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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8、英风(1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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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新几乎要昏死过去。
她抖抖索索地瞧着郦神爱先用膝盖顶住喉间还在呼噜作响的死尸,又于左臂弯间擦拭剑上血痕,这才复以双手插(啊)进那开膛破肚的死鬼腋下,脚下一踢,那死人便悄无声息地仆倒在地。鲜血淋漓,很快便将黄土地整个染透,现出一个模糊的血色人形。
“师兄!观主!”永新低低叫道,“你疯了不成?这人……他大小可也是个官!”
当街杀人,非罪而刑,还是官吏之身……这场面她们可太熟了,上一个这么做的人,正被穿了脚筋、荷枷带血地关在地牢里呢。
“慌什么?”郦神爱笑得与无名如出一辙,她扬了扬手中银剑,复又指向对面慌张失措的曹开诸人,“正好,且试一试我的凶名。”
曹开早已被唬得双膝跪倒,恨不得下一刻就能干脆利落地厥过去,但这事竟也由不得他自己。此刻他只能大睁着眼、万般无奈地瞪着前方为首穿绿的修罗女——那胡服定是用上用的丝缎制成,质地致密,饶是她擦了又擦,仍无法将剑刃擦拭干净,草绿色的丝缎上,左一道,右一道,尽是暗红血痕……
那血来自黎炳,方才他们还在商量,此间公事一了,要就近去东市好好松散松散,小酌几杯……曹开感到□□一暖,惊惧之中不免羞赧上面,两太阳齐齐嗡响,继而眼前一黑,却是如他所愿的那般晕了过去。
自无名以下,众人俱皆沉默,唯独郦神爱嗤笑一声,兀自收剑回鞘,复以眼神示意——重九还怔愣难醒,倒是美崃,眼圈还红着呢,便紧紧握着两拳,迈步上前喝道:“缇骑办事,无关人等速速退开。”
远处看守头口的武候与不良人连滚带爬地扑上来,架起曹开等人便向后退避,北曲之前霎时清场。“瞧见了吗?”郦神爱笑问,拍了拍重九身上的剑带,“下次再遇到这等事,自管出手——先用刀把这口气出了,再回来找我救命。”
重九后知后觉地红了脸,美崃却“噗嗤”一笑,默默攥紧了腰间革囊——里头是她们最近配备的毒镖,她打这个可是观中数得着的一把好手。
“师兄……”永新环视三人,不由愁眉紧锁,“师兄怎能如此纵情生事,但为令名计,也不可恣肆妄为啊。”
郦神爱不由大笑起来。
“若我没记错,永新师兄不曾有幸去见识过明心观罢?改日我得安排你去观摩两日。”郦神爱不知从哪里变出那条玉鱼儿来,正在掌中一抛一抛玩儿得得趣,“打那儿出来你就晓得了,什么令名清誉,什么虽在鲍鱼之肆仍洁身自好如生兰麝,都是假的……你不要枉担了那个虚名儿,这才是真的。”
你别枉担了虚名。这句话现今想来,还教她浑身发冷——圆珠说出这句话的第二日,她们就将收到柳氏的头颅,只是那时谁都不知道。她死活都不肯用刑,她想她虽然身在缇骑,但仍能好好儿的办事,她还抱着那不伤害任何人的美梦不肯醒来。后来连圆珠都不耐烦了,一句话把她扎了个透心凉。
“奴从未见过如贵人这般幼稚无知的人。”圆珠几日没能睡了,脸上瘦得只剩一双灼灼的眼,在深陷的眼窝里“咕溜”乱转,“您只道不用刑见血便是慈悲,难道这般不令人安寝饱食的招数,就不会有人自此中损益伤身么?您对付吕宫监的法子早已传扬到宫外,如吕宫监那般心性坚韧的又有几人?哪怕在场全是女子,这般受辱也足以令她们难以存身!”
圆珠咧嘴一笑,满嘴都是血,她实在是太渴了,所以咬破舌尖,吮血解渴。“贵人醒醒罢!只要玉真观存在一日,只要您的爪牙还在玉京的道中游荡,哪怕她们不曾捕回一个人……您早就是引得天下万姓恐惧恨谤、百官厌恶忌惮的‘缇骑’了,早就是了!今朝玉真观尚不曾开张,可前朝那些什么莺花内卫手上的血,历史百代所有缇骑手上沾过的血,您统统都有份!奴敬告贵人一句,别枉担了这个虚名儿!”
永新面色煞白,通透如她,自然懂得郦神爱言下之意。足下的尸体已然渐冷了,血亦不再流淌,永新垂目望去,忽然问道:“师兄,这小吏亦有妻儿父母,师兄杀了他,让这一家子妇孺怎么活呢?”
郦神爱还未说话,无名倒先忍不住笑了。她今日的假面选得颇为贴脸,笑起来又生动又自然:“你倒像是个真道士了。”
“他的子女,”永新脸一红,仍坚持指着地上倒伏的人体,“不会知道父亲曾做过什么恶,他们只会记得生父死于师兄之手,其实那本就是因言获罪——”
“要报仇就让他们来报好了。”郦神爱漠然道,挥手撕下一幅袍角,饱蘸着那小吏的血,留下四个字——“杀人者郦”——明明出门没多久,正事还没做,她便有些倦了。
无名也觉得倦怠,她轻轻比了个手势,便当先往北曲之中走去——北曲历来为“卑屑妓”所居,房屋逼仄,人物也葳蕤,珠崖此举固然有借鱼龙混杂以安身之意,却终究落了木秀于林的窠臼——重九随意问了一个早起打酒的乐工,便知晓了最近北曲有个格外出类拔萃的妓女,今日要调头去南曲了。
“真是了不得啊,向来都是都知娘子风光不再,落到北曲里挣扎着找一口饭吃,从没想到还有人能从北曲里爬出去的。”乐工嘬着牙花子,满眼欣羡,“某还是小时候随父兄往见过一回,那叫一个堂阔宇深、花木扶疏啊,某虽没有幸见识过禁中景象,想来大抵也是差不多的罢?”
郦神爱微微一笑:“自来是差不多的,劳烦老丈,替妾等带一带路?”说着,便从重九手中接过一缗澄亮的新钱。
乐工反倒眯起了眼睛,打量起面前女郎:“娘子盛势,不知是何方神圣?某等不过是街巷间讨吃的蝼蚁,还望娘子高抬贵手。”
“老丈带得好路,自然有吃有穿。”永新想是误会了什么,连忙挤上前来,倒像是生怕她一剑连这乐工也结果了一般,又曲起中指与拇指,向那乐工一比。
“原来各位小娘子也都是自家姊妹!”乐工一愣,立时笑迷迷地双手捧过钱串,“都是某吃多了酒,竟浑不认得……还请各位轻移莲步,那柳阿咳家相距不远,前面挑着一挂绛纱灯的就是。”
“你说她叫什么?”郦神爱面色一变,“柳阿咳?”
“是呢!”乐工满面自豪,却是浑然不觉,只顾着指天画地地讲说,“阿咳是她家中小女,前面十一个姊姊加起来都不如她一人有出息,这不,一朝飞上枝头,她十一个姐姐还在北曲里同那些贩夫走卒打混呢!”
郦神爱死死地攥紧袖中的玉鱼,几乎要将那小坠子捏碎——圆珠的独女柳氏,因为肖猪,所以起了个小名,就叫做亥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