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末年》灵素

35、之卅四

　　之卅四

　　此邦之人，不可与处。

　　姜悠自述：

　　晨起推窗，天地白茫茫，伏天六月，若非有奇冤，哪里来的这铺天盖地的雪。待褪了梦中蒙昧，方瞧清哪里是雪，将天地化为浑沌的乃是浓浓的雾。雾，却又似在梦里，雾蒙蒙，瞧不清北国城头上孤然独立的背影。

　　听见机杼声，哑然失笑，怎可能是在梦里。那一日我同子都起了争执，他再不返离宫，宿在纪国宗祠外为历代纪侯祭祀预备的屋子。打那之后，楚媛似换了个性子，我从旁瞧着，都觉得有趣。她让人移栽了桑树，买了竹匾养蚕。又置了机杼，在园中种上苎麻,过起农妇的日子。她在我面前绝口不提烈或是子都，只浸麻、剥麻时，唤我帮手。这样的日子别有一番滋味，剥好的麻得暴晒九日，夜里又得借着露水滋润。参星来时，采了桑叶，抹干叶片上的水气，往匾里厚厚的铺上一层，静夜里，听蚕儿沙沙吃着。

　　离宫原先伺候的人都被子都迁走，另寻了四个半大孩子的寺人来伺候，履、虑、缕、褛。楚媛见我不动声色，叹口气，另赐了名字。

　　子都似乎存心要将我气回齐国，姜姓吕氏，岂是他这点儿小伎俩就能羞辱的。

　　我不曾往宗祠寻他，就似忽地断了音讯，纪都能有多大，他还能躲到何处去。楚媛总能说些旁的消息解闷，卫国楚丘天降巨石，砸死九人，皆是周天子撵出洛邑的罪人；晋国曲沃春雷来时，惹起山火，烧了好大一片林子，唯独一株古柏，据说是上古帝喾亲手所植，显然是帝喾显灵，古柏毫发无伤。

　　我喃喃道：“好在山火烧不到齐国——也烧不到楚国！”

　　我只道这是示好，楚媛却又不悦：“烧光楚国的包茅才好！”

　　我哪里还敢接这话茬儿，说下去，定会翻脸。当年父王同管阿父商量的征楚借口便是包茅，楚国三年疏于向周天子进贡包茅，使得天子无法酿造祭酒，延误了祭祀先祖。管阿父那双狡黠的眼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一直存在我脑海中。这样的借口，也难怪楚人怨恨。

　　楚媛忽又道：“我小时候见过蔡姬的，不如国夫人美！我父亲说，蔡姬想掐死初生的你，所以被楚王赐死了。”

　　这话我是头一遭听闻，摸着脖颈，心有余悸，若那样，早早死了，我便见不到父王，见不到昭，见不到烈，又如何能随了子都来到纪国。

　　我掩住口，我几时有了这样的念头，子都，我竟如此在乎能识得子都，能来到他的封地。我，我把燕国的皮图丢在临淄了，我把烈抛开了么？在那些最伤悲时节，是子都的笑容陪着我，子都温暖的怀抱能驱走海风的潮湿，子都熬煮的麦粥让我只记得齐宫的美好。我竟在心里背叛了烈，我还有何颜面去见他。

　　“你怕什么？你定然长命百岁的，盐卤曾说过——”

　　“盐卤还说过，我姬悠叔叔长命百岁！”

　　她冷笑一声：“盐卤的话哪里可信，他说我孤老终生，我几时孤单过？”

　　我点头附和，却有说不出的滋味。显然，另一个魔怔困扰了我，就如同我当初一心探求，母亲，是否爱着父亲。我在心里猜度，楚媛可曾爱过昭。我学着楚媛的步骤，慢慢搓着麻线，很不顺手。我悄悄抬眼瞧她，妩媚的眉眼，昭何故从未临幸楚媛，这么美的楚媛，昭岂会视而不见。是为着阿嫂，还是为着楚媛的身份，来自楚国的女子诞下子嗣，昭可是有这样的顾虑。

　　会有人去问子都么？公孙子都，你爱过姜悠么？

　　爱过么？

　　我抛开这些愚蠢、无谓、贪婪的念头。

　　烈，谁也不会去问烈这样的问题。上天既然给了姜悠生于四寅的命，就不该再让烈来到齐国。

　　“楚媛，你教我织麻可好？”

　　她扯了我手掌，拉到灯下瞧瞧：“已有薄茧了，若再织麻，日后回到临淄，国夫人只要摸到你的手，我便要用头来祭你的手了。”

　　相处日久，我岂不知楚媛是个口是心非的人，少顷，便传授起来。

　　“儿时在楚国，什么都学过，母亲总是说，多一样本事，便是在齐宫受了冷落，也可活命。”

　　楚媛恬静的时候，性子不输阿嫂，耐心的慢慢教我，如何手眼一处，有哪些窍门。

　　待我熟练，出言道谢，她忽地愣住，又那般冷冰冰：“公主的谢，我哪里承得起？你此刻谢我，可知我心底在想什么？我只盼着你疏于防范了，设法弄死了你，替我妹妹报仇！”

　　“楚媛，那是昭的儿子，你妹妹害死了昭的儿子！”

　　人，竟是如此健忘，仇恨，永远无法连根拔起。

　　我居然忽视了，子都心底，那些对我永远无法消弭的恨意。我们之前，哪里来的爱，不过是祖祖辈辈无尽的仇恨。纪侯献谗言于周王，害死我先祖哀公的以来，齐、纪间唯有我与子都联姻，那不过是为了召集了纪人，在太公祠前玩一场杀戮。那些血肉模糊的纪人，甚至在梦里都无法吓唬我。不过是让我明白了，父亲与昭，临终时的模样。

　　“悠，如果不弄死那个胎儿，我们就得死。在齐宫，我们姐妹只比阉割的寺人尊贵一点点。悠，你是个一点就透的人，怎么会不明白，那其实是你们吕氏自相残杀，不过是借了楚人的手。”

　　楚媛说的句句是实，那个孩子不能生下来，若真的是个儿子，保不准哪一日，就有人挟持着他，推翻潘或者是舍，甚至是小午，那样，齐国只会更乱。母亲容不下这个孩子，潘和舍自然更容不下。为了齐国，他只能去黄泉之下陪伴昭。

　　“楚媛，你恨昭么？”

　　她没有答复我，叹息着走出去。我在想，有一天，我会不会变成楚媛这样，心里伤痕累累，恨被忘却，连爱都忘却。忘却父亲、昭、烈，忘却他们用手掌挡住了一切阴霾。

　　我上到离宫的高台，远眺岱宗山，茫然无所思，便那般呆傻的立着，直到落日余晖撒下。岱宗巍峨入云，淡看日升月落，庇护着齐鲁大地，即便封禅止步于聂跖的一剑，可岱顶的日出是属于父亲的，是属于昭的。

　　“公主！”

　　“子——阿满——”但见他风尘仆仆，满面疲惫，而今那张尽是伤疤的脸已寻不到半丝既往。他来得突然，难道是北边儿生了变故。“阿满，须无可好？燕姬可好？阿满，还是你——”

　　“公主，须无甚好——只是他终日惦记你。纪国——这里一切可好？须无——让我来瞧瞧而已，可有什么不妥。”

　　阿满是个磊落的人，并不擅长说谎，我却不愿追问，他而今自然不记得我，只记得烈是挚友。他能离开北边儿过来，烈，该是安好无恙的。那么，是担心我这里？子都有意与鲁国为盟，想必外间都觉着我的日子不好过吧。“这里，很好，我也很好。”

　　“是，我原以为得趁着入夜潜入离宫，瞧着，并无多少戍卫兵士，只言乃是齐国信使，无有阻拦，便有寺人领着来了。不曾觉着——”

　　“阿满，何人同烈说了什么？”我多少能猜到几分，不怕他说与烈，只怕，母亲那里，他也没少进谗言。“是齐侯姜舍？”

　　“烈说，那终究是你同胞兄长——”

　　“阿满，我很好，不日就会奏请齐侯准我往临淄觐见国夫人。”无论舍玩什么花样，他的确是我兄长，烈也会尊他为君侯，他还想要什么，谁也不会碍着他了，。齐宫唯有他，母亲也唯有他一个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阿满诧异道：“国夫人不是来纪都看你么？你怎么还要回去？方才我入纪都时，国夫人车驾已至城门，同鲁国使臣的车队互不肯让道。鲁人在论周礼，说是该国夫人谦让。从来没有君侯太夫人擅离国都，探望下降女儿的道理。”

　　道路坎坷，母亲怎么会毫无征兆的赶来纪都？那么，她必是信了舍的话。可巧一来，又撞上鲁人在纪国横行。母亲的性子，怎么会轻易退让，只怕那几个鲁人得吃点儿苦头了。那么，下一个被迁怒的，必是子都。纪都城门离着临淄虽远，却同正在重新修复的贝丘行宫隔得近，近到几乎振臂一呼，即可传信。那是我伯父襄公诸儿亡故之地，行宫毁于公孙无知之乱。我心知争执之后，母亲必着人往贝丘征调援兵，前来收拾鲁人。

　　一旦想明白，已容不得我耽搁片刻，即刻往外行：“阿满，你且回燕国，恕我不远送。”谁知到得宫门，却被寺人阻拦，只说纪侯有命，公主若往临淄去，便预备车马相送，若要至别处，得有纪侯令符方可。

　　不待寺人言毕，阿满已拔出剑来，吓得众人面无血色，却有个胆大的从人堆里站出来，不理会阿满，只冲着我跪下：“夫人不可在纪都随意走动，纪侯也是为着夫人好。近日，有齐人莫名被人勒死，抛尸田野。”

　　“公主欲往何处，阿满护你去！”

　　我原不想阿满牵扯进来，他在太公祠前杀了那许多纪人，已为我所累，成了纪国仇人，子都当日在齐国就急不可耐的拔剑相向。可事情紧迫，实在没有他法。“阿满，你陪我往纪国宗祠一趟！”

　　阿满抓了个纪人领路，无月无星，夜色中，无有向导，只怕我们要寻不到方向。出了离宫五里，便见不远处有大队车驾行来，火把映照在迎风招展的旗帜，芈，瞧得清清楚楚，分明是个芈，楚国先祖姓氏。

　　我厉声吩咐驾车的纪国寺人：“不可有片刻延误，此时，纪侯性命就在你手上捏着。”又肃然朝阿满一揖：“阿满，定要助我先于国夫人见到纪侯。”

　　车马声便在身后不远，而后一切实在是尽人事，听天命。果然天佑子都，到了宗祠，阿满仗剑之下，无有拦阻，进得厅室，楚媛满面泪痕与子都相拥一处。

　　“阿满，带她避让！”

　　子都铁青张脸，冷眼瞧我，仇视着阿满。楚媛意欲分辨，我只挥手，催促阿满带着她速速离去。宗祠门前，眼见母亲的车驾疾驰而至，哪里许有解释的余地。掩上房门，并不下匙，我将子都推至席前，那衣带有意同我作对。

　　“静姝这是闹的哪一出？”

　　他的佩剑奉在案上——嘈杂的脚步声，我已听见母亲的呼喝，公孙阏何在？

　　门在身后被踢开，好在，我已同子都置身枕席，火光能照到的是我微露的肩，散乱的发，慵懒的神情。我举臂遮住眼，假装小憩初醒，心中却有千百个忐忑。

　　这一幕似曾相识，华翱殿，那时，兴师问罪的人是我，那时，被惊了好梦的是母亲。我能感受到鸳被下，子都的手握得更紧，母亲的威仪，摄人心魄。

　　我记得，那时，母亲的话语，我学得惟妙惟肖。“何人擅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