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墨》画小眉

13、第 13 章

　　“向闫先生讨教。”杨承弼依旧恭恭敬敬地向闫先生行了一个礼。

　　闫夫子竟意外地向他回了一礼道：“你很好，但吾已无甚可教你。”

　　甲榜第一名的进士，重回国子监求教一个老头，虽然这等尊师重道的精神可嘉，可这一大堆人拥簇而来的阵仗，不像是请教学问，倒像是刻意卖弄人设。

　　闫夫子没好气地回绝了杨承弼，甩了甩袖子，夹起他那枚被把玩得油光蹭亮的戒尺离开。

　　一干学子们面面相觑，只见杨承弼依旧恭敬目送闫夫子离开，态度并未有一丝的不恭。

　　梅贺眼尖，看见闫夫子背着的双手微微比划了一个手势，又回头瞧了他一眼，眼神里似乎在传递着什么讯息。

　　他扯了扯杨承弼的衣角，故意道：“既然先生这样说，那杨师弟还是抓紧时间回家温书吧。时候不早了……”

　　江元洲用手赶了赶身边的众人，给他们让出一条路，梅贺领着杨承弼信步离开，相比来时的狼狈，去时倒是顺遂。

　　杨承弼刚要大踏步往国子监的出口走去，梅贺却拉住他和江元洲两人，从假山与灌木丛的缝隙里穿行而走，来到几人寻常温书的凉亭，果然，闫夫子背着手，踱着步，等在那里。

　　“你这脸，是故意划破的？”他瞧着杨承弼，用一种洞若观火的眼神看着这名平日里才学不显，却不动声色憋了个大招的学生。

　　今年的国子监热门科考名单里，杨承弼不得不说是一匹黑马。

　　如果科举考试能开一盘押大押小局，那他们所有国子监的老师都把宝押在梅贺的身上。

　　至于杨承弼，虽说秋闱时令人意外了一下，大家也不过就觉得这一次只是走个过场，谁知道他能如此一鸣惊人。

　　而在国子监中，上至耄耋老先生，下至洒扫小奴仆，谁不知道杨承弼才学不显，容貌却绝艳众人。

　　这么年轻，又是如此样貌，探花郎这个头衔，笃定是逃不掉了。

　　闫夫子却没有想到，这个平日里挺乖巧的学生，却干出了自戕容貌之事，这倒是颇有意思了。

　　从他的眼睛里看不到对权利的欲求与对名次的渴望，唯独有着一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少年闯劲，耿直而憨厚，令人动容。

　　花无常开日，谁无少年时！

　　杨承弼点点头，“乃是为了大明律例——”

　　“被钦点为状元者，可有资格向圣上求一事。”

　　同样的话语，从不同的三个人嘴里说出来。

　　闫夫子说的是疑问中带着不解。

　　梅贺说的是笃定中带着决绝。

　　杨承弼说的却是一腔热血。

　　江元洲大白话解疑：“害！都是那个孟悟闹的！”

　　闫夫子眯缝着他的小眼睛，在听说“孟悟”这个名字时，眼神闪了闪。

　　“可是金陵国子监那个孟悟？”

　　“正是。”梅贺点头道。

　　闫夫子专注治学，并未听闻远在金陵的这一起案件。于是江元洲说书先生上身，亮开嗓子，几句话讲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让

　　闫夫子一边听，表情却并未有大惊大愕之色。毕竟孟悟远在金陵，纵然闫夫子有爱才之心，却也胳膊伸不到那么远去，只是这三位他又偏爱又头疼的学生都笃定那孟氏学子并未弑母，有此知己之心，他也便推波助澜一番，全了他们一段千里驰援之意罢。

　　幸好他心有所感，提前约他们来此僻静之地，否则在大庭广众之间谈论死刑案，不论此案是否涉及冤案，都未免又妄议之过。闫夫子活得久了，心里的算盘打得贼精明。

　　小老头一边听得频频点头，一边还忍不住数落江元洲道：“若是你的笔头有你的口才一般通达，那考个秀才应当不在话下。”

　　江元洲是这一届国子监中唯一一个童生，连秀才的功名都没有，是以成为了诸位父子们的老大难。见到他就要数落几句，无论聊及什么话题都能往考功名上扯，导致江元洲更加叛逆不羁。

　　不过这一次闫夫子的数落，江元洲倒是也没有太往心里去，只一心想看看闫夫子为何要瞒着众人在这里点拨杨承弼。

　　梅贺与杨承弼苦笑地对视一眼，且听闫夫子继续说道：

　　“虽说没有研读过你的试卷，不过听相熟的大人们简单说起过你的作答。思路明晰，有理有据，关键新奇又能圆融通辩，是以才将你判做甲榜第一。”

　　“而我大明朝开国三百余年，有上百位学子拥有状元名号，却未必是春闱里的甲榜头名。”

　　杨承弼、梅贺与江元洲频频点头，他们也听父辈或者其他夫子们讲过这个问题，虽说甲榜第一名十分吸睛，可是最后殿试考教的是圣上亲自出的选题，不仅要合圣意，还要契合时政，有所创新之余还不能太过激进，甚至最后长相也要算一点加成分，身世也要算一点加成分，最后甚至连年龄也要考虑进去。因此综合来看，学识可能只占七成，另外的三成也是杨承弼需要考虑的因素。

　　而今日他们来询问闫夫子的问题，不外乎想让他押一个殿试题的范围，顺便将这些七七八八的小细节帮忙提点一二。

　　大到衣着打扮，鞋袜衣料，花纹颜色，小到答辩奏对的语气、撰写试卷的用词，闫夫子都有一套独特的细节。他二十岁考科举，三十二岁只考了个同进士，无奈之下进入国子监从教习做起，一直到今年五十岁，十八年间送了无数学生科考。其中状元、榜眼有之，探花因为涉及颜值，可遇不可求，甚至还算闫夫子的一点小遗憾。

　　掰着手指算，甲榜进士更是不计其数。因此他的这些不为人知的小技巧，倒是真的为三人大开眼界。

　　梅贺是不消说，三年之后必定再考。

　　江元洲是知道了这些亦没用，他连个秀才都没考过呢，迄今还是童生。就仿佛小小顽童要拔剑去与恶龙相斗，那差距，除非顽童从凡人修炼成仙人才有一敌之力。

　　杨承弼默默记诵着，把闫夫子提点的诸多细节一一铭刻于心。

　　“便是如此，我再无可以教你的了。”闫夫子将戒尺与教案重新夹在腋下，捋了捋山羊胡子，咂摸着略略干渴的嘴唇，背着手走出了凉亭。

　　春风微微抚过面颊，杨柳般轻柔，已经不带之前的料峭之意。

　　亭外碧树抽芽，几点新绿掩映，令人心情明快。

　　闫夫子的脚步都比平日里轻快不少，即使佝偻着背，那背影看上去也像是品了一瓮好酒，喝了一壶好茶般心情愉悦。

　　毕竟他的学生里，又要出一名状元了。

　　闫夫子笃定地想着，看着一只黑白相间的肥硕喜鹊在枝头乱跳，不由得唆起嘴唇，啁啾做着鸟鸣之声。

　　江元洲从未见过闫夫子逗鸟之态，有些诧异道：“闫先生今日心情不错。”

　　梅贺点点头：“春泥护花，花将初绽，怎会不喜？”

　　杨承弼没有听到二人的对话，嘴里还在喃喃自语地记诵着什么，不过须臾功夫，眼神一定，收敛了心神，冲着他们看了过来。

　　梅贺接收到了他的目光，胸中了然，问道：“都记下了？”

　　杨承弼的眼神清亮得仿若雨过之后的湖面，幽静极妍，他点点头，唇角甚至微微扬起一个胜券在握的笑意。

　　这笑容与眼神，倒是让梅贺悬在半空的一颗心定了下来，他甩了甩袖袍，也显得更为洒脱率性了起来。

　　“那便回去吧。”声音里带着隐隐的餍足之意。

　　三个少年人，踏着春色，虽双手空空，却满载而归。

　　江元洲一蹦一跳跟在杨承弼身后，时不时用肩膀撞他一下，笑嘻嘻道：“你若是考上了状元，是不是真的要去金陵重审那劳什子的什么什么案？”

　　“是吧。”杨承弼对他的这种顽劣挑事口吻习以为常，只是他稳扎稳打，先实现了一个近在咫尺的目标，才会去安排下一处。

　　金陵，是殿试之后的事情了。

　　可江元洲依旧絮絮叨叨开言道：“金陵与扬州离得不远，烟花三月正是游玩盛景。”他的眼神忽然一下就亮了起来，仿佛有一万朵春日桃花绽放在眼底。“不若你去与我老子说，你要去金陵办案，差一个跑腿小厮，然后把我捎上呗！”

　　杨承弼摆摆手：“不了不了，我怕你下毒毒死我。到时候案子没翻成，我和孟悟一道死了。”

　　江元洲被他这句话逗得笑了起来，脸上的雀斑一并被舒展开，嘴角咧得大大的：“你倒是比我自己更懂我。那我先保证准状元公的性命为前提，这样总能带我去金陵了吧？”

　　梅贺觑他一眼：“你又没参加科考，又没中举，国子监的学还是要上的。”

　　江元洲狡辩道：“我这种学术不端的学子，先生们巴不得我不要出现在国子监。就让我休沐几日，跟着杨承弼去金陵吧！”

　　梅贺看着杨承弼，拿江元洲没辙。“你这样说，倒也没错。至少算是个好口彩。准状元公——你看呢？”

　　杨承弼白了一眼江元洲：“准状元公说，那就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