男生摆手，“小意思小意思，我妈知道我能进前20，她都高兴死了，还说想请你吃个饭。”

　　“不用不用，应该的。”，女孩说。

　　“知道你不好意思，你这性格也太内向了，长大了容易吃亏。”

　　女孩心里塞满了感动，有人关心她了。

　　那年的冬天的确很冷，女孩收了围巾没戴几天就崴了脚，她的脚一直都有毛病，时不时的会崴脚，这次好像挺严重了，女孩有点儿发烧，她看着脚踝上泛起的乌黑，实在撑不住了，拿了电话卡给父亲打了电话。

　　女孩突然觉得很难过，父亲从来没过来看过他，斜对门的那个同学的父母都来过好几次了，而且每次那女孩从家里回来都是大包小包的吃喝都有，她就什么都没有，就算家里有一箱父亲发的苹果，父母也都没有说让女孩带几个上学。

　　“我发烧了，有点儿难受，你来接我吧。”，女孩忍着哭。

　　“发烧了？吃药了吗？”

　　“没有。”，女孩不知道要吃什么药。

　　“那你等着我吧，我看看怎么过去。”

　　女孩挂了电话就重新钻进了被窝，她迷迷糊糊的半睡不敢睡，生怕睡着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尿了床，然后把她冻醒。女孩就一直等，一直等，一直等……

　　直到有人进来坐在了她床边，女孩睁开眼睛看见了父亲，“是有点烧，走吧，跟我回去吧。”

　　女孩先摸了摸被窝，还好，干的，这样被子叠起来也没事了。她眼前模糊，看不大清楚鞋在哪里，摸了半天才摸到鞋，然后听见了校园里的广播，到晚饭时候了，她等了她的父亲一天。

　　出了楼，外面风一吹，女孩浑身就抖，路过教学楼看见了教室里那惨白的灯光，前面走着的父亲影子一直到女孩脚边。

　　脚上的伤很严重，需要把那乌青的脓包挑破，让脓水流出来，女孩看着医生拿着手术刀，冰凉的手术刀贴上了皮肉，划开了皮肤，泛黄的脓水流了出来，医生又拿双氧水冲伤口，女孩这才觉出疼来，但就是忍着一句疼都没说出来。

　　脚伤需要换药，不能走动，父亲找了间离医院近的的房子，暂时让母亲跟女孩住下，女孩走得急，学校里一本书都没有带回来，每天就只好吃饭，去医院换药，吃饭，去医院换药，她哪里都去不成。外面太冷，女孩的脚冰凉，怎么捂都捂不热，女孩一点儿都不觉得有什么，小时候她的脚就经常一只是暖的，一只是凉的，热的热死，冷的冷死。

　　父亲中午下班碰到了女孩的脚踩察觉出女儿的脚冰凉，双手捂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有效果，又给她盖了被子在上面，然而无济于事，灌了一输液瓶的热水给她捂着，水都凉了，也不见女孩的脚暖和起来。

　　半夜里，女孩惊醒，忙不迭的下地往厕所跑，但是她脚上有伤，站不稳，差点儿磕到脑袋，一晚上醒来好几次，母亲担忧的说：“是不是肾又出了问题？”

　　女孩没听见父亲的回应，她急着去厕所，一晚上折腾好几次，搅和的一家人都没有睡好。

　　伤口好的慢，女孩的精神就不太好，恰好母亲的那位朋友又来了，女孩看见她就生理性的讨厌，摔着东西叫着让她滚，母亲的那位朋友只好离开了女孩在的房间。女孩隐隐的觉得自己不被人喜欢，大家都不喜欢她，父母把她往外推，有时候又对她很好，她到底是个什么？怎么会有她这种人？她怎么就要来到这世上？

　　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自己来这世上的意义，不知道自己来这世上于人于己到底有什么用，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人说奶奶不喜欢她，爷爷不喜欢她，父亲跟母亲也因为她总是在争吵。

　　活着好难！

　　新年如期而至，女孩在家里终于学会包饺子，伤口在慢慢愈合，大概过了年她就可以回学校上学去了。

　　可也就是在新年，父亲那天没有回来，母亲突然发了火，莫名其妙的发了火，大骂了女孩一顿，女孩不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什么，明明一切都在朝着好方向发展，怎么妈妈下午一回来就不对劲了。女孩摔门而去，外面大雪纷飞，她站在雪地里不知道去哪里，雪花片片落在身上，女孩抬头看了看天，漆黑一片。

　　生活还是要继续，家里的气压很低，女孩常常觉得在家里喘不过气来，她出门散心，不知道走到了哪里，身后跟着一个男人，抱住女孩就摸，女孩拼了命的去踢他，那男人才松开了手。女孩跑不掉，她本来就刚好，何况，就算是没受伤，她也是不能跑步的，她只是不喜欢靠近别人，也不喜欢别人靠近她。

　　这个男人看起来就不像个好人。

　　“我们暖和一下，我给你20块钱。”，男人说。

　　女孩觉得恶心，她说：“给我20块钱？”

　　“觉得少？那给你40块钱，这可不少了，够你今年的压岁钱了。”

　　女孩想，她已经好几年没有什么压岁钱了，父母，姑姑，爷爷，谁都没有再给过她压岁钱。不过，现在这周围没人，她就算是喊也没人听见，女孩整了整衣服，说：“好啊，外面冷，我们去矿里面。”

　　男人点头，说：“走。”

　　女孩挽住男人的一只胳膊，“到了村里你给我买瓶饮料喝行啊，我渴。”

　　“行。”

　　女孩就这样挽着男人走了，经过招待所，经过大食堂，女孩挽着男人走进了小商店，拿了瓶雪碧。

　　女孩晃了晃手上的饮料，看了看周围的人，“我家就在附近，我走了。”

　　男人这才明白被骗，倒也没有纠缠。

　　女孩沿着大街走了好远，随便进了一个家属院，把雪碧一下扔进了垃圾桶，扶着树就开始干呕，男人身上烟的味道太重，熏得她难受。

　　等吐干净了，女孩抹了抹嘴巴，出了家属院回家去了。

　　家里，母亲在睡觉，女孩看了看，安静的退了出来，她已经能明白母亲偶尔的发疯是怎么回事了，精神上出了毛病，就不知道这精神病是父亲那一家整出来的，还是女孩自己这病折腾出来的。

　　女孩回了自己的屋子，把衣服都脱了下来，钻进了被窝，反正也不饿，吃不吃饭的不重要了。

　　元宵一过，父亲着手送女孩回学校，女孩也收拾好了心情准备回学校接着过，到了学校，舍友们见到女孩都觉得很惊奇，都以为女孩不回来了，但是床铺什么的还都在，上铺的室友还说，她见着太阳好的时候还帮女孩晒了晒被子。女孩感激于心，但说却是说不出来。

　　女孩拉下好多课，桌子上卓兜里都是考试卷，同桌见她回来，说：“你可算回来了，还以为你不回来了，我总算不用帮你收卷子了，你看看你这一抽屉卷子，少了我可不管啊，我有时候睡觉，也不知道发了多少卷子。”

　　女孩整了整那些雪花一般的卷子，“没事。”

　　男生说：“哎，你上学期没回来，拉下那么多课，你还能挤进前几名吗？”

　　“不知道。”

　　女孩的确丢了很多课，复读是复读，但是女孩下一届用的课本跟女孩学过的不一样，好多东西都要重新学，她也不知道第一次月考会考成什么样子，老师跟她说不用太担心，还要复习的，到时候跟上就行了。女孩想，她才不担心这个，她总归是来上学了，不用在家里担惊受怕。女孩想起母亲发疯就心有余悸，眼不见心不烦，她一个拖油瓶累赘也没什么理由置喙家里的事。

　　新学期就这样开始了，女孩重新开始学习，认真听课，第一次月考的成绩还算可以，全班第八，自此，女孩也就开始了好学生的路。一直到中考，总分521，超出市一中分数线21分，女孩离开学校的时候看着光荣榜上自己的名字也没有多开心，她就只是在想，高中要军训，她要怎么跟老师说她不能参加军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