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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之卅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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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卅五
忘我大德,思我小怨。
姜悠自述:
母亲一生太过精彩,拥有的男人都那般夺目,我便是老天遣下人世磨折她的灾星。虽然刀剑将火光映射得让黑暗无法隐藏于任何角落,我却在嘈杂中体味到母亲隐匿得深沉的爱意。这样兴师动众,越山跨水受尽路途颠簸,是怕她唯一的小女儿受了委屈吧。若换个境地,我该能抛开既往的不愉快,欣喜的扑到她怀里,真切的撒娇,弥补儿时的遗憾。
此刻,却是半嗔半羞,在她呼喝齐人退下时,抱怨着,国夫人,您便是如此来瞧我的么?我很好,舍的流放不至于令我寝食不安,我的夫婿,也很好,这里是他的故国,虽然税赋都被舍征了去,裁制新衣,修筑宫殿,我们勉强还能过下去,尚可温饱。
好在,子都也从惊惧中挣脱出来,慌张的寻找衣衫,忙乱的遮蔽了身体,虽不合乎礼节,好歹在被褥零散的席上跪下,向母亲行礼。
母亲便愣在那里,丝毫没有离去的意思,我不知,她有没有记起多年前的一幕,我草草着了薄衫,也随子都跪下,看似无意,却又有心的,跪在了子都与母亲之间。。鼻尖外尺余,剑尖纹丝不动,我从不知,母亲也会使剑,只明了,若有须臾差池,剑上的寒光已被子都的血光掩去。盯着那剑尖,我慢慢起身,长跪着,目光缓缓抬起,母亲的手不再丰腴、光滑,然蔻丹依旧有着艳丽的紫色,握着剑,隐隐能瞧见青筋。
我头一次在母亲面前有了实在的胆怯,不敢再抬头去仰视她,唯恐眼神轻易就出卖我。
在我以为母亲要顾左右而言他,谁料话里没有半分隐瞒:“你兄侯听闻纪侯将静姝软禁离宫,意欲绝齐纪之盟,另投鲁国?”
“与鲁之事,不过虚与委蛇。至于静姝如何,国夫人,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就怕哀家已昏聩无能,瞧也瞧不明白了。好不好,静姝自己得掂量清楚才是。”
母亲的话语低沉无力,却猛地挪步,绕开我,剑指子都:“纪侯,意欲如何料理静姝。休了,抑或杀了?无论做何处置,人,或是尸,都该送回齐国才是。临淄虽不及纪都,却总有她容身之处。”
子都方欲出言解释,已被母亲厉声呵斥。
我哪里还有心思去揣度母亲的杀机是真是假,背对着她,只将头颅埋在子都腿上哭泣:“母亲便连女儿的性命一并拿去罢了。难道要静姝独守孤灯,青丝熬成白发?”
母亲竟冷冷一笑,略微一顿,问道:“季儿可是公孙阏之子?”
季儿?我抬头望向子都,剑依旧架在他颈项,他有着异乎寻常的淡定从容,他不该如此啊,母亲岂能容下他这份冷静。季儿,该是我留给阿嫂的孩子吧。只是,该如何答复母亲,子都眼色也是犹疑不定。那孩子可以继承纪侯之位,有他,可杀子都矣。若非子都之子,那眼前的恩爱分明虚假,母亲,同样可能杀了子都。
我顾不得恐惧,转身正视母亲,如盯视仇人一样看着她。“国夫人,季儿只是卫姬的孩子。此刻,您手中的剑若是些微抖那么一下,我腹中孩儿便无父了!齐国已那么大,给我孩子留方圆十里栖身之所,给我孩子留下能教他养他的父亲吧!想想郕夫人,她曾饶过姜悠。”前面的鬼话我不知母亲是否听得入耳,这末一句,却是情真意切。子都在身后扶着我后背,先前的悲恸还显得虚浮,待我提及郕夫人,也忍不住放声哀嚎。我半侧身子,去劝慰他,却无泪合应,猜测,这蹩脚的戏,母亲可瞧得入眼。
兴许皆无关紧要,临到曲终,还剑入鞘,耳听剑鸣轰轰。这声音那样熟悉,是父亲的苍龙剑,青铜剑身有苍劲飞龙的纹饰。父王曾说,苍龙剑轻易不得出鞘,一旦拔出,必要染了敌人的鲜血才能收入剑鞘,否则剑鸣声彻夜难息。我仍旧淘气的去拔剑,在我看来,苍龙的剑鸣犹如父亲的笑声一样悦耳。
待剑鸣声远去,我才平复情绪,起身拴上门闩,却再也无力,浑身薄衫被汗水湿透,倚着门跌坐在地,像窒息的人猛地活过来,大口大口的喘气。直到子都将我抱起,重新躺下,我却忽地觉着无法呼吸,只想大声喊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抓着手臂塞入口中,此刻,放声叫喊也是不能够的。虚弱无力的在子都怀中抽泣,他温暖的唇一点点印在我肩上,他的低语就在耳畔,他的手掌抚过我紧绷的关节,他一遍遍的轻呼我的名字,悠,悠!
那种鲜活的触感让我沉醉,当烛火摇曳将逝时,我亦回应着子都,学他那样,吻着他的肩,手臂攀上他的颈项——有些迷惘,苍龙剑并非白刃还鞘,用舌头舔着伤痕,“子都,疼么?”
“悠!”
太多的歉疚,却不知从何说起,若非姜悠,这些不幸便不会降临在子都身上,是自私的我连累了他。
我反复舔舐着他的伤口,渐渐没了血腥味儿,才放心。而我方一停顿,却被子都推至席上,我睁大眼,坦然的望着他,即便他将一切归罪于我,我亦无怨。然而,他拂袖灭烛,屋内归于漆黑,悠长而缠绵的吻袭来,天晕地眩间,我只能无助的搂紧子都腰身。忽然有些明白,他是要藉此一抒心中阴郁,将对齐国之恨宣泄到我身上。想解释,他却不给任何机会,好不容易有了停歇。“子都,你纵然有恨,任你打骂。你别忘了,姜悠四寅之命,克夫——”
我的话被他的吻封堵回去,这样的吻仿佛没有尽头,衣衫褪去,肌肤相亲,更有噬髓的酥麻令人无力挣扎,只想沦陷得愈深,好似扑火的飞蛾,在燃烧中疯狂的耗尽最后的精气。
我比先前更虚弱无力的倚在子都怀中,听着他急速的心跳。欢愉之后,困意让眼皮沉重,用残存的清明发问:“子都不恨我?”
他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悠当真是个傻子!”
本想同他说,乳母温妪最憎恶人说这话,然而,子都的话竟让我嚼出丝丝甜意,悠,是个傻子。
再醒转,日已西垂,齐人的车驾已待多时。幸而盐卤在门外侯着,我可以匆忙着衫离去。无有烛火,室内却是纤毫分明,稀里糊涂做下的事,我自然记得,此情此景,叫我以何面目对子都。
“悠!”
“我得去送国夫人!”背对着他,我还是茫然不知所措,懊恼得恨不能一头撞死。
“悠!”
子都极尽温柔,夜里,那一句,我此刻真正品出味道,悠当真是个傻子,这同父王那些宠溺、怜爱的话有何分别。
“悠——可有别字?”
子都话里揣着些期盼,又存了犹疑,我手触衿领,却无心回答,只推门出去。子都紧随而来,猛然见了盐卤,先是一愣,虽极力掩饰,再对我笑,已不同先前。
盐卤老迈不堪,却堆着笑,同我辞行,他望一眼子都,并不在意那显露的仇恨。他咳嗽着往母亲车驾而去,我亦步亦趋。盐卤不曾回身瞧,也料到子都不再跟来,沙哑的嗓音:“公主,世间唯有恨无法消弭!世间唯有爱可抵挡恨!”
“我不爱纪侯!”话说得斩钉截铁,却又忍不住质疑自个儿。
盐卤沉吟着,又好一阵咳嗽,母亲已回身来瞧,催促我过去辞别。我并不急,忧心盐卤风烛残年还随母亲远行。巫者不乘车,终身靠一双脚去丈量天下。“盐卤,虽说医者不自医,可盐卤并非壮年了!”
“公主十八了,盐卤来齐国已十八载了!国夫人已允盐卤返乡,沿江水步行至楚国!”盐卤欲言又止,母亲已颤巍巍立在马车上,挥手唤我。
母亲手抚我面颊,又将我衿领束紧,笑得耐人寻味。“你要如此,能奈你何?忘了烈,守住到手的幸福。”
幸福,我哪里还有什么幸福。竟需得母亲提醒,我才记得烈,而今的我,哪里烈的悠。子渊之事,是我有意为之,实在是想着子渊将亡。昨日之事——
母亲话音老迈幽远,语重心长:“静姝,你一心护他性命,我信了。若说,你心里盼着同他白头偕老,只怕你父王在天有灵,昭魂魄有知,他们是不会信的。”
我活得这样不知所谓,自以为看得通透,每一步走得其实昏庸,母亲一语中的,乱纷纷的思绪一下子涌上来,我再也忍不住,伏在她身上低声啜泣。
“经此一事,只要不至于利令智昏,便当知晓,公孙阏能活于世,拜你所赐。他若是个有情意的,那该对你好一世了。男人微贱时患难糟糠,不是那样轻易舍弃的。日后,也会记得你的好。若想等他发迹了再示好,已晚了。”
我那么费力费神,在母亲眼里却是无足轻重的,她在来之前,就没预备取子都性命。一切,还是替我谋算。我猛抬头,想起旧事,却有些不满。
母亲叹口气,看穿了我心思,干涩的指腹拭去泪,她无奈的笑着:“傻孩子,当初谁来同我说这些,那时候,哪里又明白这些道理。就算是明白的,难道就认定你父王是能成事的。逃离郢都时,衣衫只带了那一两套,却装了满箱子的熏肉。”
我破涕为笑,这些竟是如此有趣。“是怕父王饿肚子吃您的肉,还是,怕再也吃不上肉?”
我一直在意的,不过是母亲究竟揣着怎样心思去对待父亲,母亲的心从无偏离。
“母亲!”
“嗯?”
“我——”
“母亲在一日,齐人不会再犯纪都。”
“不是的,母亲,我——”
“悠儿终究不愿同母亲说心底话。”
母亲的话并无责怪,不过是鼓励,让我有勇气在昨日之后说出无理的请求,这样的话积蓄良久,一旦说出,声音洪亮:“让我,见一见烈,我想烈!”
母亲长长叹口气,我头一次撒娇:“母亲,女儿恳请你成全!”
母亲拍着我的肩,示意身后。
子都长身而立,站定了,端端正正行个礼:“小婿阏见过国夫人!”
母亲在意的只有自己的孩子,浑然不理会子都的窘迫。
“静姝欲往蓟城,哀家拜托纪侯一路护送,正好,齐侯有意送粮草往蓟城,也由纪侯一并送去!”
我心知,我的请求并非任性;我岂知,这一瞬的率性将埋下怎样的祸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