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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秋祭 ...

  •   草原上的阳光在婉箩撩起毛帘的那一刻横冲直撞地扑入了毡包,我被那金光刺痛地睁开了眼。转过身,又突然回想刚才梦里出现的那张脸,在泥水的浸泡中已经发胀,散发出阵阵恶臭,我的心头一闷,就想要呕吐。
      所幸只是一个梦,我长吁了一口气,面上的那一层薄薄的纱便跟着我的呼吸扬了起来。我生气地坐起身来,一把抓向头上束着斗笠的铃铛束发,想要把它直接拉下来。叮铃铃清音响起,一旁的婉箩和另外两个丫头着急地奔了过来,七手八脚地把我的斗笠按了下去。
      “哎呀,居次!你别取,别取那个!”
      “这什么啊,烦死了!你看我这什么样子,成天戴着这个,自己连自己的模样都不能看,算什么啊?”我推开她的手,又一次生气,“我偏要取!我就不信我不戴这个,就会去死!”
      “居次,居次。”婉箩劝我,“你当然不会有事,可是我们呢?你不想想上次桑茉就是因为看到你的样子,第二天就跌到河里淹死啦!你就当为我们几个着想,别掀开了,啊?”
      “好吧好吧。”我把手垂下,无可奈何,“婉箩,既然那个巫神说,我必须要嫁了人才能取掉这个东西,那你说说我什么时候才能够嫁出去啊?”
      “嘻嘻,居次别心急呀。”婉箩声音清脆清脆,就像琵琶急弹那般,“单于正在给居次挑选夫君呢,居次一定可以嫁一个,嫁一个如意郎君的!”
      “瞧瞧,你说的啥,如意郎君?这是汉人的称呼吧?你是从神巫那里学来的?”我啧啧轻叹。
      隔着轻纱,我仍旧能够看到婉箩脸上一红,推了我一把:“居次,你又笑我。”
      “哈哈,看样子我没有嫁出去,你倒是要先一步离开我咯。”我懒洋洋地伸了伸四肢,从床上跳了起来,“你可跟了我十年了啊,要你嫁出去我可舍不得。”
      “居次,居次!”婉箩追着我,“婉箩一直跟着居次,不嫁人了,哪里都不去,就一直照顾居次!”
      “哎呀,这句话,让乌蒙听到,一定恨死我啦!”婉箩一直追着,我便一直跳着躲闪,到了门口,便一把抓住了我心爱的大弓,转过身对着婉箩说,“别过来!小心我射死你!”
      “婉箩不敢,婉箩不敢!”婉箩立刻停住了。我得意洋洋地抓着弓,一步一步向后退着,却不想一个不站稳,便倒在了身后一个宽阔的怀抱里。
      我慌忙回头,一看到来人,马上低下了头:“父王。”
      “若殷,你又在胡闹?”一看屋中的情况——几个小丫垂着头立在一旁,婉箩站在帐篷中央,而我手持着大弓,父王立马猜到了几分,“有着这个架势,躲在这帐篷里逞威风算什么?来,跟父王一起出去杀敌,杀那劳什子大汗片甲不留!”
      听到父王的话,我抬起了头,一脸兴奋:“父王,你要带我去杀敌?”
      父王哈哈大笑,一把抓过我的弓:“我怎么舍得让我的宝贝若殷上战场?放心,我们有的是人,新来的那几个汉将也都还管用,你呀,就暂时不用去啦。”见我失望的神情,他又补充道:“你也可别丢了骑射,这是我们匈人立国立势的根本,你虽是女儿,也不能疏于练习,辱没了族风!”
      我点了点头,看了父王的装扮,应该刚是从祭坛回来,便问:“父汗,你刚拜日回来,怎么就来找若殷?”
      父王长声大笑,一把将我抱起:“这些天,你也和兄长师父们学了不少功夫,父王想看你学得怎么样了,想带你出去展示展示!你难道忘了,今天是我们的秋祭啊!”
      我突然想起来了。是啊,今日恰好是我族的秋祭。
      匈族一年有三次大的集会。正月,诸将领会于单于庭中,祭拜先祖,是为春祭。五月,会于茏城,祭祖,祭天,祭地,祭鬼神,声势浩大。秋月,马肥羊壮,大会蹛林,课校人畜。三会之中,当属秋祭最为隆重,也最为神圣,族中但凡身强力壮的,个个都想要去参加秋祭,不仅为了见识这一年一度恢宏的气势,也更是为了显示自身不凡的实力。
      今天,恰好就是秋祭的日子。这一年,水草丰美,牛羊茁壮,加上前日大败汉军的风头,这一次的秋祭一定比往年更加有气势。
      我高兴地挥舞着手:“好啊,好啊,我一定要去和哥哥们比一比,谁敢说我们女孩儿比不上男孩儿!”

      我骑在我的爱马背上,意气风发地眺望远方。视野里只有两种颜色,碧绿和深蓝。在远得已经模糊的地方,两种颜色汇聚到了一起,天地相接,是生命最初的来处和最后的皈依。用族老的话来说,那无穷无极的远方,就是我们匈族追求的永恒。
      狐鹿姑催着马到了我的身边,眯起了眼,深吸了一口气,对我说:“若殷妹子,这次你也要上啊?”
      我骄傲地扬了扬头:“怎么?怕我上,赢了你们?”
      狐鹿姑哑然失笑:“妹子,你跟我学骑射,也不过近两年的功夫,哪有那么容易就胜了我的?”
      “哼,你不信?”我心中万分不服,“待会我们俩就来试试!”
      “好,试就试。”他也没有退缩,高昂起头,牵起了马缰,微笑着接受了这一挑战。
      他座下的马儿像是受到了主人的激励,打了一个响鼻,踏起了步子,似是在向我的马儿挑战。我的马也不客气地还以颜色,一个人立,像是要发火的样子。我立马俯下身去,摸了摸他颈间的鬃毛,安抚他暴躁的情绪。
      一旁的狐鹿姑就笑起来了:“没有比试,你的马就要认输了吗?”
      “哼。”我收了收长鞭,坐直身子,“祁连是在向你下战书呢!”
      祁连就是我这匹珍爱的马。是父王掌权后送给我的第一样礼物。祁连在我们族语言中是天和雄鹰的意思,而我的这匹马日行万里,风驰电掣,在地面上的威风程度绝对不亚于天空中的雄鹰。它陪伴我已经两年多时间,只听我一个人的话,如果其他人想要接近它,它一定会强烈的反抗,这点倒让我无比自豪。
      “你说的,我倒要看看,你带不回猎物,可别哭鼻子啊!”他朗声一笑,笑声中却满是宠爱,我不禁莞尔。
      这就是我哥哥,会取笑我,但也会逗我开心的哥哥。
      我是他最疼爱的妹妹,也是大草原上最伟大的民族匈人部落且鞮侯单于的女儿,拓跋若殷。我自小生活在这片广阔无垠的草原上,澄澈明净的苍穹,宽广无际的大地,牧民星夜吹响的芦笛,和甘甜清冽的马奶,给予了我生命和灵魂。我爱这片土地,爱土地上勤劳的族民,也爱我的哥哥和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且鞮侯,是前一代单于的弟弟。两年前,父亲发起了变动,夺得了政权,我们一家变成了这草原最尊贵的统治者,我的父亲,就成了匈人最尊敬的王。
      虽然我对这些血腥的政变和厮杀不甚了解,但是一年多前我也曾经经历过族中的内乱,明白其中的残酷。所以,自那以后,我便央求哥哥和他的诸位师父、草原上最英勇的骑士和射手来教我武艺,我想要变得强大,可以保护自己,也可以保护我所爱的那些人。
      父王坐在他的宝马上,带着睥睨一切的眼神环视四周。他的目光缓缓地扫过那些勇士,落在了我和兄弟们的身上,温柔慈爱。他是草原的王,他的身后是森森的白骨和飘橹的鲜血,但他更是我的父亲,是我仰敬和热爱的父亲,也是关心疼爱我们的父亲。
      他对我温和一笑,便示意旁边的奴仆递给他弓箭。拉满弓,对准遥远的苍穹,一箭射日,便有万人呼喊:“单于威武!”
      父王的声音庄严而不容抗拒,恢宏震撼,仿佛在天地之间响起:“秋祭开始!匈族的勇士们,冲啊!用你们的弓箭,征服这片草原,征服整个天地!”
      碧波荡漾,草香四溢。无数匹马儿从校场狂奔出来,宛若褐色的洪水冲破了堤岸,刮起凌厉的旋风,一直向前,向前,像是在追逐匈族梦寐以求的永恒。
      我也夹杂在其中。
      这是我第一次参加秋祭,一切对我来说,都是新奇的,都是诱人的。
      满怀期待的我,在那之前,或许真的没有想过。
      这一场秋祭,会改变我的一生。

      我追逐着那头看上去毛光皮滑的狐狸。它的每一丝毛在阳光下都闪着亮丽的光芒,让我不得不注意。我一想到猎下这一只狐狸,扒了它的毛给自己做一件皮裘,就浑身充满了力量,锲而不舍地跟着它,渐渐地和哥哥错开了路线。
      狡猾的狐狸在半人高的草丛里左右闪躲,凭着这天然的屏障,加上它矫健的身法,我连着对它发了几箭,连它的毛都没有擦上。可我向来是不服输的,区区一头狐狸,怎么可以让我这个居次服输?!我咬了咬牙,紧催了一下祁连,又加了速,在它后头穷追不舍。
      它带着我一直向前,左拐右弯,竟跳进了一个山洞。我趋马一路走过去,这才发现我自己已经到了这片草原的边缘,现在正身处在某个未知的戈壁滩上。我下了马,追着狐狸进了山洞,守在洞口,看那狐狸在洞中上蹿下跳,心中暗喜。这里没有了草木,看你往哪里躲!满了弓,一箭射过去,狐狸只挣扎了一下,便一蹬腿不动了。
      我欢喜地走过去,拧起了它的颈子。刚好一箭穿喉。看来我的精准之术还不错嘛,隔着这讨厌的面纱也能够拿捏地准。要知道,为了保存好完整的皮,这每种动物都得有不同的射法,喉咙一片是多数动物皮毛不多的地方,所以我专门对着部落里养的那些狐狸和灰狼练习我这穿喉之术,看来还挺有成效的。
      我拧起了狐狸,得意地准备离开。突然,脚下像是踢倒了什么东西,我蹲下身去,抛开木枝和尘沙,出现的竟然是一张苍白的脸!
      我一下子吓得向后退了几步——这张脸,这张脸,皮肤粗糙发白,脸型微微发胀,脸上隐隐还有些拉伸的痕迹,分明就是在水中浸泡多时,而且和我在梦里梦见的那副模样竟有些相似!
      我等了一会,发现这人一动不动,有些害怕地伸手去试探了他的鼻息。虽然微弱,但是还没有死!我心底有了些希望,便刨开了他周围的泥沙,把他拉了起来,又拍去了他身上和头上的砂石,稍稍还原了他本来的样子。
      乍一看他的衣服,不是我们的式样,但也有些熟悉——是汉人吧?可是不管怎么样,就像神巫说的,每个生命都是需要尊重和朝觐的,我不能放着他不管。
      我吹了吹口哨,祁连便踏着步子走了进来。
      我花了好大力气,才把昏迷的男人连着他沉重的盔甲一起搬到了马上。我再一把抓起狐狸,一跳跃上马背,用鞭子点了点祁连的头,示意它带着我们回去。祁连仿佛觉察到身上不寻常的重量,停留了半晌,赌气不再移动。我轻轻牵了一下马缰,摸了摸他的颈,它才老不情愿地抬起了蹄子,朝着洞口走去。
      昏迷的男人却突然动了一下,嘴唇翕张,吐出几个字,模糊不清。我低下头去,把耳朵贴在他的嘴边,斗笠上的铃铛叮叮当当几声,他却一个激灵,猛地伸出手来。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他便以他这种状态下绝不可思议才有的力量,狠狠一拉,头上铃铛便脱了线,斗笠砰地一声落到了他的怀中。
      我睁大了眼看着他,而他也在这个时候微微张了眼。
      四目相对下,我怔了一怔,又立刻拿起了斗笠,他却轻轻地拉住了我的手。
      “果然是你……”
      这是他再次昏迷前,我听清楚的唯一一句话。

      当我风风火火地赶回毡包时,我可以感觉到周围人异样的目光,他们的眼睛似乎要从眼眶中蹦出来那般,直勾勾地看着我。
      是因为这个汉人么?我低下头去看他,昏迷得如同被我灌了迷汤的羔羊,手中还死死抓着我的斗笠——
      等等,斗笠!我这时候才反应过来,斗笠在他的手上,那我的脸岂不是完完全全暴露在了阳光底下?我心中扑通几下,慌忙从他手里扯出斗笠,胡乱地用铃铛束在头上,催促了座下的祁连,埋着头冲过校场,停到了我的毡包前面。
      一下马,我便叫唤了婉箩:“快去叫神巫过来!”又示意其他几个看到马背上驮着的人时几乎愣傻了的奴仆:“把他扶到里面去!”
      把他平平整整地躺放在毡席上,我坐在了他的身旁,伸出手去,轻轻地拨开挡在他脸上的头发。
      虽然没有匈人的狂放和张扬,没有黝黑的皮肤,没有豪气的胡结,可是那张脸,越看,越觉得顺眼。
      还有那双紧闭的眼。我的手指情不自禁地从那上面抚过。
      刚才,我在这双眼里,看到了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情绪。
      我读不懂那是什么,但是我可以感觉到,我的心被深深地触动了。
      所以,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放下他不管。
      脸上渐渐地浮起一个微笑,我叫人打来了水,抖落了战袍勾纹缝隙里的砂土,为他擦洗臂上和颈上的泥尘,小心翼翼。
      直到婉箩在毡包外面叫了我:“居次,神巫来了!”
      我急忙放下他的手臂,走到了门边,神巫已经掀开了门,走了进来。
      那便是我们匈族的神巫,尊奉着神的旨意,为我们指引前进道路的人。她面上带着牛牙和珠贝做的面具,遮住了半边脸,只能够看到一双清澄如秋月的眼;手中持着羊骨做的神杖,杖上纹路细密复杂,画着的是匈族崇尚的天神的图腾。族中的大小事宜,只要关系到宗族和神祗,父王和族老都会请示神巫。她见识广博,闻通天地,总能够在最恰当的时候,给予我们最恰当的指示,佑护着我族走过风风雨雨,一直繁荣昌盛。所以,她虽然不是族中最有权势的人,却是族中最受尊敬的人。而于我,她不仅仅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影子,她更是我的救命恩人,所以我对她,更有另一份浓郁而深厚的感情。
      神巫径直走到了毡席跟前,我看不见她的神色,只能够看到她清瘦的背影,久久地立在昏迷的汉人面前,没有言语。我一步跟了上去,问道:“神巫大人,您怎么看?”
      神巫俯下身去,从他的腰间解下一块令牌,缓缓说道:“这是汉军的将领,我做不了主。”
      不等我开口,她便拿起了令牌,一语不发地快步走出了毡包。我想要追上去,可又一看毡席上躺着的生死未卜的人,双脚便不由自主地移了回去。
      汉人的将领……
      不同于普通的汉人,我们会倾尽全力地救他,然后尽心挽留他和我们一同生活;也不同于汉人的士兵,我们会把他抛到荒郊野外,任他自生自灭。父王是有雄心壮志的人,一直都想要网罗汉军那边的人才,所以,他的处置方式必然是——劝降,不降者,杀无赦。
      可是,他会不会降呢?
      我注视着他的脸,神色平静泰然,不像是重伤昏迷的人,更像一个恬静熟睡的孩子。
      我抚摸他棱角分明的脸,我会愿意让你去死吗?我会忍心吗?
      第一次,我开始读不懂自己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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