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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四十五、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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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闭眼便不知是几朝夕。
盖聂醒来时天色将晚,端木蓉以手支额,正倚在床边打着瞌睡。醒来时能看见她守在身边,实在是件很幸福的事。
端木蓉的头上下晃动着,睡姿极不稳定。到后来,她晃动的幅度渐渐变大,最后终于大到了要磕到木床边沿。
盖聂想要伸手去扶她一把,才发现自己身上三道大穴都被封住了,此时一动也不能动。端木蓉就在他的注视下撞在了床沿,甚至发出了一声闷闷的碰撞声。
端木蓉猛地清醒过来,正对上盖聂无奈的眼神。
端木蓉面不改色道:“醒了?”
“为何又将我身上大穴都封住?”
“封住了省得你到处乱跑。”
他是猪崽子么?还到处乱跑。盖聂略露了丝笑意,他真是没想到,这辈子还能有人这样说他。
端木蓉看见他的笑,也觉得心中一暖。这个人的眼神总是从容而温暖,不管是遭人误解还是身陷监牢,不管是时局难测还是性命垂危,从来是这样。
一个剑客身上何来那么多暖意?与师父所言、与世人所言皆是不同。谋士的诡谲与剑客的冷酷,她从没在眼前这人身上看到过一星半点。师父与世人皆错了,相识到如今,端木蓉从没有见过世人所说的那个他。
她也当然不可能见到。从她出现在面前的那一刻起,那人早化开了满身冰雪,只剩了一怀柔情。
盖聂笑道:“劳你费心,我不跑。”
“信你就怪了。这几天忙,不能时时看着你,你要自觉些。”
“为何……”
刚一出声,端木蓉便顺手在他颈上划过,一瞬失音,后面的话便再也没说出口。盖聂不悦地看着端木蓉,一见她作势要在他睡穴上再来一下,也只得上道地闭上眼睛。
可怜盖聂这连续数日,却是在昏睡中度过。
盖聂意料之外地撑到了八月金秋。入秋之后,端木蓉常常在外面待很久,回来的时候也只是喂他吃饭或给他行针换药,并不曾多说过一句话。盖聂曾以为自己又如何惹恼了她,可每每相见她总是极温柔,半点不像与他有嫌隙的样子。近来她的厨艺也突飞猛进,竟已超过了他以往。每日菜品皆不重样,苦辛腥涩种种药气,也总能用合适的调料中和。
他从没有问她是如何学会这些的。他只是时常后悔,若盗跖来的那日再狠一些,逼走了她,她现在也许还在镜湖做她的世外医仙;又或者,当初不要答应她一起回鬼谷,如今更不会是这般情景;更甚者,若在桑海时就却了她一怀柔情……
还想什么呢?反正这些他都没有做到。久居孤寒的人忽见了温暖,如何能不贪恋。就如在流沙醒来时他就知道自己时日无多,还不是拼死拼活地赶来见她了?若要避免今日种种,唯有让他们从未相见。否则只要见了面,哪怕只是一眼也能爱上,爱得义无反顾,爱得理智全无。
师父说剑最要远离的就是感情,他要是早听话了该有多好。师父他老人家惜字如金,这一句话中包含了多少深意。多年之后再回想起师父的音容,盖聂忽然发现他老人家颇有几分雍容气度。若倒退五十年……
人闲久了神思就容易乱飞。端木蓉推门进来的时候,盖聂已经在编造上任鬼谷子的风流史了。若非她回来的及时,一世英名的前任鬼谷子怕是要晚节不保。
“蓉儿,你回来得正好。”
“怎么?”
盖聂将他方才所想告诉了端木蓉,引得她笑道:“每天躺着就这么无聊吗?连你师父也敢编排。”
“你若在身边,自然不会无聊。”
盖聂静静看着端木蓉,她只是垂眸不语。
“蓉儿,死生有命,你还不如多陪我两天。我……很想你。”
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简直是八百年难遇的情话了。
端木蓉愣了一下,只道:“等你好些,可以吗?”
盖聂一笑。有些话说出来总是太过残忍,他只淡淡道了声:“你明白。”
心脉枯竭,内力尽失,神气衰败,阴阳两脱。这枯朽的身体已经撑了三个月,再无生存之理。盖聂没有外界的消息,但料想山外,嬴政想必早已龙驾殡天了。就连他自己,若无同门师弟的内功救急,也未准能活过十天。此伤若可医,也犯不着赔上一郡之力、十年之功。
祖龙的归程带上一个小小的盖聂,开这数百年河清海晏的天子春秋。纵横一世,而开太平万世,再复何求?
“在想什么?”
盖聂唇边一丝释然的笑尚未收起,那人的声音忽将他漂游万世之外的思绪拉回了眼前。她的声音很美好,却让他悠远的幻梦就此破灭了。
“蓉儿。”盖聂默然半晌,带着些希冀问道:“我若去了,你不至于真的随我去吧?”
端木蓉顿了顿,亦道了声“你明白”。
是啊,他当然明白。他早就明白,只是这一丝侥幸还在心中作祟。
这一生数不清多少次求生不得,而今终于也知道了什么叫求死不能。他自有千百个理由去赴死,除非……她会难过。更除非,她会随他去。
止水般的心境乍然破碎,求生的欲望从每一根神经里探出来。他都要忘了,若没有她,他两个月前就该死去了。
盖聂用目光抚摸着她清润的脸,道了声:“放心,我不会死的。”
定情以来,他从没有说过一个爱字。可他对她说的字字句句,无一不是“爱你”的意思。
端木蓉静静地坐在他身边,低着头揉搓他苍瘦白皙的手。这双手太久不握剑,手上老茧都褪尽了,看起来比她这个女医的手还白嫩几分。
“盖聂。”
“嗯?”
“没事,以后我叫你的时候你一定要答应。”
“好。”
“不叫你你就少说话。”
那现在他是该说话还是不说话?
端木蓉对上盖聂询问的眼神,不由一笑。
不是挺能的么?你猜吧。
饭后,端木蓉离开盖聂,又是一下午不曾回归,只晚饭时回来了一趟,行针换药后就又不见人影。好吧,她早说过近来会比较忙。
卧房里不曾点灯,傍晚天黑下来,房中自然比外面更晦暗。盖聂独自躺在房中,自是睡多醒少,醒时也是神思一阵阵的发昏。
秋日里天气渐冷,端木蓉怕他凉气侵体,把窗子封得死死地。莫说是风了,就连一丝星光也无法透过。其实她不知道,他不怕凉气透体,只怕她不在身边时的荒寒孤寂。她的身上总是很暖,靠着这暖,他可以熬过整夜整夜的深沉黑暗。
他醒的时候一直都在等他。
他睡的时候一直都在梦她。
他努力地活着,似乎也只为每天能见到她。日以继夜转圜挣扎,真不知生与死哪个轻松些。
云梦山渐渐入了深秋。蟋蟀的叫声一日少似一日。一年前的这个时候,端木蓉与盖聂还在鬼谷中漫步闲游,共赏云梦山的壮丽秋色。然而今年此时,盖聂不可避免地与死亡擦肩。
每日昏迷八九个时辰早已是盖聂的日常。然而这一次的昏迷却一直持续了数天。盖聂醒来时,只以为还一如往常,只是她在正抓着他的手出神。
“蓉儿?”盖聂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无比嘶哑,气若游丝。
端木蓉哽咽道:“幸好。今日再醒不过来,你就死定了。”
“也许吧。”盖聂淡淡一笑。
“你要死了。”
“嗯。”
“我刚才说,你要死了!”
耳边的声音忽然增大,炸雷一般,吵得盖聂皱了皱眉。
甚好。一觉醒来,蓉儿的情绪依然暴躁。
盖聂无奈地加大音量,道:“我听见了。”
端木蓉忽然气道:“你为什么一点都不难过?”
“为什么这样问?”
“你刚才一直在笑,你还让我不要管你。”
“蓉儿以为,我不笑便有用了吗?”
端木蓉怔住了。
不笑便有用了吗?这些天他的谈笑自若,只是为了让她宽心而已。一个行将就木的人,却要每日顾着她的心情,而她竟然还在怪他。
她看向盖聂那双含笑的眼睛。
他不看她。他的眼底亦是深深的悲哀。
盖聂又是淡淡一笑,端木蓉便再也忍不住,只靠在床前啜泣起来。
“聂……对不起……”
“别道歉,我都明白。”盖聂抬手,先抚上她的肩,又抚上她的后背,虽有些吃力,所幸还能抬得起来。生死之间转了转,她总算是不再限制他的行动了。
端木蓉知道盖聂精力不济,只恐哭得久了让他心烦。盖聂感受着她压抑的颤抖,竟也无可劝慰。
“你一定很怕吧。”
端木蓉埋首在盖聂身上,并不多说什么。
“蓉儿,这些天真的辛苦你了。”
“我不觉得辛苦,我只怕你放弃。”
端木蓉松开他的手,起身把药汁浸湿的大块纱棉盖到他胸前。药气蒸腾了满室,有些湿,有些暖。盖聂一度觉得自己被这么捂着,早晚是要像豆子一样发芽的。
“我不会的。”他不会放弃,也不想发芽。
“我们说好了,我叫你的时候你要答应的。”
“好。”
“我晚上回来。你好好休息。”
盖聂听见一声房门关闭的声音,心中与眼中皆是一片黑暗。她大概还不知道,他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继续虐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