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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四十四、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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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誓
盖聂睡了很久,醒来时已是半夜。端木蓉蜷缩在他身边,已经睡熟了。
盖聂看着她缩作一团的睡姿,不由笑了笑。盖聂抬手想要摸一摸她的脸,刚一动便发觉自己双手上都缠着根细线,线的那一头缠在端木蓉手上。他一抬手,便牵动了她。
端木蓉皱了皱眉,似在梦醒之间挣扎,极不情愿的样子。盖聂不愿扰她沉眠,一牵之后就未敢再动。然而端木蓉挣扎了一会儿,还是睁开了眼睛。
“蓉儿。”
“你可算醒了。”
“你的药也下得太猛了。”盖聂轻道:“现在是丑时了吧。”
“何止,你睡了三天。”
“……”
“也许是猛了些,我用得是扁鹊换心的方子。”
端木蓉并没有说实话。他如今的身体怎还用得了那样的方子?只是寻常麻药,她还将性烈的药都减了大半的剂量,代以固气安神之物。一般人睡上半个时辰便差不多了,只是他太过虚弱,这一剂药下去,便能让他昏迷三天。
盖聂一叹,道:“可看出什么了?”
“明天再说吧。”
端木蓉似是困极了,只敷衍了一句便又睡了过去。刚醒过来的盖聂并无困意,只是侧首看着她的睡颜,不知不觉就是一晚上。
半夜醒了一次,端木蓉再醒时天已大亮,盖聂正坐在床边专注地看着她。
端木蓉被盯得莫名其妙,道:“你做什么?”
“不做什么,只是看看你。”
“哦。”端木蓉应了一声,正要继续睡,又突然反应过来,道:“不对!谁准你起床的!你给我躺回去。”
“蓉儿,已经快中午了。”
“……”端木蓉放弃了争辩,赶紧爬起来,拉着盖聂就把他往床上按。
盖聂顺着她的意思躺回床上,道:“饭在厨房,还热着。”
“什么?”
“我说,饭在……”
“谁让你去做饭的!”端木蓉拿起被子,直接糊了盖聂一脸。
所以……现在应该道个歉还是怎么着?蓉儿近来脾气很差,刚惹着了她,他还是小心为上。
盖聂听着端木蓉出了门,终于把头上的被子拿了下来,无奈地看向门口。
蓉儿是他生平所见最温柔的人,她的所有脾气都是自她知道他的伤势后开始的。可她心里其实很怕吧。所有的色厉内荏,都更加欲盖弥彰。就如墨家刚到桑海时,她尚昏迷着,他恨不得将心掏出来日夜陪在她枕边,可最终他也只是坐在她窗前,削了整整一夏的木剑。
好奇怪,她与他之间总是穿插着生离死别。盖聂轻轻一笑,闭上了眼。
好一会儿端木蓉才回来,她把饭端来了卧房。
“蓉儿?”
端木蓉不理他,默默把清粥和包子放到了床边的小几上。盖聂看着她面色不悦,也未敢多话。
“张嘴。”端木蓉端起粥和勺子,便作势要喂他。
“这是做什么?”
“喂你啊,你傻了吗。”
“我自己可以。”
“我高兴喂你,你敢不吃?”
“……”盖聂张口,把端木蓉喂过来的那勺清粥吃了下去。那粥加了料,带着淡淡的苦味,绝不是他熬出来的。她这么久才回来,居然是去重做了早饭。
“这才乖。”端木蓉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道:“以后别再让我提醒了。”
“以后都要这样?”
“你有意见?”
“不是。”盖聂顿了顿,问道:“蓉儿,昨夜我问你看出了什么,你说今日再说。”
“嗯。”
端木蓉又盛了一勺白粥送到盖聂嘴边,盖聂却是微微一偏头,避开了勺子。
“所以,你看出了什么?”
端木蓉拿着汤勺的手忽然一颤。白粥撒了盖聂一身,端木蓉慌忙拿起抹布去擦,却被盖聂捉住了手腕。
端木蓉低头不语,便听盖聂道:“蓉儿,告诉我。”
“没什么。”端木蓉深吸一口气,继续道:“你的经脉和脏腑都伤得很深。”
“没有了?”
“没了。”
“我的十二脉断了九条。”
“……对。”
“奇经八条尽断。”
“对。”
“你既然知道……”
“闭嘴,你不会有事。”端木蓉挣开盖聂的手,去擦撒在他身上的白粥,可那粥撒了太久,此时已经浸透了白衣,无论如何也擦不干净了。
端木蓉失魂落魄地放下抹布,又端起那碗粥继续喂给他吃。
一碗清粥很快见了底,端木蓉回过神来,才发现她一直在刮着碗底,一次次地把空勺子递到盖聂嘴边。偏偏他也不提醒,每当勺子递到嘴边,还配合着咬一下勺子。
端木蓉皱眉道:“没有粥了,怎么不说?”
盖聂但笑不语。
没有粥了,怎么还要喂呢?
端木蓉收拾收拾餐具便要离开,盖聂忽然叫住了她。
“何事?”端木蓉已走到门口了。
“你忘了吃饭。”
“……我是被你气的。”
端木蓉坐回桌前拿起个包子,道:“我给你的才能吃,这包子你就不要吃了。”
“你知道,我吃不下。”若非她硬要喂他,连那碗粥他也是不会喝的。
端木蓉点点头,毫不客气的把手中的包子塞进了嘴里。盘中四个包子她倒是都没剩下,可见这几天是饿成了什么样。
端木蓉那里吃得正开心,毫不讲究的吃相落在盖聂眼中却都是隐痛。
“这些天真的辛苦你了。蓉儿,其实你不必如此。”
“你叫我不要管你?”
“蓉儿多年行医,风痨臌膈你见了多少?”
这不是问句。话若挑得太明,情便会太伤。盖聂用了最温和的方式告诉端木蓉,生死是寻常事,轮到他了也不必强求。
端木蓉自顾自地吃着饭,并没理他。
盖聂无奈道:“我知道你听到了。”
“听到了,是见了不少。你要我拿医案给你看么。”
“你见了不少,可最后活下来的又有几个?”
“你要是现在闭嘴,我留你多活一个时辰。”
“……”
这……多谢你不杀之恩?盖聂无意惹她生气,从善如流地闭了嘴。
端木蓉没好气地白他一眼,端起盘子出了门。
这一天之后,端木蓉就很少在屋子里待着了。每日晨起她便出门,直到傍晚才回来。非商非农不文不武,也不知一天到晚忙的什么。偏生盖聂被端木蓉封了三道大穴,动弹不得,日日在病榻上干耗着,唯有每日早晚能见她两次,不是喂饭就是喂药。
盖聂时常后悔,许是那日劝她不要费力救他,将她惹恼了。然而她每日早出晚归,也并不曾给过他道歉的机会。
数天过后的一个下午,端木蓉终于抽出时间回了卧房。
“盖聂,你怕疼吗?”
“其实……我感觉不到疼了。”
“……嗯。你现在的身体怕受不了迷药。”端木蓉亮了亮手中的小刀和药膏,寒光直晃得人眼睛生疼。“你心脉上的淤血太多,一时清不干净,若是外面比里面先长好了才更危险。所以,伤口上长好的地方必须切开。”说着,端木蓉抬头看了盖聂一眼,仿佛在询问他的意见。
他看得出来,她其实也害怕这么做。
“听起来有些麻烦。”
“不是说不怕疼么。”
“不是因为疼。蓉儿,别费心了。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你治不好的。”
“闭嘴。我才是医者,治不治得好我说了算。”
“蓉儿,近来我常梦到过去的人,过去的事,我刚才还听见荆卿叫我陪他喝酒……”
“你闭嘴!”端木蓉忽然大声斥了一句,横眉立目,很有泼妇的架势。
盖聂略微抬头,惊讶地看着她。他的妻从未有过这样的疯狂,如同陷进笼子里的小兽。且惊且惧,却不肯认输。当年孤高无二的医仙,不知何时已为他生了凡尘。现在想想,他与她认识了不到两年,却把她在人前从未展露过的一面看尽了。
盖聂顺从地闭了口,仍听端木蓉坚定道:“你不会死的。”
初听是承诺,细思却是祈求。
盖聂顿了顿,轻道了声“好”。
她偏要自欺欺人,他就再陪她最后一场。
“以后我不让你下床,你就不要下。”
“好。”
“我给你吃的东西,你必须要吃。”
“好。”
“你要是死了,我就和你一起。”
“……死不了的,你不是说我不会死吗。”
盖聂现在相信自己一定不会死了。她都已经这样说了,他就是黄土埋到了脖子根也得再爬出来。蓉儿的倔强他是见识过的,初遇时她就敢为他死一次,如今自然也敢死第二次。
“你记着就好。”端木蓉解开了盖聂胸口处的绷带,却迟迟没有下刀。
盖聂阖上了眼,问道:“在等什么?”
“没。”端木蓉一狠心,一把尖刀便顺着盖聂刚刚长好的伤口划了下去。伤口长有三寸,刀口入肉亦有三寸。
冰冷的刀切割着温热的□□,那人却没有任何反应。端木蓉极力控制手上的颤抖,在他胸前刀口处抹上特制的药膏。这人被开膛破腹得不成样子,可到底还活着。
他说,他已经感觉不到疼了。
他说,不要再费心了,他的身体他自己清楚。
可他又说,他不会死的。
“……好了。”
在盖聂睁眼的刹那,温软的手覆上了他的眼睛。
“蓉儿?”
“你睡一会吧。”
盖聂顺从地闭上了眼睛。他当然不困,然而他更知道她为什么不要他睁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