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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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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海大附属高中附近的一幢老旧的公寓楼,每一层都安排了太多的户数,紧闭的房门一扇扇排列着,以至于走廊里一扇能带来自然光的玻璃窗都没有,如果有人家喜欢开着门做饭,整个走廊便都会充斥着刺鼻的油烟气息,常年积累下的油污与灰尘覆满了曾经的白墙面,又被小孩子们用石子刻画上去杂乱无章的涂鸦或是些意义不明的污言秽语,只有一些年老的不愿搬走的住户和租不起新公寓的年轻人们还住在这里。
不二周助借着楼梯间昏黄的灯光一阶一阶拾级而上。
幸村精市说到底还是个普通人,如果他是个迹部那样的大少爷,他不会允许自己的女朋友住在这种地方的。
不二这么想着,起初感到了一丝愉悦,却又马上为自己涌上来的这样幸灾乐祸的念头感到了些微的羞愧,随后又被悲哀和无力感抹平了一切汹涌的情绪。
幸村是普通人,自己又何尝不是,菖蒲即使在他身边,他不是也只能让她继续住在这里。才大一的他们,能改变的东西太少了。
逐渐升高的台阶,他距离菖蒲住的那一层越来越近,步伐却越加沉重,像从浅滩一步步走向深海,越深入,阻塞就越大,海水漫过身体,就快淹没他的鼻息。不顾走廊扶手是否落满了灰尘肮脏得不堪入目,他伸手扶了上去,粗重地喘息着停了下来。
现在还去找她还有什么意义。
不二周助这么问着自己。
苍白的她被幸村抱在怀里的画面历历在目。
他像一个通往深渊的漩涡,离他远远的菖蒲尚能安稳度日,一旦靠近,她就被迅速吸进黑暗里。现在的他,是在干着主动靠近她把她吸进来的坏事,他要做这么卑劣的事情吗?
昏黄的走廊灯因为年头太长而亮度不一,不二周助站在一盏几乎快结束生命的白炽灯下,静静地回想着因为他而给菖蒲带来的灾难。
桌椅和鞋柜上用红油漆写下的“恶心”、“去死”,被灌满了污泥和图钉的室内鞋,撕烂的作业本上被擅自修改的名字,被拉扯着裙摆剪碎却“无意地”把剪刀戳进了她的大腿而淌下的血液。
盛夏的暴雨一般毫无预兆地降临,快到他根本来不及阻止。
不二不愿意逃避责任似的将一切都归咎于她的家人。如果他能做到像幸村一样秘而不宣,将他的秘宝深深地藏起来,而不是肆无忌惮地展示他的热恋,菖蒲根本不会被她们盯上。
他注意到斑驳的墙壁上被人刻下的歪歪斜斜的几个字。
[你需要钱吗?请联系这个号码:]
在这几个分不清是广告还是玩笑的字下面,另一条更加荒诞恣意的句子追随上去。
[不,我需要阳光,如果你能把太阳卖给我。]
不二垂下眼帘不清不楚地笑了一下。
他好像,在以前,姑且还能算是菖蒲她的阳光的。
他没有亲手摧毁自己给她的温存,却给别人递了把刀子。
现在,幸村已经完全取代他成为新的阳光了。
他转过身毫不犹豫地顺着楼梯往楼下走去。
相模湾的潮湿水汽覆盖了整座城市,不二周助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随意地走着,晚风让他有一瞬的清醒,又很快沉溺进含混不清的思绪里。
这里对菖蒲来说,同样是陌生的城市。
高二之后转学来神奈川,在那之前明明都是没来过这里的。她是用着什么样的心情离开东京的呢。
不二思索着,又觉得自己想这些真是可笑,菖蒲是什么心情他怎么会不知道。
一个人住在老旧的房子里,想着不要给别人添一丝一毫的麻烦,也不想再被别人挑起是非,放着她不管她就可以沉默着在黑暗中听天由命地活下去。他居然还天真地妄想来到立海的菖蒲会慢慢地恢复过来,等她上了大学,他们可以重归于好。
不需要越前和幸村看好戏亦或是平静中暗含着挑衅的眼神,他自己就觉得自己已经够可笑了。
他把菖蒲丢在神奈川一年多,他才想起来,即使他不在,也会有别人来爱她的。
在附近的不远处的立海大学,露天运动场上高高竖起的投光灯还未熄灭,偶尔有篮球砸击地面或是网球拍抽球的轻响落入他的耳朵。
菖蒲她,以后也会进入那间学校吗,然后再与东京的他划清界限不再往来?
不要。
这样无能为力的局面,他绝对不要再出现了。
不二周助转过身朝着那栋公寓大步跑过去。
迫切地想要见到她。
即使不知道见面之后该说什么,道歉?安慰?还是重新追求,不管说什么,说什么都好,会让菖蒲哭泣也好,菖蒲骂他也好,他想见到她。
鲤沼菖蒲把那张破旧的扶手椅让给了不二,将一杯热水放到书桌上,转身回到床边坐下。
“对不起……没有茶,喝茶会睡不着所以我就没准备……”
她拽了件外套穿在身上,却还是因为裸露着的小腿而感到了几分不自在。
他们已经不是那种可以穿着睡衣坦然相待的关系了。
不二微微垂着头坐着,弓着背脊,手臂撑在膝盖上,眼神落在鲤沼菖蒲的脚边。那里放了厚厚一摞书,因为没有书架而被堆放在靠近床头的地上,最上面的一本英语习题册,封皮上写着“幸村精市”这个名字。
他把那杯热水端在手中,看着白雾轻缓地氤氲开,过高的温度带来的刺痛感迅速地从指尖传递至大脑,他却没有把那杯水放下。
“我刚刚看到了立海大学,我只在白天去过,晚上的立海大是第一次见,很喧闹呢。”
不二调高了声线,尽量轻松地诉说出来。
“啊,嗯……应该有一些你认识的人在立海大。”鲤沼菖蒲压抑着想把腿蜷缩上床抱住自己的欲望,身体的困乏和神经的压迫正在绞着她。
“它是私立学校吧,我之前就觉得了,立海附中的校服很端庄清正,很漂亮。”不二的目光投向门上挂着的墨绿色西装和短裙,蓝条纹领带被打成一个活结挂在一边。
是幸村给她系好的吧。
无论是阳台的花,书桌上的黑色皮革笔记本,枕头上方悬挂的画框,还是那条工整地系着的领带,这间小小的屋子布满了幸村精市的痕迹。
“嗯,所以校服很贵……”鲤沼菖蒲答道。
她没有去看那套立海的西式制服,而是弯了弯腰从桌上捡了一本国文书翻开看起来,低着头逃避着的样子。
被剪烂的青学的水手服裙摆,还有顺着大腿蜿蜒流下滴落在鞋面和地板上的暗红血液,鲤沼菖蒲捂着伤口,沉默地站着看着指缝中渗出的血和地上散开的被剪下来的头发。
不二周助在青学的女生卫生间里找到惨白狼狈的菖蒲时,她就那样沉寂地站着。
“菖蒲,对不起。”
他颤抖着嗓音,把脑海中出现的幻影与面前穿着睡裙的完好无损的菖蒲剥离开,将曾经说过无数次的这句话再一次说给她听。
似乎是已经形成了的一个习惯,并不是说句“对不起”就能清除所有的污秽和创伤,但是他只能不停地道歉,不停地用“对不起”来把自己从愧疚中解脱出来。
向她道歉不能让她过得更好,却能让自己在懊悔中苟延残喘片刻。
“不是不二前辈的错,你知道的,那都是我家的问题。”
鲤沼菖蒲有些倦怠无力地说道,她以为当不二再次面对着她提起这件事的时候,她还是会给出过激的反应,但事实上,她却平静了下来。
或许她只是真的累了,身体已经没有多余的机能再做出反馈了,无论是正面的反馈,还是负面的反馈,她什么都做不出。
她很努力,努力地学习,努力地去追赶男友的步伐,努力地忘掉以前的事情,这些努力耗费掉了她大部分的体力。透支身体只是冠冕堂皇的说法而已,她能使用的体力只能是她所拥有的那些,多余的是不可能透支出来的。
“不二前辈在东京的大学还好吗?”
她最终还是将双腿收到了怀中抱着自己,拉过被子盖住膝头。幸村说这个动作对胃不好,让她少做,但这种本能的自我保护,是鲤沼菖蒲筑起的巢,习惯了缩在巢里就出不来了。
不二点点头。他过得好不好其实都跟她没关系了,又不是他说他过得很不好,菖蒲就会立刻回到他身边来。
“就是普通的上学,参加社团活动,空闲的时间倒是比高中时多了很多。”
“嗯……真好啊,我也想早点上大学,就可以出去打工了。”鲤沼菖蒲含蓄而害羞地笑了笑。
最没有必要向其隐瞒家庭情况的就是不二了,他比幸村都更早地了解到混乱肮脏的她。
无论再怎么隐瞒,她都是那个血淋淋的被不二见过最狼狈难堪的那一面的菖蒲。
“如果你需要我帮你……”
不二周助没有把这句话说完,他们都知道他想说什么,也都知道她向他寻求帮助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
“我知道了,谢谢不二前辈。”
鲤沼菖蒲还是扬起一个很乖的笑容答应了。
不二把那杯逐渐冷下来的水灌进胃里,替她把杯子冲洗了一下放回书桌,即使知道再待下去菖蒲也不会赶他走,他也不得不站起身准备告辞。
还有更多想说的,想告诉菖蒲自己很想她,想让她和幸村分手,想让她回到自己身边,想拥抱住她同她亲吻,想再次占有她。
不二周助苦涩地笑了一下。
他除了再见什么都不能对她说。
鲤沼菖蒲打开房门,将不二送出门去。
“菖蒲,晚安。”
“晚安,不二前辈。”
他低着头注视着身前的女孩子,她白净漂亮的脸没有什么表情,果然到最后都在叫自己“不二前辈”呢。
大概彻底输了吧,比赛的双方不是幸村和他,也不是越前和他,而是不二和菖蒲之间的战斗,他不战自败了。
“菖蒲,这是你的小男朋友吗?”
涂满了蜜糖的甜媚声音从远处传来。
穿着热辣裙装的美艳女人,站在拐角的楼梯口,大片雪白的胸部放肆地随着呼吸起伏着,匀称细直的腿从包住臀部的短裙下裸露出来。
她把香烟从口中取下,往墙壁上捻了捻,钻出一个黑色的小洞,沾了口红印的烟蒂就弹落在地上。
细长的眼线和暗红的眼影将原本明净的漂亮大眼睛染上引诱的色调,她上上下下扫着不二周助,轻佻地冲着他吹了声口哨。
“哇,帅哥。菖蒲你命真是好。”
鲤沼菖蒲难以置信地转过头去,看着那个美丽到放荡的女人那张和自己相似的脸。
“妈妈……”
樱内亚纪子的高跟鞋在公寓走廊残破的地砖上踩出“咔哒咔哒”的碎响。
“你还没忘了我是你妈,我是不是得表现得高兴一点?”她发出一声娇气的轻哼,大步流星走过来,擦着不二的身子迈进屋里,浓烈的香水味便瞬间充斥了整间小屋子,她嫌弃地看着女儿房门上挂着的立海大制服。
“妈、妈妈……你来做什么……”鲤沼菖蒲惊慌地试图把不二推离开她们,却被他皱着眉揽住了肩膀站在走廊里进退不得,留下樱内亚纪子一个人在屋中审视着。
她像个挑剔又虚伪的贵妇人一般,鄙夷地将屋内的陈设一件一件在心里点评过去,不将恶毒的话吐露出口,却用阴冷的神色表现出自己的嫌恶。
这破旧的小屋子,比她上次来的时候还简陋,鲤沼菖蒲就没从她爸那里拿到点什么吗。
“来看看你最近活得怎么样?挺幸福的嘛,还会养花。”亚纪子挑眉看了一眼那盆秀丽雅致的水仙花,憎恶和厌烦毫无保留地释放在脸上。
“小子,你叫什么?”她抬起眼看着那个抱着自己女儿的男孩子。
戒备和防御的罩子被他无形地竖起来。亚纪子嗤笑了一声,原来菖蒲也交了男朋友了。只是可惜,这样的男人一看就不好哄骗,看上去会用脑子的男人和只会用下半身的男人,她还是更喜欢后者。
“不二。不二周助。”
不二眯起眼睛,简短地回答了自己的名字。
“不二。富士山?还是峰不二子?”亚纪子愉快地哼笑起来。“啊啊,随便了,反正你也没什么用。”
“妈妈!”鲤沼菖蒲愤怒的声音里染上了哭腔,她挣扎着想闯进屋内,却被不二紧紧地按住。
亚纪子用惊奇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女儿,仿佛在惊讶她为什么会生气。
“不二君,你看到了吧,菖蒲就是这么一个性格奇怪的小孩,跟她在一起不会有好事的,我劝你不要搭理她了。”她随性地冲着不二说道,连眼神都不分一个给她气得颤抖的女儿,又一根细长的女士烟被燃烧起来,她抽了一口后,将烟头伸进那盆水仙中掸了掸。
“喂,你爸爸有给你钱吧。给我。”
樱内亚纪子冷淡地说着。
她不去看她的女儿,而是扫视着屋子,思考着钱会被放在哪里,觉得哪一处有可能藏着钱,就伸手去翻动一下。
幸村给她的书籍里、枕头下、书桌抽屉里、画着紫色花菖蒲的画框后,甚至那盆水仙都被她往旁边拨了拨。
“不……爸爸没有给我钱,不要翻我的书。”
鲤沼菖蒲终于从不二的禁锢中反抗了出来,她跌跌撞撞地奔进屋里跑到阳台上,将那盆被拨地摇晃着的水仙护在身后。
“别撒谎了你这个恶心的小丫头,我给鲤沼真彦打电话了,他说他给你钱了。快点给我!”
菖蒲被樱内亚纪子吼地颤了一下,却倔强地挺直了背脊,通红的双眼死死地盯着妈妈的脸。
“那是要交学费和房租的,你不能拿走。”她的双腿都在发抖,固执地守在狭小的阳台中,水仙花的香气温柔地圈住她,眼泪便受到刺激一般唰地流下来。
“哈!?学费和房租你打工不就好了。”
亚纪子高高地扬起巴掌,贴了大量亮晶晶碎片的尖利指甲在灯下折射出美丽的细碎光芒。
不二周助在巴掌落下的瞬间钳制住了亚纪子的手腕。
“请你离开这里。以后也别再靠近菖蒲。”
他阴鸷地盯着她。
樱内亚纪子怔楞了一瞬,随即便狂放地大笑起来。她甩开不二的手,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眼泪。
“喂不二君,你的话就像学园祭的戏剧表演一样幼稚可笑,你被这个小贱人骗了你知道吗?”
“你是她的第几个男朋友呢?反正你肯定不是她书上的那个‘幸村精市’吧。”她讥讽地捡起刚才被翻动过的那本英语题册。
幸村精市的名字被工整地写在封面上,随意地打开一页,两种不同的字迹出现在上面。
不二被刺痛了一瞬。
他把那本书抢回来小心地放回书桌。
那是她和幸村之间的事,他不能插手,但现在在菖蒲身边的是自己。
“菖蒲是我的女儿,我跟我的女儿要钱,跟你有什么关系。还是说,菖蒲被你包养了?你是她做‘爸爸活’的主人?”
饱含着恶意的揣测从那张水润美丽的嘴唇里被吐露出来。
樱内亚纪子歹毒地微笑着看着沉下脸来的不二周助。
“所以说喜欢谈情说爱的年轻人是最无趣的,年轻人全身上下只有那点东西有趣。”放浪的媚眼朝着不二的腰间瞥过去。
不二周助闭了闭眼,深呼吸着克制着翻滚的怒火,将直接动手的残暴念头压下去。
菖蒲还在自己身边哭泣。
“菖蒲还跟你叫妈妈,我不会对你怎么样。但是你知道么,菖蒲是鲤沼的女儿,她父亲给她的抚养费如果没有用在她本人身上,而是被她的另一个监护人,也就是你挪用了,她父亲和她本人都可以直接起诉你。”
不二缓慢而阴冷地向她宣告。
娇小的女人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下,单看脸不会想到她已经有了一个读高三的女儿。
“起诉我?”樱内亚纪子低低地念着这个词,像是没有预料到这种事情会发生在她和她的女儿之间。
“你在吓唬我?你,一个小孩子,你在吓唬我是吗?”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不,我没有吓你。”
不二把发着抖的菖蒲抱进怀里,用手指蹭去她的泪水。
“无论是你拿走了菖蒲的钱,还是对菖蒲人身伤害,她都可以起诉你。如果她不会,我会帮她。”
不二周助缓缓地眯起眼微笑起来,势在必得的样子逼地亚纪子慌张地缩了缩身体。
只有在这种时候,不二才会觉得原来这个女人真的是菖蒲的母亲,被吓到的时候下意识地蜷缩起自己。
除此之外,她们就只是两个长得相似的人罢了。
“你!你真不要脸!”樱内亚纪子气急败坏的冲着菖蒲喊道,却只能看到被不二周助护在怀中的一个小小的后脑勺。
“不,请恕我直言,还是您更不要脸一些。”
不二轻抚着鲤沼菖蒲的背,猝不及防被樱内亚纪子用力一撞,他紧紧抱着菖蒲撞上阳台的铁栏杆,发出“咚”的一声巨响。
亚纪子满足地看着不二吃痛皱起的眉头。
“她是我的女儿,到死都是。而你什么都不是,你记住了。”
小手一扬,亚纪子将那盆盛放着的水仙花打落在地面,碎瓷片和花瓣飞溅着砸在不二和菖蒲的腿上。
鲤沼菖蒲猛地一僵,樱内亚纪子在女儿悲恸的注目中大笑着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