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锯人｜正月十五》不是好树

6、不得好死可是能好活

　　“——不不，”电锯人说，“我没说过这个啊！”
　　时隔多年，那些死人来到了他的身边，飘飘然拥抱了一会后他猛地抽离，往后走了几步。像是在岸上突然知道自己缺氧的鱼。电次搞不懂这是什么状况，但懂得非常坚定地拒绝：“我还要回家吃晚饭。”
　　“原来电次君能每天都按时吃晚饭了呀。”蕾塞说，“嗯，那好吧，没办法嘛，人总是要吃饭的。”
　　她很好说话地让开了一步。这样她就像是一个单纯的，在马路边瞧见电次、与他打招呼的女孩。
　　红绿灯就在前方，全凭遐想。电次闭着眼尝试地迈出左脚。事实上他已经很犹豫了，犹豫到这样的步伐只是一种旋转——他又转回去，一鼓作气问道：“你怎么在这里？”语气好像是“我怎么在这里？”反正都一样。
　　蕾塞看着他，和以前一样笑起来。她的眼睛亮晶晶的，但其他都显得没有光彩，这是电次感到有点尴尬的地方。他记得，蕾塞是走掉了，后来他也知道，那是死掉了。每一个人，在他身边的人，离开之后都会有这样的结局，他一度也觉得：为什么要离开我呢？为什么要走掉呢？但那是不可避免的。离开也代表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和过去的所有告别。蕾塞走了又回来了，他意料之外又果真看到对方除了那双眼睛其他的都黯淡下来。而人都是爱美的。人都是喜欢美的。这并不是说现在的蕾塞不美了，可是他还是喜欢之前那个即便湿漉漉也还是能跳起舞来的女孩。好吧，尽管那只存在于他的想象。但那些也都如轻烟一样飘散了——真是好远好远。
　　“电次君，你应该问‘这是哪里’，而不是我为什么在这里才对。”蕾塞似乎没有发觉自己的异样，用着如常的语气，说，“这样才是一个很正常的正常人哦！”
　　“不是吧。”电次的脑子现在一团糟，他回答，“我觉得，不是，呃！”然后这些都变成了无序的高音与噪音。
　　“原来是这样，”蕾塞前进了一步，这回电次没有后退，他们之间又回到了那个距离，但只有眼睛能对得上，“电次君也是变了啊！看上去比正常人有点高了。”
　　电次的确长高了。他也的确在这个年纪，只是很少有人说这种话。毕竟这个世界里不是年龄决定一切，而是那很简单的生死。而决定生死的是那些爱与恨，害怕与讨厌，奇怪与支持。他其实一直都很奇怪，自己竟然活了下来！——他想到一个人的名字，想到她粉色的头发，想到那身黑色的服装，他打了个寒战，但是手却紧紧握在了一起，像是又怀念起初的一个拥抱了，还有很短暂的亲吻。
　　“你一定没有想过我啦。”蕾塞说，这一点她看上去又像和以前一模一样。电次真的好反复啊，他要将自己重新从躯壳里拿出来似的，去这样和之前的东西对照。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找回什么吗？不不，其实他现在一个人也很好。何况家里又多出了不知道哪里来的恶魔，就是总会有这样那样的事情。那么这是为什么呢、可能这就是人的痛苦吧。他恍然大悟。身为恶魔没有的痛苦，就在这里出现了。看到一个过去的人，会忍不住想她过去的样子。那么要是看到一个来自未来的人怎么办呢？难不成要说“等下我先老个几岁”，可电次其实不喜欢变老。
　　和蕾塞相关的事情。和蕾塞一起的事情。那些一点点地浮起来，只是一点点而已。蕾塞喜欢很浅的花，喜欢有一点点光、但不是早晨的游泳池，喜欢一些很轻快，又很讨厌的歌曲。在很久以后，电次终于听出了蕾塞哼唱的那首歌是什么，但现在又把名字给忘记了。歌词很末尾的地方抛弃了很多，不过他觉得不要也没关系。反正，记忆也好，忘记也好，都没有办法对另外的做出干涉，就像不知道什么时候死去的人还会来到他面前，用哪个女孩的模样说挑逗或不挑逗的话，用干脆的残忍不再点明天真。他现在几乎形成了一种笃定，尽管他忘记了自己也忘记了那么多。
　　他想：装作什么是能看出来的！电次也进步了。不过他没有生气。他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电锯人回答：“也许吧……我也不知道。”
　　这是他从前辈里学来的东西，真的很有用。一句不知道就可以了，反正他也没有说假话。电锯恶魔觉得说假话是要被砍头的，不过说谎话没关系。面对过去怎么会有假话呢，顶多有一点点谎言，那像是菜肴上的切成圈的红辣椒一样是用来助兴的。
　　而他的现在，非常——威风——非常——英雄——非常——耀眼。
　　夏日烟火在所有能看到的地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燃烧的火焰。每一次都“啊——”地大喊，然后把一些昨天吃的今天吃的吐出来，五脏肺腑倒还好好地在原地。这就是铁胃。他有点得意洋洋：自己没有简单地力竭，也没有因为另外的灾难或者庞大的恶意而衰弱成一捧神经递质。电次不知道什么叫神经递质，前辈经常翻阅的奇怪科普书上写的东西他一窍不通，但他知道自己好像很耐受很耐受，到了一种屏蔽四周很久才能收到信号的机器的程度，就连七窍流血也会缓上1234567秒。
　　但他看着蕾塞的眼睛，突然觉得泄气。
　　算了，他想，说这么多有什么用呢！听这些话有什么用呢！终究什么也没做而已。
　　他现在已经有那样的价值观了：一个人要有用才能活下去。
　　一个死人是不会知道这一切的。他说出了这个理由，然后看到被说死掉的人笑起来。好吧，电次目不转睛地盯了几秒，承认：好看的女孩还是很好看，不会因为死了还是什么的消退那份好看。不论看见还是没看见——这样的存在是杀不掉的！显然他很幸运，也很冷酷。蕾塞也很幸运，也很冷酷。比他来说更是。这样一想，他是正确的。
　　“不不，”笑得很好看的女孩说，“电次君，你这回说错了。没用是不能好死，但是死了又关活着什么事呢？”
　　电次摸不着头脑，在这个话题前仿佛一只缩着脖子的乌龟，他不得其解：“死了当然关活着的事啦。”
　　“哦，那你的意思是，你现在也是很好很好地死掉了吗？”蕾塞有点高兴地说。
　　“当然没有，我可是好好活着的！”电次说着，像是证明一般想去打开胸膛——让人好好看看，那颗心好好地跳动着，在血管包围下，在瓣膜之间，与往常一样，一息二动。可能会是很鲜艳的颜色，鲜艳到有些奇怪了。但他也不知道真正心脏是什么颜色的，但他一定是正确的啦。
　　“那么，”不能看到心脏的蕾塞好似有点疑惑，“你怎么会看见我呢？”
　　那颗脏器仍旧跳动着。电次瞠目结舌：“……我不知道啊。”
　　“对呀！”蕾塞说，近乎孜孜不倦，“为什么呢？”
　　“我不知道。”电次说，手指又摸了摸胸膛。那里曾经被打开过，现在要打开会更困难，但也不是不可以。可他不想这么做。因为就连帕瓦也说过，心脏是很重要的东西。他们曾经说过“心脏恶魔”，这个恶魔比其他任何一个恶魔都可怕——比枪之恶魔、支配恶魔什么什么都更可怕，而这个可怕的口口相传的恶魔，还有另外一个名字。但他现在突然想不起来了。好吧，他感到一阵恼火，虽然这样的恼火也很快就消散了：他真的忘了太多东西。
　　而不知道答案的他只好跟着问：“为什么呢？”
　　蕾塞用一种很可爱的眼神看他：“这当然要问你啦，电次君。”
　　“之前不也是你告诉我答案的吗？”女孩说着，像是在唱歌一般，她好像不会跳舞了，所以只唱歌。很小声地，像是落叶掉下来的感觉。电次觉得很奇怪。他是不会给人答案的——这个人真的是他吗？那个答案真的是那样的答案吗？他又是一个什么的答案呢？他在这些疑问里感到困窘，忘了自己在这里停留了多久。直到他被一个念头填满：肚子饿了。很饿。非常饿。是件大事，他不好说，于是咕噜了一声。
　　“再见！”蕾塞像是知道了什么一般抢先与他说道。电次这回没有说话，而是闷着头走了，仿佛怕谁再叫住他，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可能是害怕被这样的叫住欺骗，被时间愚弄。即便他是一个傻瓜，也不想那么明显地被嘲笑。而马路重新开始川行。要好好过马路啊！记得有人这么跟他说，所以他勉强打起精神左看右看，但一个人也没有。他要去吃那顿迟了很久的晚饭，要去东想西想，一般这些说出来通常会被骂，但被骂也不是什么很难受的事，他就不管这些，可思考让他烦恼，烦恼又更加烦恼——他决定还是先吃完晚饭再说。
　　他来到公寓，扭开门把，门口的落叶落了好多。但电锯人突然转身，又急急忙忙跑回去，可那个地方已经没有什么了。
　　“算了，”他说，又想到，“这就是活着吧。”
　　电次垂头丧气。因为他想起来的还有自己没有去告别这件事。好死好活和坏死坏活也许就是告别的区别吧？

作者有话说

　　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