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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天占 ...

  •   从他们的口中我知道了这个人的身份。
      原来,他就是前些时候被我们大败了的汉军的统领,李陵。据婉箩从神巫那里探听的来,他是汉军中一员骁将,身负盛名,因为家族渊源,自小便熟读兵法,文韬武略谋于心中,是不可多得的军事人才。这一次他向汉朝那个皇帝请命,独自带领了五千民弓箭手,想要直接深入我十万大军,夺得父王的人头。
      原本大家都以为这只是他自以为是的狂言,却不想事实一次又一次地证明了他的狂妄自有道理。交战两月以来,这个人用了好些不同的办法,多次把我军绕得团团转,杀了我们数千人,还差点真的伤到了父王。后来,如果不是他们军中有人投降我军,如果不是后来他的后援没有及时支援他,他也不会兵败,也不会流落至此。
      “看来父王是想要极力笼络他了?”我装作漫不经心地问。
      “据说是的。不过神巫说,这个人恐怕短时间醒不来,所以要进行天占。”婉箩在一旁低声道。
      “又是天占。”我淡淡地说,对着水,理了理头上束发的铃铛,心头浮起一种别样的情绪。
      天占,顾名思义,便是依循上天的旨意,抉择人们的命运。当需要做出这个决定的人无法到场时,匈族神巫便会请求上天给予指示,代替这个人做出选择。对于这些汉将来说,询问他们是否归降时,如果他们无法抉择,那么便由天,来主宰他的死活。
      “可不,据说这个李陵和上次那个苏武还是朋友呢,看来命也差不多。”婉箩悄声地笑了起来,“上次居次伤着,都没有去看天占,这次一定要去看看,很隆重的!”
      我猛地一推水盆,站了起来,狠狠道:“这什么破天占,简直不把人命当回事。”
      “居次……”婉箩愣住了,“居次你怎么了?”
      我这才发现自己的反应是如此的激烈。好像是第一次,我对这自古留下来的占卜习俗产生了莫名的厌恶。我是害怕吗?害怕把他的生死,交给那个我看不见,也感知不到的天神,接受他仓促而不负责任做出的决定。
      我是怎么了?明明该是我的敌人,为什么我会如此担心他?
      婉箩小心地拽了拽我的衣袖,我转过脸去:“天占什么时候进行?”
      “今晚拜月之后,在神巫的穹庐里。”婉箩低着头回答我。

      吃了晚饭之后我便一直在神巫的毡包外面来来回回。远处广场上的篝火猎猎,毕剥的柴火声,夹杂着人们大声邀酒的吆喝,尽显着他们的欢乐无忧。
      可是我却没有那么好的心思。今晚的马奶酒很甜,婉箩说比以往的都还要甜,可是我没有心情享受。我只是切了一小块羊肉,迅速地吃完,便到了神巫的毡包处。
      我看见有人把李陵抬了进去。我看到有人把水鉴抬了进去。我看到有人把卜筮抬了进去。可是自始自终我没有看到神巫。她仿佛永远都不会在人群中出现。她就是那么孑然而遗世的,好像这尘世的一切都不值得她去关注去参与。
      月升了上来。我看到遥远的祭坛上,朗月高照,夜澄如水。父亲对着满月深深地拜了下去,周围的萨满便舞了起来。他们修长的身躯在月色下拖出长长的身影,和他们身上挂着的铃铛项链的影子在地面上交错,仿佛群魔乱舞,让我的心更加烦乱。
      父亲站起了身,走下了祭坛,朝着我在的方向走了过来。他远远地看见我了,却故意把目光移开,跟着梭离纱直接进了神巫的毡包。族人们在毡包外生起了火,萨满舞者也拥了过来,围着篝火和毡包,手舞足蹈,口中吟唱着古老的颂曲。
      婉箩轻声喊了我,我转过头,恰好看到狐鹿姑迎面走来。一见我,他便笑了:“若殷,你不去看看?”
      我装作漠不关心:“他的死活关我什么事?”
      “我刚才见你在这里站了好久了,竟然还骗我?”狐鹿姑把脸凑近了,贴在我耳边悄声说,“我听他们说,这人摘下了你的斗笠……如果天神要让他活下去,那就应该是我妹夫了,对吧?”
      “狐鹿姑!”我可以感觉到面纱下的那张脸变得灼热起来,一时想要找个地洞钻下去。又见到他嬉皮笑脸的模样,我实在忍不住抽出了鞭子,却被他拉住了鞭尾,“既然这么关心他,就进去看看吧。”说完,不由分说地把我带进了神巫的穹庐里。
      我不是第一次踏入这写满了神的旨谕的地方。周围的暗色如同巨兽一样安静地蛰伏着,却又隐隐透露出凛冽的杀气,仿佛随时都可以一跃而起将你吞噬。我轻手轻脚地跟着狐鹿姑直接走到了边上,顺着兄弟姐妹们站的一列,静静地立在他们的身后。
      穹庐的中央,是一张半人高的案几。几上放着清水水鉴和羊骨卜筮。神巫背对着我们而立,此刻缓缓转过身来,目光徐徐扫视众人,然后落在案几对面的父王身上。
      “单于大人,请向神提出您的请求,我会代您向英名的神祗转达。”她的声音低沉柔软,如轻风在耳畔徐徐吹过。
      “我以匈族首领的名义,向英名的神明请示,汉将李陵,将归何方?”父王虔诚地闭上眼,双手按在胸前,向神巫深深一拜。
      一双手坚定地按在了水鉴的边缘,神巫缓缓地转动水鉴,清光潋滟,穹庐壁上波光四合。神巫低沉的声音再次在耳畔环绕:“神明已经聆听到单于的请求,请让我代他审视迷途的羔羊。”
      父王向侧让了一部,便露出了身后躺在毡席上的李陵。他仍旧沉睡着,在这神圣的殿堂里,他依旧睡得安详。我盯着他的脸,那一刻希望他永远不要醒来,那么……即使他终将面对死亡,也不会感觉到痛苦。
      修长的手指拿起了卜筮,她将它举在额前,仰头祈告。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就只需要这么一瞬间,举起和放下的一刹那,他的命运就将要被定格,他的未来将因此决定。
      卜筮落在了他的跟前。父王踏上前一步。
      神巫缓缓张开了眼,居高临下般,看了一眼毡席上的卜卦。
      “生逢适时,命不该绝。”她一字一句,吐词异常清晰,仿佛已经在心中酝酿了千遍万遍。
      我终于舒了一口气,这才发现我十指交扣的掌心中全是腻腻的冷汗。我再一次看向了他,他的表情仍然平静宁和,仿佛不知道上一刻自己还在生死关头徘徊。
      前来观礼和看热闹的人都鱼贯出了毡包,只剩我一个人还呆呆地站立着观望。狐鹿姑拉了我一把,我回过神来,恰好对上了他玩味的眼神,心头一恼,想要直接奔出门去,却听到身后一个慈爱的声音:“若殷。”
      我乍然回头,父王正朝我们俩走了过来。他一挑眼,示意狐鹿姑退下,伸出他征战多年长满老茧的手,摸了摸我的头,说:“若殷,我都听说了。这人是你带回来的,他取下了你的斗笠,是么?”
      我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看了一下他,他正被几个人抬出毡包。我点了点头:“是,父王。”
      “你中意他吗?”我没有想到父王这么直接,羞赧地垂下了头去,半晌之后才回答:“我……我不知道。”
      “呵呵,我的小若殷害羞了?”父王逗趣地笑道,“那好,如果你看中意了,父王就为你做主。”
      “他都还没有同意呢……”我连忙摇头,“我说了不算话的。”
      “哈哈,看你这紧张的样子,果然是有意思。”父王把手轻轻放在我的肩上,“放心,如果他真的是你命中的贵人,这姻缘就是天注定的,谁也拦不了。”他回过头,问还在案几边扶着水鉴的神巫:“神巫大人,您说呢?”
      “我相信神的旨意。”神巫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眼神清亮如月光,却又沉静如深海。

      他是在第十天醒过来的。
      他醒来的时候,我不在毡包里,直到婉箩兴冲冲地跑出来对着喂马的我说:“居次,那人醒来了,说要见你呢!”我一把将草料塞到婉箩怀里,头也不回地冲进了毡包。
      我又看到了那双眼。睁开的眼。见到我的刹那,却没有我满怀期待的温暖和柔情。我有些失望,但还是保持了镇静,走到他的面前问:“好些了吧?”
      “嗯。”他简单地回答了我,低下头去整理他的战袍,女婢端来水让他净了面,他才抬起头来,指了指我的面纱,问的却是:“这是哪?”
      “这是我们的部落。”我欢喜地说,“是我把你从山洞里面带出来的,你以后就住在这里了。”
      “我住在这里?”他惊讶地问。
      “是呀,我们的神巫替你天占,神说你要归降我们,所以我们才把你留下来的。”我只顾自己说着,完全没有看到他的眼神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我归降?你们是匈奴族的人?”
      “怎么?你不降?”我心猛地攥紧了,死死地捏住衣摆,生怕他会说出我担心的那个答案。
      我看见他握紧了拳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盯着我的脸,仿佛要透过面纱看清楚我现在的表情,那眼神骇得我向后退了几步。他却一把站起身来,下意识地抓住我的手。
      “是你……让我归降?”
      我被他眼神中复杂的情绪吓得思绪混乱,情急之中忙不迭地点头:“嗯,嗯。神说你会活下去,你就降吧。反正……你们的皇帝也见死不救。”
      最后那句话像是击中了他的要害,他颓然地向毡席上一坐,喃喃:“是……我无路可走。”
      于是他便那么留了下来,甚至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问。我很好奇他到底是为了什么,可是接下来的好几个月里他都习惯沉默不语。他很少与族中的其他人来往,却异常乖顺地听我的安排。
      知道他的马上功夫了得,我也没有让他闲着,成天让他陪我练习骑射。我喜欢这种感觉,骑在祁连的背上,和一个我喜欢的人一起并辔而行。草原自由的风习习拂面,头顶秋日的阳光温和熨帖,这一切,都让我觉得太过美妙,以至于太不真实。
      我从心底承认,我是真的很喜欢这个男人。喜欢他弯弓瞄准的谨慎模样,喜欢他在马背上驰骋的挺拔英姿。即使是一语不发地安静坐着,我也能够感觉到他的身体里迸发出来不屈的傲骨和绝世却又无法尽情施展的才华。
      但我还是没有向父王说明我的心思。
      因为,我还来不及,父王便已经因劳成疾,在他的功绩如日中天的壮年,撒手而去。
      那一天我哭得很惨。我跪在他已经冰冷的身体旁边,哭了一天一夜。那一天一夜我像是回到了两年前那个残酷寒冷的夜晚,想起了近在咫尺的杀戮和死亡。我拉着父亲僵硬的手,希望他能够再用他宽广的羽翼来保护我,保护这只幼小的雏鹰,可是我知道他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我记得最后是婉箩把我搀扶出了父王的穹庐,带着哭得近乎虚脱的我回到自己的毡包。我昏睡了三天三夜,又在床上躺了接近一个月,才能够正常地走动。
      这一个月里李陵没有来看过我。我不知道为什么。好像自从父王死后他就在我的生命中蒸发了一样。我没有问过婉箩,婉箩也没有告诉过我。我从他们的眼神中看出他们在向我刻意隐瞒着些什么——但是什么,我不知道。
      直到某一天狐鹿姑来毡包看望我。父王死后,身为左贤王的他名正言顺地成为了新一任的单于,继承了父王的基业,也继承了他的宏图抱负。
      见到我已经能够行动如初,他也露出了一个由衷的笑容。我理了理头上束发的铃铛,在轻灵的叮咚声中不经意地问他:“你们把李陵怎么样了?”
      他的神色如常。这么些年的历练已经让他变得老道深沉,只是父王还在世的时候,他不敢表露。但当他成为统治者不多久,这种老练就已经浸到了骨子里。
      “汉人的皇帝杀了他的全家,一个不留。”
      我的心猛地一沉:“为什么?就因为他降了我们?”
      “是,也不全是。”狐鹿姑接过婉箩盛给他的一杯酒酪,饮了一口,“汉人说他为我们匈族训练军队,攻打汉军,认为他不忠不仁,便把他们全家杀了。”
      “什么!”我脱口而出,“他一直和我在一起,这怎么可能?”
      “若殷,你别激动。”狐鹿姑微微一哂,“训练军队的是李绪,不是李陵。可惜这汉人偏偏要取字,这李陵和李绪都字少卿,汉人们一听李少卿,便以为是李陵。”
      “李绪?”
      我的记忆里似乎隐隐有这个人。是了,他还曾经是我弓术的一个老师,的确曾经为我们训练兵士。原来,这段时日匈族和汉人又有了几场冲突,否则那个汉人皇帝不会发这么大的火吧?
      “李陵呢,他怎么样了?”发了一会神,我又想起了这件事情。
      “若殷妹子,你看你,还是放不下他吧?”狐鹿姑揶揄起我来,“李陵不知道什么时候听说了这件事情,半个多月前便去追杀李绪,不愧是李广的后人,最后还真的让他得手了。”
      “他杀了李绪?”我顿时觉得不安,“他逃了吗?你要怎么处置他?”
      狐鹿姑笑了一笑,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我知道你担心他,所以抓回来后一直没动他,等你一起来审讯。”
      我抓住了兄长的手腕:“带我去见他!”
      再次见到李陵的时候,我真的感觉恍如隔世。他仿佛是刚从地狱回来一般,浑身上下都沾满着死亡的气息。我靠近了他,他却别过了头去,像是不愿意让我瞧见。但我已经看出来了,看出来他眉间郁结的愤懑仇恨和眼中满布的阴霾压抑。突然我也感同身受。失去父王的悲痛又一次充斥了我的意识。
      但是我明白,我终将无法体会他的痛楚。他不仅仅是失去了亲人,他还失去了他一直所敬仰所膜拜的信念,他的坚持和他的信仰在这一次毁灭中已经彻底分崩离析。虽然手刃了罪魁祸首,但是那真的是他的仇人吗?他只能够毫无意义地挥起紧握利刀的手,去斩断与过往的牵连,却再一次加深了眼中的痛苦。
      我感觉心一阵抽痛,走了过去,低声询问:“你怎么样了?”
      “谢谢居次关心,其实你不必如此。”他说得很绝情,但那一刻我体会到了他心境的悲凉,突然明白了他想要做出的选择。
      “李陵,你杀了我们的一个将军,你还有什么要说的?”狐鹿姑站在审讯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们,“你是想以死偿命,在这里引咎自裁;还是接替他的位置,成为我的臂膀,杀回大汉去,为你的亲人们报仇?”
      李陵闭上了眼,又缓缓地睁开了眼。他朝我在的方向看了一看,决绝地说:“我,不重复他的路。”
      话音刚落,藏在衣袖中的利剑便贴上了他的颈,他闭眼,手上用力,表情像是回归一样虔诚安宁。
      鞭子却在利剑即将饮血的一刹那卷走了它。我把鞭子向后一手,像风一般掠到他的面前,直直地看入他的眼,一字一顿地说:“你是我救下来的,你的命是我的,谁也不准跟我抢,你也不行。”
      我看到了他眼中的哀恸,却狠心地避开了,回过身去,环视了一下四周,再对着狐鹿姑拜了下去:“尊敬的单于,若殷愿意回答之前的问题。他是第一个掀开我面纱的男人,所以,请单于做主为我们成婚。”
      我没有看到或者听到任何人的反应。在那之前,我已经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轻得如同一张羊皮,软绵绵地就瘫软下来。在落地之前,一双手温柔地抱住了我,把我轻轻地揽入他的怀中。
      我在心底暖暖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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