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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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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虽然张师兄对把吴大帅的内侄打成重伤一事毫不在意,但我心底里却一直隐隐存着不安。终于,这种不安在大帅十天的堂会唱完后得到了证实。
那天我们一回班,住所便被一群荷枪实弹的警察包围了。大家一齐被集中到方老板的正屋,方老板正欲分辩几句,但一见那领头的,只得颓然低了头,叹了口气。
我虽未见过领头那人,但见他一身军装,腰里别着锃亮的驳壳枪,五短身材,盛气凌人,猜也能猜到他肯定是吴大帅的内侄李萌。福升班才进武汉城多少天?谁会和我们过不去?我心中暗骂“卑鄙”却也无可奈何。双拳难敌四手,况且对方手里还握着几十条洋枪。难道今日真的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不禁望了望张师兄,却见他淡定自若,神色泰然。
李萌进了屋,及膝的长筒军靴踩得地板咚咚直响,一双小眼四下里打量一圈,然后厉声说道:“据报福升班窝藏赤化份子,特此前来搜查。来人,把这几间屋都好好搜搜,别漏了一处!”几个警察打了个立正,领命而去。
方老板的脸立时白了,赤化的罪名在武汉可不小。去年□□组织京汉铁路工人罢工闹事,硬是给吴大帅弹压下去,据说杀了好些□□。几个□□头目也被通缉,告示至今还贴在武汉的大街小巷呢。
我的心“咚咚”地跳了起来:只因想起了那几本塞在枕头底下的《新青年》。
张师兄的脸色也微微一变,他走到方老板身边,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又将一张信笺塞进方老板的手心。
士兵们四下里翻箱倒柜,很快,那几本《新青年》便被搜了出来。
指着丢在地上的《新青年》,李萌的眼神玩味地扫过我们每一个人,最后停留在我的身上,问道:“这个,是谁的?”
我知道必是躲不过的,于是缓缓走了过去,拾起地上的杂志,强自镇定道:“是我的。不过闲来解闷,里面有些小说写的有趣。”其实《新青年》只是前几年在学生中流行的一本杂志,里面虽有赤化内容,但也不能就此认定看了《新青年》的就一定是赤化份子。我打定主意,只要抵死不认,他们只怕也不能胡乱加罪于我。
可是还没等我站起来,一本小册子又被丢在我眼前:“那……这个想必也是你的了?”
大红的封皮,我看见上面清楚的印着五个大字——共产党宣言!
我的身体如堕冰窟,我不是天真的呆子,这一刻,我清楚地嗅到了阴谋的味道。如果我认了,就是承认了我和共产党之间有说不清的干系,可是如果我不认,他们会相信吗?不可能……冷静,我需要时间思考,我应该怎么应对,可是……
我的脑子已经乱了,我根本不知如何应对,不过很快我便发现我已经不需要再考虑这么多了。因为一只有力的手已将我扶了起来,而同属于一个主人的另一只手却将那本《共产党宣言》拾了起来,细细地拭去上面的灰尘,小心翼翼地收进怀中。是张师兄!随后是他的声音在屋内响了起来:“这本书是我的,和他们都没关系,这里只有我是赤化份子。我跟你们走!”
我呆住了:师兄,你这又是何必?赤化的罪名非同小可,反正我已脱不了干系,左右我都一个人认了,也就罢了。
李萌冷哼了一声,指着我和张师兄:“现在案情大白,来人,把他们都给我带回去!”
“进去吧!”我和张师兄被推进警备司令部的大牢,“哐啷”一声,狱卒锁上了大门,我望着他远去的佝偻的背影,有点担心:“不知道班子里的人怎么样了。”
张师兄倒乐观:“你就是喜欢瞎操心。那姓李的要报复的不过是你我,既得了手,又何必要为难他们?既来之,则安之。小林子,来,这儿坐。”我顺着他的声音看去,原来,就在我发愣的当口,他已找了一块干净的地面坐了下来。
“恩。”我点点头,我素来知道张师兄是有些本领的,听他这么一说,心里也安了许多,于是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张师兄拍着我的肩膀笑了起来:“小林子,如今我们也成了难友了。”
我望着他的脸,夜已深了,监狱的灯火忽明忽暗,他的脸上洋溢着笑意,可一个念头象针一样刺痛了我的心:“其实,师兄,刚才你不该认的,反正我已经认了,再多认一个又有什么关系?”
他却正色道:“我就知道你存了这傻念头。那姓李的要的是你我,只有你,没有我,他又就怎会甘心?必要再寻出事端的。况且,我又怎能放心你一个人进来?”他语气渐柔,可转眼间又带了股狠劲,“他娘的,我倒低估了那姓李的!我先遂了他的心,将来……”
“将来……你说我们能出去吗?”
张师兄笑意更浓:“小林子别急,先好好睡上一觉,我保证明天起来咱们就能出去。”
夜已过半,折腾了一日,此时我们都已有些倦意,于是寻了些干净的稻草铺在地上,整理出两个铺位,不一会我便听见轻轻的鼾声,张师兄已睡着了。
但我却无法入眠。我生性畏寒,平日里高床暖枕尚嫌不足,何况这监牢阴冷潮湿四面透风,待的久了,身上的骨头都开始叫嚣,辗转反侧间又怕吵醒张师兄,于是干脆坐了起来,抱住双膝,浑身发颤……
梆……梆……梆……夜风中传来三下更声,原来才三更。夜还好漫长……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的意识开始渐渐模糊:真好,是要睡着了吗?睡着了就不冷了。
恍惚间,我被拥进一人怀中,一个慌乱的声音传来:“好烫!真是该死,我竟忘了你受不得寒。”
接着,身上的夹袍被褪了下来,我惊觉:“干什么?”想阻挡,却无力抬手。
身体被另一个滚热的身躯紧紧拥住,被褪下的夹袍也重新覆在了我的身上。
那人在我耳边呢喃:“你不知道,那年你冻僵在雪地里,差点死掉,我就是这么把你救回来的。”
我听见那人坚强而有力的心跳,温暖而安全。
我终于沉沉睡去。
“哐……哐……哐……”在几双皮靴踏过地面的声音响过后,我被惊醒。几缕光线透过小窗射进监狱,原来天已经亮了。我环视四周,头脑有些昏沉,身上衣衫也整齐如常。张师兄在我身边,见我醒来,喜不自胜。可是为什么我看见他的眼里尽是疲惫?
昨夜,有人在我的耳边低喃,有人用他的体温温暖我,我是否是做了一个梦?
狱门前已站着数人,张师兄冲那为首者道:“原来是李司令。”
我吃了一惊,来者竟是吴佩孚的妻舅,武汉警备司令。
但见他面沉似水,说道:“大帅有令,你们可以走了。门外有车,会送二位回去。”接着,一个示意,狱卒打开牢门。
“不谢。”张师兄也不客气,拉起我便向外走。
才出了牢门,李司令忽又冷冷道:“且慢!大帅还有一言转告:张老板信马江湖,游戏人间,潇洒快意。唯□□乃国家大患,张老板如误入歧途,望及早回头,以免铸成大错。”
张师兄的身体怔了一怔,冷冷回敬:“张某之事,不劳费心。”
出了警备司令部,望着外面朗朗晴空,我突然想问师兄:那本《共产党宣言》,究竟是栽赃,还是原本就是你的?
此番历劫归来,虽然有惊无险,但方老板还是特地在武汉最好的馆子里订了几桌酒宴,为张师兄和我压惊。我是无可无不可,张师兄却嗤笑方老板兴师动众,但师兄弟们都是兴高采烈。
我们占据了二楼临窗的桌子,景致大好。
大伙儿喝到酒酣耳热之际,方老板突然宣布:金盆洗手,解散福升班,回老家种田去。
大伙儿闻言,先是默不做声,最后无不潸然泪下。几年同门情谊,一朝各奔东西。在这乱世,谁知道再见是什么时候?又或者能不能再见?
方老板当年有个师弟,也开了个班子,现就在长沙,方老板介绍大家若愿意过去的便过去那里。若不愿意的,也可就地在武汉找班子投靠。若再有不愿意的,或回老家,或投亲靠友,再谋个营生。人哪,总不能唱一辈子的戏!
方老板将弟子一个个送走,最后走到张师兄面前:“天下没不散的宴席。张少爷,您也该回家了。”说着,又看看我,拉起我的手交到张师兄手中:“小林子是无处可去的,这孩子我只交给你,才放心。”说罢,他和师娘也缓缓走下楼去。方才还热热闹闹的场面,立时间变得冷冷清清。
我和张师兄站在窗前,默默看着方老板的身影消失在人流之中。他老人家半生在梨园行里打滚,经此一事,彻底灰了心。
我的眼角噙着些泪水,但张师兄唇角竟又弯了起来:“放浪形骸许久,也该是做些正事的时候了。小林子,跟我走吧。我们去南方,去广州,好不好?”
“张师兄,”我茫然,我的确无处可去,“可是,你究竟是什么人?你为什么出来唱戏?为什么连吴大帅都会买你的面子?”
张师兄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忧郁:“我们每个人都有不愿提及的过往,不是吗?小林子,你也有不愿让别人知道的过去吧?”
“张师兄……”不错,我们每个人都有不愿提及的过往,那必定是心中难抚的伤疤。伤口已经结痂,何必还要生生撕裂?只是,优秀如张师兄,原来也有着不堪回首的过去?
他突然幽幽道:“以后别叫我师兄了。叫我辉生,我的名字叫做张辉生。”
“慧生……辉生……”我细细咀嚼着这个新名字,“辉生,熠熠生辉。”我用力点了点头,似乎是作为交换,“那我也告诉你,我的名字叫——喻林。”我去掉了中间那个“振”字,那个字代表着喻氏家族。两年前,我就与喻家再无关系。喻这个姓氏,是父亲留给我的,虽然我从未见过他,但是他给了我生命。我知道他牺牲的地方就在广州,我要去他的墓地看一看。我想知道:“革命”究竟有什么魅力,能够抢走我的父亲!
“那我还是要叫你小林子。”张师兄,不,是辉生,他的口气又充满了戏谑,然而,片刻之后,他却握紧了我的手,“小林子,你带你去南方,去广州,那里必有一番新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