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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 ...

  •   02

      福升班本是北方的戏班,当年在北京城里也曾风光过一时。戏班的东家姓方,早年也是个角儿,后来年纪大了唱不动了,便出资办了这个福升班。方老板既是东家,又是师傅。这些年北方兵荒马乱,今日段总理赶走了黎总统,他日曹总统又赶跑了冯总统;今朝曹大帅打跑了段大帅,他朝张大帅又打跑了吴大帅。总之是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直把中华大地搅了个天翻地覆,风云变色。北方是待不下去了,南方看着还太平些,福升班便南下谋生。
      “无论这仗是怎么打,这日子还得过不是?大老爷们还得听戏不是?既如此,便有咱们的活路。”这便是方老板挂在嘴边的口头禅。

      正值独霸两湖的直系军阀吴佩孚的50大寿,吴大帅权势倾天,为给他祝寿,各地的军政要人和文化名人云集武汉。吴大帅在江汉路康乐园摆了十天的流水席,大宴宾朋:最好的席面,最好的酒,最好的班子,最好的角儿。而重金受邀来唱堂会的正是刚进武汉城的福升班。
      前台里锣鼓敲得震天介的响,后台里人流穿梭,方老板和老板娘来来回回一会儿嘱咐这个等会儿别忘了词,一会儿催促那个赶紧上妆。
      我在后台来回忙碌着,帮这个补好妆,帮那个扎好靠,还要分派兵器物件。今晚第一出便是《天门阵》,这是出热闹戏文,光是准备行头、道具便已闹得人仰马翻。

      两年前的那个除夕,福升班在唱完堂会回班的路上发现了我。那时我冻晕在雪地里,方老板见我穿着月白的棉长衫,浑身上下干干净净,只道我是大户人家走丢了的少爷,便把我带了回去,准备天亮了送我回家。当时他们大概再没想到,我在福升班这一待,便待了两年多。我隐去了自己的姓名,只说自己的小名叫阿林。于是,班里上上下下便都叫我小林子。
      起先,我也拜了方老板做师傅,跟着师兄们学戏。只是大约我天生便不是吃这行饭的材料,扮上了往戏台上一站虽然也象那么回事儿,但是只要一出声,便能骇死人。方老板在训练了我一个月之后,终于宣告了他的失败。为此,师娘每每看见我便要叹息:“瞧小林子这模样,若是扮上了,那红透北京城的梅老板也得让上三分,只可惜了的……”而我,每每听到她这一说,只是淡然一笑。
      成不成角儿,出不出名儿,我都无所谓。我只求能离了那高墙大院,无论干什么都好,只永远不要回去。我要谢谢喻振明,是他让我有了机会,不然我可能还要再等上好些年;我更要谢谢福升班,还有这班里的每个人,方老板,老板娘,师兄,师弟……虽然方老板有点贪财,师娘为人有点刻薄,师兄弟们有时也会有些争执,但是他们救了我的命,更给了我最简单的快乐。我不介意只在班里跑跑龙套、打打杂,如果能就这样过一辈子,也挺好。
      只有一回,当师娘又在我面前叨念起那句话的时候,来串门的票友赵家太太终于忍不住回了句:“福升班里已有了张老板这样的人才,还怕往后?一个班里能出一个角儿已是多少年修来的福分,这方老板的心也忒贪了。”师娘似乎对赵太太的话一点也不介意,反而悠悠叹了口气道:“你们怎么晓得,他那个人,是不可能长长久久在梨园这行里的……”待赵太太愕然再问,师娘已打住话头,招呼赵太太喝茶嗑瓜子儿了。
      张师兄的名字叫慧生,是当年师父还在北京城里头收的,收来的时候便已是唱念做打,样样俱精,更兼着一身风流品貌,我跟着福升班这两年,走南闯北,也去了不少地方,张师兄走到哪红到哪,红透了江南半边天,不知迷倒了多少闺阁千金,深闺少妇。这回吴大帅的堂会,也是冲了张师兄的名头才重金邀请福升班。

      我正忙碌着,忽听一个声音喊到:“小林子,别忙别人了,你自己怎么还没扮上?”
      我猛的一惊,立刻就瞅见镜子里的我还是一身寻常衣服,一张清水脸。还没来得及跌足,一件戏服已递了过来,我抬头看见张师兄的脸,浓重的脂粉下一双星目,带着三分恼三分急并四分笑意。接过戏服,我急忙穿戴起来,张师兄在一边帮我束带扣扣整理衣襟。他今天串的是穆桂英,我见他金冠雉尾彩戏斑衣早已收拾妥当,行动颇为不便,便道:“师兄,还是我自己来吧。”
      张师兄却不理睬,径自把我按进一张椅子,提起妆台上的笔便在我脸上勾画开来。这时,方老板和师娘也注意到了我们这边的混乱情况,一起围拢过来。
      锣鼓声越敲越急,宾客们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方老板急得跳脚:“小祖宗,开场了,快些个。”
      张师兄却淡淡道:“叫他们等着。”手上也不停着,一笔笔地勾画,眉毛、眼睛、嘴唇……等我戴上头面首饰,扎好背靠,提了银枪,镜子里立时多了一个活脱脱的杨排风,英姿飒爽。张师兄用力拍了下我的肩膀,戏谑道:“这才是我的好丫头!”说完,他把后台门帘儿一掀,飞身出去一个亮相,台下顿时响起一篇叫好声来。

      夜已过半,月上中天,锣鼓声渐渐停歇,客人们渐渐散去,今儿的戏算是完了。我依旧在后台忙碌着,每回散戏,师兄弟们收拾东西都如打仗一般。方老板也一边帮手一边催促着:“大家手脚快些啊,早收拾完早些回去歇着拉!”
      突然,一个醉熏熏的声音在外间响起:“排风姑娘在哪儿呢?……让大爷我进去!……哎呀,你们给我让开……”接着一阵人声鼎沸,混着推推搡搡的声音,我知道那是二师兄带着几个师兄出去阻挡去了。
      看样子那人这就要闯进来,我不禁有些懊恼,跟着福升班这两年,我几乎没有登过台,这样的事不是没见过,只不过都不是冲我来的。想不到今天因为人手不够,不过只露了个脸,便惹下了事端。
      在外间的二师兄片刻回来,在方老板耳边悄声说了两句,方老板的脸上露出难色,正要随二师兄出去,却见张师兄一把按住方老板,冷蔑着一双眼:“你们都别忙,我出去会会他。”
      方老板急忙嘱咐:“慧生手下留些情面,外间那位是吴大帅的内侄。”
      张师兄也不理会,一转眼人已到了外间。
      紧接着,一阵乒乓作响,夹着几声惨叫,“砰”的一声,似是一个沉重的物件飞出去砸在地上。
      终究还是闹到了这一步。这两年来,似今天这般前来寻事的纨绔子弟着实不少,最后有哪个不是给张师兄如此打出门去?只是无论来者身份如何,或富或贵,打了便是打了,之后谁也不敢回来报仇的。有时候我常想:张师兄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他若是有强硬的后台,却为何混迹于梨园?

      回到住处,疲惫不堪的我们各自回房歇下。自那年在雪地里受了寒,我就落下了畏寒的毛病。武汉的三月天,春寒料峭,我进武汉的头一天夜里便受了冻,咳嗽了两天,吃了几剂药才见好。张师兄见了,便在吴府专门为他准备的上房里加了张床,也不由分说,令我搬了过去。
      “给。”张师兄拧了把热手巾递给我,“快擦了睡吧。明天还有一天的戏。”
      我擦了脸,想起方才的不愉快,说道:“师兄,那个吴大帅的内侄真的不要紧?他父亲是武汉警备司令,你打他那么重……”
      “就那种程度,倒也便宜了他。”张师兄一脸淡然,“先别说这些,对了,前几日我给你的书,你可看了没有?”
      我从床边翻出几本书来,花花绿绿的封皮,上印着“新青年”的字样。我说道:“看了些,可是有些不大懂。”说着,我翻开一页,指着上面几个字母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哦,这个是俄文,意思是马克思主义。”张师兄认真的解释着,他的手又指着另几个字母道,“还有这个,叫做社会主义。俄国建立了世界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中国要学习俄国,马克思主义可以救中国,拯救全中国的老百姓。你明白吗?”
      我看见他说这些的时候眼睛里闪着光,比任何时候都明亮而夺目。
      我惊慌地避开他的目光,点了点头。其实我撒了谎,那几本书,我只是翻了翻,一点都没有细看。我对这些乱七八糟的主义毫无兴趣,我的父亲在他的绝笔里也说要拯救中国,可是到最后他拯救了谁?
      对不起,师兄,你生来就是优秀的,所以你可以有你的激情和梦想;而我,注定只是个平凡的人,我早就不相信梦想,自五姨奶奶去世以后,我所要考虑的只是如何能在这乱世里生存。
      我不是不想要精彩生活、远大理想,只是,我要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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