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国三 ...
-
第二十四章
国三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
去年火速再婚的父亲，在今年诞生了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冠名松雪集。
而一直身体不好的母亲，终于在这个樱花飘零的毕业季里因病去世了。
难得的晴天沉蓝静澈，无一丝云晕染。
松雪澪仰着头。
人类很渺小，但眼睛却能包罗万象。自下而上的视线里囊括了些别的建筑和植被的点缀，天空的黯蓝似乎也没有那么寂寥了。
这样的色彩，与古藤老树昏鸦最是相配。但在位于郊区的公馆周围，是连并联的电线杆都很难见到的。
晌午的风不知是从哪里招来的，格外得狂，刮得绿化带齐排的树叶唰啦啦地摩擦打架。
寺庙承办的殡仪馆因为商业化，内里装修大致呈单调简约的现代风格。黑到一种极致，也是能够反光的。敞亮到令人炫目的顶光汇聚在统一齐排着的洁净黑色着装上，隐约反射出丝丝白线。
大厅最前方的中央摆放着巨大的黑白相框。
开始泛白的鬓，略深的皱纹，眉目深邃难掩倦意，嘴角终年下抿而弥留下似乎无法幸福的苦相痕迹。
这张怎么看都称不上温柔的脸被死死地钉在那里，没有色彩，也不再有生机。
而这个人，是澪的母亲。
耳畔是僧侣或喃或呼的念经声，淡淡的香火味里还夹杂着白百合的清香，若有若无地弥漫在鼻尖。
澪很轻微地叹了一口气，借着余光瞥了一眼站立在身旁的老妇人。
卷翘的贵妇烫银发一丝不苟地梳理成固定的弧度，只有很近的距离才能窥视到坚韧外表下那一抹被掩盖得极淡的青黑。
澪不知道外婆为什么从不会轻易显露出哪怕一丁点的脆弱和疲惫。
似有所感，马渕婆婆快速地偏扫了一眼旁侧前来寒暄拜送的客人，下一秒便对着来人扬起客气而礼貌的浅笑。
是大姨一家。
澪微微仰头，脸上没什么情绪地望着面前的表哥朝她露出一个毫无阴霾的笑容。
然后她怔了怔，本就不大的手感受到温热且湿润的触觉。顺着连结处望去，是田中阳一握住了她。
他说，“陪哥哥去一边玩吧？”
澪知道要婆婆要招待亲戚，她像木头一样站在这里也只是添乱。于是垂下眸，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田中阳一牵着她走到了庭院里，微皱起眉从兜里找着什么，脸中心的那颗痣在丰富的表情里摇曳着，最终又在那个一如开头的笑容里张扬开来，“找到了。”
他递过来一罐糖果，“黑加仑果汁软糖，很好吃的哦。”
澪想着如果是平时的话，大概会吐槽出声吧，但最近实在是没什么力气了，便平静地接了过来，没有说话。
田中阳一见状，似乎陷入到什么恶趣味的游戏里，恶从胆边生地上手摸了摸澪的头，“阳一哥给的糖肯定没问题的啊，小澪不要害怕。”
下意识里，澪抬手打掉了他的手，清脆的声响发出的时候，连她自己都愣了一下。
但很快，她就恢复了沉寂，只是不作声地拆开了糖罐来吃。
喉咙还是涩涩的，有种若有若无的窒息感，但只要糖含在嘴里慢慢融化就没什么问题了。
她径直地坐在廊道上，漫无目的地盯着眼前庭院中央的树木。
田中阳一也不生气，也不无聊，一样的坐姿，只是手肘撑着下巴。
他比澪大几岁，今年正好高中毕业，考取了东京那边的大学教育学部。
表兄妹俩的关系一直不错，田中阳一也从来不会用年长者高高在上的目光去看澪，他们是亲人，更是朋友，所以大概现在也只有田中阳一说的话，澪才会真的听。
“澪也有弟弟了呢。”田中阳一感慨，“和洸一样大啊，以后可以当好朋友吧？”
澪没有接话，但是仍旧漠然的表情给了他一点答案。良久，她抬手理了理额发，说，“无所谓吧，反正无论哪一个我都不会照顾的。”
“好无情啊？！”
“这样大家才会开心吧？”澪扯了扯嘴角，“家里为了防备我害那个小孩，可是一面都没让我见过。既然没有让我当姐姐，那我也就识相点当没有这个弟弟吧。”
田中阳一默然。
松雪家的事情，他一直有听说过。那是一个会习惯性把冷暴力当作惩罚的氛围，会做出这种事好像也没什么好意外的。
“那就来给洸当姐姐吧？上次他见到你还很黏你呢。”
田中阳一又想了想，语气半玩笑半认真，“毕竟我马上就要去东京了，洸就交给你了，澪。”
不小心将软糖一整个咽了下去，喉咙有些疼。原本平静的心没忍住激起波澜，那自心匣子里漫送上的苦涩让她不自觉地抿平了唇。
“不要。我连自己都照顾不好，不会是个好姐姐的。”
田中阳一闻言笑了，“我想也是呢。”
他没有继续硬劝，反而转移话题地玩笑道，“感冒了吗？看你喉咙不怎么舒服的样子。”
澪虽然穿着一身黑制服，但脖子上缠了一条丝巾，虽然搭配着很漂亮，但对比平时的风格还是会有一丝违和感。
田中阳一只以为是妹妹改换了口味，没想到随口的一句问却让她动作僵硬了几秒。
“嗯，可能感冒了。”
“？”
骗人，看着不像是感冒，倒像是……
田中阳一顿感不对劲，他好歹是个成年人，了解一向性格直率的澪不怎么擅长伪装，下意识地严肃了起来，“让我看看。”
伸手强硬地想要把丝巾拽下来，但澪却抗拒地挣扎起来，她一改方才淡然的神色，惊魂未定地退后了好几步，然后愤怒地吼道，“不要乱碰！什么事都没有！”
吼完，她大喘气，看着田中阳一哑然的表情，稍长的刘海顺着略微低头的动作而扑唰下小片阴影，随后便毫不犹疑地转身跑开。
她的反应过于激烈，没有注意到一小角掉下来的地方，让他正好看到了上面淤血散开而发紫的痕迹。
*
菅原太太和马渕家的情谊很好，她一脸哀痛地对着马渕婆婆吊唁，“哎，本想让家里的大儿子也过来的，正好和澪一样大，但那小子最近迷上了排球，放假了就完全不着家。”
“你能来我就很感谢了。”
马渕婆婆笑着，远远地看到澪低着头跑进了走廊的另一头，不过一会儿，田中阳一又追了过去。
她疑惑着辞别了菅原太太，担忧家里的孩子冲撞了别的场馆葬礼，朝着那边追过去。
然后只看到愁眉苦脸的大外孙抓耳挠腮的样子，她眯了眯眼，低声问道，“阳一，发生什么事了？”
田中阳一正在发愁，看到来人是外婆吓一跳后马上开口，“小澪她，是不是最近遇到什么事了？”
马渕婆婆下意识地心里一跳，但面容不变，沉静地笑着反问，“没有，怎么了？”
田中阳一正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发现的事情，他往四周环顾了一圈，见没有人注意到这边，才犹豫着说，“我看到小澪的脖子上有很明显的淤青，而且面积很大的样子……问她也不肯说，会不会是遇上什么校园暴力了。”
马渕婆婆的眼睛慢慢睁大，连手都不自觉颤抖，但她强忍住情绪波动，拽住田中阳一的手，略微焦急地继续问，“看清楚是怎么造成的了吗？”
“就看到一个轮廓……”田中阳一声音不自觉放得更轻，“但是，有点像是手指印？我不确定，婆婆你不要害怕，我肯定会帮澪的！”
马渕婆婆只觉得眼前一黑，连熨帖的发丝都在慌乱中凌乱了些，她靠着田中阳一的手站直，声音镇定且严肃，“这件事，不要和任何人说！”
“可是——”
“我保证，以后都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虽然马渕婆婆的表情很笃定，但是眼眸里却盛满了悲伤和后怕，她的嘴唇嚅动着，最终还是说出了口，“因为，始作俑者就在大厅躺着。”
她喃喃着再次重复了一遍，“以后都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田中阳一如遭雷击，他瞪大了一双猫瞳般的眼眸，好半天才艰难地找回声音，“小姨她……？这种事、发生多久了？”
“只有这一次。”马渕婆婆蓦地苍老了好多，她别过耳边的碎发，“她想不开的时候，想要把澪也带走，结果最后还是放弃了。”
她难以忘记，往常虽然倔犟又任性的外孙女失去了所有光芒，就那么木木地躺在自己母亲凉透了的尸体旁边，白皙的脖子上是难以忽视的伤痕。
没有窗的房间里暗得伸手不见五指，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从那以后，她就异常得安静，让人唯恐会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
唯几的那些情绪流露，也让人心疼得心脏抽搐。
把她从地上扶起要叫救护车的时候，澪说，死的为什么不是她呢。
葬礼前给她寄上丝巾的时候，澪说，婆婆，我讨厌丝巾。
又问，那围围巾好不好？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也讨厌，她讨厌脖子上的一切束缚。
可是澪以前最喜欢可爱的、五颜六色的围巾了，马渕婆婆想到这里的眼眸里充斥着悲戚。
“我咨询过医生，现在的澪看起来还这么正常，是因为她还没有接受，大脑为了保护所以下意识地忽视忘却了，隐藏着很严重的创后应激反应。
等之后她能够回到日常生活里，慢慢地会把创伤表现出来，虽然会很痛苦，但那时候就是可控可治疗的了。”
说着说着，眼看着就要喘不上气来，门开了，澪从里面走了出来。
“婆婆，你没事吧？”
马渕婆婆赶忙露出一个笑容，“完全没事啊。快吃饭了，等会要记得和阳一一起过来哦。”
见澪乖巧地点头，面上不见一点不对劲的地方，马渕婆婆只能担忧地看了田中阳一一眼，得到肯定的答案才离开。
田中阳一有点窒息，咚咚咚的快速响动是来源于心口处的频率。
只是模糊地思索了一下外婆只言片语的描述，他就感觉大脑有些昏厥地黑了几秒钟，但很快，他就安定下来状态，狠狠地蹂/躏澪的脑袋，“你这家伙，刚刚对哥哥防备什么呢！”
澪白了他一眼，“是你没有边界感啊。”
平常的反应就是最反常的。
田中阳一什么都没问，也没有解释方才马渕婆婆的反应。他蹲下身，双手搭在膝盖上，用澄澈的眼眸与那深邃的黑瞳对视，“澪现在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想做的事啊——”澪歪了歪头，“我想剪短发。”
“很好，等会就带你去剪。”
“我不要去理发店。”
“那阳一哥亲手给你剪。”
“真的吗？婆婆会骂死你吧。”
“那有什么关系。”田中阳一笑了，“我可是哥哥啊。”
“……”
“阳一哥是看到我的伤才这样的吗？”
“其实哥哥知道你讨厌你才出生的弟弟，所以哥哥因为心疼你，想加倍对你好啊。”
“……装蒜。”
“真失礼啊，明明我一直对你都这么好的吧？！”
“好吧。”澪挑了挑眉，柔和干净的小脸仰起，露出一个田中阳一记忆里十分熟悉的狡黠笑容，“剪得不好看我是一定会报复的！”
在田中阳一看来，这好像是这个孩子用过去同样的反应来安抚他，她一点事也没有。
他更难过了。
习惯了遇到事情不向任何人求助的澪，又在逞强地用自己的方式去解决问题。
好像只要她把那些伤害都忽视掉、隐藏掉，不让别人感到难过和困扰，就不曾发生过，生活也会在正轨上一如既往地驰行。
“行吧。”田中阳一有点佩服自己了，他觉得自己的表情没有半点泄露不对劲，语气也和往常一般无二，“那就拿宝贵的新生形象给你担保了，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的道理很简单，田中阳一不知道澪的崩溃在哪一秒到达，在哪一个契机触发。
他既希望晚一点，又希望早一点，如果真的如心理医生所说的，崩塌之后就能重建的话。
而在那之后的澪，还会是原来的那个澪吗？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国三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