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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隐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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恒渊收了剑,便静静地看着眼前的断壁残垣。
闭关之时,他勉强治好了自己的伤势,没有突破瓶颈。他沮丧,不甘,自我折磨了这么多年,决心出关,迎上的却是另一种绝望。
徒弟忤逆,说他错了,挡在了一个魔修之前。
还有……
他止步不前,徒弟却突破了独门心法的九重,没有那个魔修帮忙也能与他一战。
恒渊闭上眼,回忆当时。
他发现自己最在意的不是徒弟护着左无笙,而是那一双没被凡尘俗事污染的澄澈眼眸,还有敢与他对决的少年意气。
修炼之人可以让自己的外貌不再衰老,却难以让自己的心境保持如初。
云泠没有这样的烦恼。年仅二十二,就达到了他四十岁才悟透的境界。
“老祖!”他的三徒弟,掌门卢为继赶了过来。
恒渊目不斜视,仍盯着残骸之中的茶壶。
茶壶碎裂两半,茶汤洒落,里面的蜂灵果也掉了出来。他一看就知道是云泠喝的,因为风清门上上下下也就是云泠是小孩子的口味,不偏爱回甘的滋味,非要喝甜腻在明面的茶水。
恒渊以前不觉得这有什么,见着了突破九重、敢跟他对着干的云泠,又觉得喝这一盏甜腻茶水分外不顺眼。
“这、这是师弟弄的?”卢为继也傻愣愣地看起碎片。
“不。”恒渊平静答。
卢为继松了一口气,“我就知道师弟不会……”
恒渊接着说,“是我出了招。”
卢为继傻了眼,“啊?”
恒渊揉了揉眉心,想办法压下内心的嫉妒与不甘。他反复告诉自己,云泠是天才,是风清门的希望,他不能因为一己之私放开这么好的苗子。
恒渊接回云泠,为的是自己。
在云泠之前,他收的徒弟都是平庸之辈。这些徒弟只能掌管风清门一段时间,还搞出无聊的纷争叫他做主。他放不下风清门一次又一次地出关,断断续续根本突破不了。
要是云泠接管风清门,那就不一样了。二十二岁就有这么厉害的成就,管个百八十年不是问题。他不用管风清门的事,可以安心闭关,不就有突破的机会了吗?
恒渊心思百转千回,在一会儿的功夫就说服了自己。他叹叹气,说了一个保全云泠的说法,“左无笙是魔修,要害风清门。”
“哈?”卢为继还是一惊一乍的傻样,“老祖说的是那个不敢考核的废物?”
“他不是废物,潜伏多年就是为了毁掉风清门。被我发觉就急忙逃掉,还掳走云泠做人质!”
卢为继大受震撼,“那、那怎么办?他们往哪里跑了?我派人去追!”
“南边。”恒渊指了方向。
但他不指望卢为继能找到云泠。
卢为继资质平庸,派出去的弟子不会是什么高手,千人万人也不找不到云泠。他们唯一的作用,就是把“左无笙挟持师尊”的事儿传出去,让云泠明白自己没被责怪,仍有回来的余地。
恒渊长叹一声,“云泠聪慧,或许能逃回来吧。”
卢为继点着头,却答得犹豫,“嗯……”
恒渊觉得不对劲,瞥去一眼,果然见着满脸的欲言又止。他料想自己不在的几年期间发生了什么,使个眼色,去了别处的屋子。
关门关窗,周围没了外人。
卢为继也就放心开了口,“老祖,我怕师弟不会回来。他……他怕是发觉自己真正的身世了。”
恒渊一惊,砰地放下茶杯,“你说了?”
卢为继扑通跪下,面上满是惶恐,把那一身掌门的衣衫抖得歪扭,“没、没有,我哪敢啊。是我一时糊涂,把幻海天晶给了师弟做礼物。”
恒渊沉着脸,一言不发。
卢为继悄悄打量了一下,吞口口水,才颤巍巍说下去,“有一回,我喝醉了,完全没有防范之力。师弟照料我的时候,好像用幻海天晶看了我的记忆。”
恒渊冷哼,“看的是我闭关那天?”
卢为继低着头,小声答:“不知。但我次日头痛欲裂,怕是被施法了好几次。”
恒渊也有了一丝不安,细细追问,“云泠和左无笙,关系如何?”
“他们是师徒,但没怎么相处过。师弟收了徒,没带过几天就去闭关了。四年才出来,也就比老祖早上那么一点……”
恒渊想想云泠维护左无笙的模样,心彻底沉下去了。
云泠犯得着为了一个不熟的徒弟跟他过不去?或许,云泠打探到了什么,才会和他对着干。
恒渊思忖片刻,改了自己的说法。
“云泠不是被挟持的。他挡着我不让我伤害左无笙,被带走也没有挣扎。我原以为他念及旧情才犯了糊涂,现在看来……”
卢为继瞪大了眼睛,“老祖的意思是……”
“违抗师命是第一步,接下来怕是要和左无笙联手,杀来风清门了。”
卢为继慌乱,跪都跪不稳了,“那、那怎么办。风清门上下,只有老祖是他的对手啊。”
恒渊也很心痛。
他用了定魂钉,昧着良心去欺骗云泠。瞒了十六年,眼见着云泠长大了能接任掌门了,却被愚蠢的三徒弟毁了一切。
“你还有脸问!”恒渊砸去茶杯。
卢为继一动不动,用自己的头来接。
茶杯四分五裂,茶水在卢为继光亮的脑门上砸出红红的一片,被子碎片间或有割伤的血迹,杯碎片划破皮肤,拉出了血口子。
卢为继不觉得疼似的,用受伤的脑袋一下下磕起来,“我错了,我不该给他幻海天晶,我不该喝醉……”
恒渊冷笑,“别撒谎了。你这一步步走得完美,就等着今天。”
卢为继停下来,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不是的……”
“云泠不是掌门,你以为自己就没有对手了?”
卢为继猛然抬头,激动道,“不!我知道自己坐上掌门之位是侥幸,多一天就谢天谢地了!老祖要收回,我不会争不会抢,只会双手奉上!”
“好,你立刻把掌门的位置给奕川。”
卢为继一愣,“可奕川师兄身子不好……”
“福气!老祖要收回,我还是那句话,喃喃自语几乎是魔怔了。
“仪彬呢?正值壮年,身子差不了。”
“他的心思不在正道上。”
恒渊不说话了,似笑非笑地看过去。
卢为继被看得不自在,捂住脑袋装起晕,“哎哟。”
“退下吧。”恒渊讥诮道,“我的掌门徒弟。”
卢为继尴尬应下,一瘸一拐地出去了。
恒渊紧紧盯着,确保那个碍眼的人影消失了才叹了一口气。
可惜,真是可惜。
云泠天赋异禀,却还是留不得。
*
“不是私奔,是逃命。”
云泠纠正了左无笙的说法,便打量起附近,“这是哪里?”
左无笙收起了开玩笑的表情,认真答:“我买的宅子。不大,但是风景不错胜在幽静。主屋是师尊的房间,我们去看一看?”
云泠皱眉,“你买的宅子,留了主屋给我当房间?”
左无笙眨了眨眼,“有什么不对吗?”
云泠看着左无笙那个理直气壮的脸,一时分不清是自己脑子出了问题,还是这个逆徒思路清奇,“怎么对了?”
“我想陪着师尊,当然要一起住。要是你住偏房,我住主屋,是不是有点不像话?”
云泠还是觉得诡异,“你不必陪我。年纪到了,娶个媳妇住主屋最合适。”
“不不不。”左无笙连连摆手,似乎很是抗拒。
云泠本来觉着这反应有点大了,细细一想,又认为情有可原。
左无笙今年才十八岁,天天在山上待着,应当没有想过娶妻。就算想过娶妻,发现自己被风清门抛弃,被老祖追杀,哪还有风花雪月的心思。
云泠想了想,轻声安慰,“师祖一时糊涂才说你是魔修。过阵子,他想明白了,你就不再是风清门的叛徒,可以光明正大地回去。”
左无笙轻哼,“我要是不想回去呢?”
“那也要清白。好好出师,再回去过普通日子。”
“现在就可以过了。我们在这住下,别管风清门的事了。”
云泠被这轻巧的语气惊了一惊,“你怎么这么天真?你不管,他们就会放过你了?”
“他们找不到我们的。”
“对了,”云泠反应过来,“这到底是哪儿?离风清门远吗?”
“绵城东街。”
“啊?你怎么买千里之外的宅子?”
云泠发现自己一瞬间就来到了与风清门相反方向、距离甚远的陌生城市,懵了。
先为了距离远而懵圈,再为了自己过来的方式而震惊——他过来也就是眨眼的功夫,没有感受到异样。左无笙竟然有这样的本事?
云泠还是比较在意后者,“你竟然能带我过来?”
“当然了,我可是风清门的高级弟子。”
“胡说,你还戴着入门弟子呢。”
左无笙叹叹气,“因为师尊不让我抛头露面啊。师尊不下令,我不敢走出房门一步,怎么会参加弟子考核?”
云泠想想是这个理,但依然觉得说不通,“就算是高级弟子,也难以在瞬间从千里之外赶来这里。你不光是自己过来,还把我带上了,这样的功力……”
“这样的功力难练,但是用宝物就轻松了。”左无笙接话。
云泠皱眉,“什么宝物?”
“用掉了。下次遇着再给你看。”
“……”
云泠怀疑逆徒在骗人。
左无笙又说,“师尊,我们要在院子里站多久?”
“进屋吧。”云泠也累了,“坐下再想对策。”
等他们坐下来,左无笙优哉游哉开始泡茶。拿的是惯用的茶具,用的是喜欢的茶叶,还加了自己晒制的果干,动作行云流水。
云泠瞧着,有一种他们还在风清门的错觉,“你不怕吗?”
“怕什么?”
“师祖要杀你。”
左无笙停下动作,正儿八经回了一句,“不怕,他杀不了我。”
云泠被那个幽深的眸子吓了一跳,“你……”
“我有师尊护着。”左无笙却忽而转开眼,又挂起了那一个随意轻松的笑脸。
云泠揉了揉眉心。
逆徒还是这个傻样,是他想多了吧。
“师尊怕吗?”左无笙忽而问。
云泠摇头,“他再怎么说也是我的师尊,不会下狠手。”
“刚才那招挺狠的。”
“那是打你。”
左无笙撇嘴,“师祖为什么讨厌我?他会不会是走火入魔了?”
“不会,走火入魔不是那样的。”
“师尊怎么知道?”
云泠想起前世,愣了一下。
左无笙不觉着自己问的不对,借着端茶,挪一挪位置和他坐得更近了,“走火入魔是什么样的?我没见过,师尊告诉我吧。”
云泠板了脸,“与你无关,别问。”
“噢……”
“太挤了,坐过去。”
左无笙不动,反而抓住了他的手。
没用什么劲,稍稍攥着腕间罢了,但左无笙的手指节分明很是修长,而他闭关几年瘦了一些,手腕纤细。这么攥着,像是左无笙轻巧制住了他。
云泠不自在,想要抽回手。
左无笙忽而攥紧了,用的是他挣不脱的力道。
像是那天一样。左无笙把他往怀里拽,呢喃“别走”的低哑嗓音响在耳畔,拂过去的温热气息与急促的心跳声汇在一块。
云泠更不自在,也用了劲,“放手!”
左无笙放了,还笑着说:“遵命。”
云泠瞧着自己腕上的红印,觉得这一句“遵命”二字很刺耳,咬咬牙命令着:“以后不准抓手。”
“好。”左无笙忽而凑近,“师尊,你气息乱了。是不是走火入魔了?”
云泠瞪过去,“滚。”
“好嘞。”左无笙竟然答应,起身就往外走。
云泠不爽快,却还是为徒弟安危操心,“去哪?”
“隔壁。师尊有什么事就叫一声,我马上过来。”
“你顾好自己就行,休息吧。”
左无笙也没说什么,点点头就带上门。
云泠松口气。
终于可以清净一下,好好休息了。
他发现屋子干净,直接去睡床了。一睡到天黑,醒来发现自己想吃饭。
他可以不吃,但是爱吃。吃药丹用灵法,哪里有色香味俱全的饭菜入肚来得舒服。
云泠起身,没有穿上风清门那身衣服。他翻了翻柜子,挑出一件色泽清雅、样式简单的寻常衣服换上,准备去找饭吃。
他不用找,饭就送上来了。
“师尊醒了啊!”左无笙守在门边,手里还有一锅热乎乎的炖菜。
云泠诧异,视线一下子就挪不开了,“哪来的。”
“隔壁街买的。那里热闹,饭馆医馆当铺裁缝铺什么都有。”
云泠听到这儿,总算不盯着热乎乎的饭菜了。看了看左无笙,发现他换了一身衣服才稍稍放心,“人多口杂,你还是少去吧。”
“不必去了。明日管家、厨子、花匠都会过来。”
“哦。”云泠没反对。
他就喜欢这种别人伺候的舒服日子。
要不是为了保住左无笙这条命,他这会儿应当在吃伙房送的饭菜,吃饱喝足就喝茶看书消消食,到了点睡大觉,从不会忧心今天吃什么,要从哪儿弄饭菜的琐事。
他以为自己逃出来要累一些了,可左无笙准备的房子很舒适,饭菜也是色香味俱全。
这个徒弟还是懂事的,他没白救。
云泠感到欣慰,等左无笙布好碗筷便夹去一块肉,“多吃点。”
“多谢师尊。”左无笙笑了一笑,又皱起眉头。
云泠忙着吃饭,没问怎么了。
左无笙叹叹气,“师尊,他们会不会为难大师兄和二师兄?”
云泠一直记得自己还有两个徒弟,却从没慌过,“应当不会。”
恒渊爱面子,不会说自己没杀成左无笙,也不会说养了十多年的他不服命令,八成会说左无笙诡计多端挟持了他。没给他泼脏水,也就不会对他另外两个徒弟做什么,还会替他好好照顾“遗徒”。
左无笙又说,“那我们不救他们了?”
“嗯,在这躲一躲。”
“要躲好的话,不能叫师尊吧?”
“也是。”云泠点点头,“会引人注意。我吃点亏,跟你伪装成兄弟吧。”
左无笙面色凝重,“不成。风清门要是找到这儿,肯定会问一问有没有新来的兄弟。我们要掩饰,就要用他们想不到的关系。”
云泠斜睨一眼,“难道装父子?”
左无笙的面色更凝重了,“别人会信吗?我们只差几岁装不了父子。”
云泠一时想不到了,干脆继续吃自己的。吃了一堆菜感到几分油腻,给自己倒杯茶,润润嗓子也给唇齿间添点甘甜。
左无笙挑了他喝茶的时候,开口,“我们可以装成爱侣。”
云泠动作一顿。
好好的茶,就这么泼到了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