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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似黄粱梦 ...

  •   “这些你今晚去的时候记得带上。”刘止侧过身示意身后人将漆盘呈上,又转回头来看许由,声音平顺,“我早打听过,那魏子启喜欢前朝古物。”
      “知道了。”许由垂眼看纹饰精美的博山炉被放下,垂下了眼。
      “那我先去了,你不要耽搁。”刘止大约没觉察到他情绪低沉,又嘱咐一句,带着胡沔走了。
      许由目光跟随他衣带渺远,等人转出院门再看不见了,他攥了攥袖子,终于还是禁不住一步上前挥袖,但听“咣啷”一声,镶金炉子被打翻在地,咕噜噜转几圈,挨到门槛,终于不动了。
      门外侍候的奴仆讶异转头进来看,却不防许由一挥袖袍,跨出门去,步履匆匆走了。那博山炉仍在堂下,金光惨淡。
      出了院门急行几步,许由又停下脚步,倚着墙壁,深深吸几口气,骂了一句。他自然知道这番火气毫无作用也无法对人发泄,也许终究是自己的问题,却还是一想起凭柯戈与魏隐那趾高气扬的样子,自己还要因为那日说了几句便今晚去登门致歉,就觉得无名火起。
      几日之前,他们一行终于抵达渔阳暂作休整、准备出兵。渔阳太守陈皓据说在此前已经因奴族逼近而出逃,直到此时亦未有消息,所以带兵迎接他们的是此时城中管事的渔阳总兵柯戈柯成武。许由对个中曲折没什么概念,甚至就算刘止在途径夹道跪拜的黔首之时,也只是与那亲自上来为刘止牵马的柯戈聊谈甚欢亦只稍有些不舒服,却没有多言。
      不过他跟在一旁,难免多听几句二人交谈,听柯戈与刘止从万年帝后、太后的身体安康,谈到渔阳风物,而无一句涉及战乱民生。甚而在柯戈多看刘止腰上玉佩两眼后,后者爽朗一笑,竟在下马之后取了玉佩下来,亲自为柯戈挂上了腰带,笑道:“成武识货,这还是年少孤在万年时,从外邦玉石里选了宝玉,命工匠所雕琢。”
      而那柯成武竟也不推辞,呵呵一笑:“是大王抬爱。”神色间十分倨傲,看得许由微眯了眼,却不防一众官员又赶着来向他行礼。他很少见到这样的场面,赶忙跳下马去回礼,抬起头来却见刘止的马车早已被柯成武带着几个官员簇拥着走远了。
      依靠父亲早年的威望和一个“世子”的名头,许由也很得了一些尊敬。不过他却明白,正如路上刘止所说,除却原来的太守陈皓是太祖在位时钦点,其余多为地方势力,如今这柯戈更是原先刘昌还任赵王时就已经被列入郑氏一族拉拢的人。更何况现在赵王已逝,他们一帮人更是无法无天,表现得很有几分不愿意将渔阳交给刘止接管的意思,许由对着都看在眼里,却不大明白刘止对他们的安排不置一词是何意。
      他和刘止未被安排在一个院里,见得最多的竟然是城内夜夜笙歌的宴会豪饮之时。许由坐在下首,和刘止的距离不远,但隔着笙歌曼舞,却仿佛连后者的眉眼都不大看得清,令人难免有几分在陌生之地陌生的局促之感。
      不过如今到底还是要刘止来帮他收拾这个烂摊子。
      事情起因是三日前许由被柯成武手下将领魏隐请到宴会。说是“请”,实则却是“要求”。许由顾念着刘止一个人周转经营多有掣肘,也只好赶鸭子上架去了,却没想打一进院里,便满地乌烟瘴气酒池肉林,他忍着不适坐下来,那面魏隐高居主位,放浪形骸,也不行礼,颐气指使:“许世子这些日不痛快,柯将军亲自嘱咐下官,要请世子松快松快,世子请吧——”于是伶人在台上唱着小曲儿,滑腻的身子也贴上许由臂膀……
      结果就是许由一酒爵砸到了魏隐额上,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按剑夺门扬长而去。
      若不是当晚刘止听说此事,一面命胡沔来告诉他不必心焦,一面亲自上了魏隐家中慰问,恐怕他就酿成了祸事。
      刘止还安排了今晚的宴会,请了柯成武手下包括魏隐在内的一众将领,自然也点明要许由一块儿赴宴,甚至礼品都已经为他准备好,只要许由一句赔不是的话,明面上一切便也可完满解决……若不是许由如今心中还含着怒气。
      男风娈童之好,在如今王公贵族并不少见,稍有富贵之人,府中也有男婢侍奉。许由身为王侯世家之人,并不少见这些事情,亦有轻狂之时。真正让他生气的是,柯戈那群人竟敢以此来这般戏弄自己!
      那些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许由自然明白,却也终究厌恶那些与那些蝇营狗苟之辈虚与委蛇。但这些事他其实见得不少。又或者,只是不愿意看见从前被称作“公子长宁”的刘止也操着这般市侩恶嘴脸,做着为他善后的事。
      许由一脚飞踹在墙根石子上,看它飞出很远,最终跳跃不动了。他按着胀痛的耳侧穴位,无奈笑一声,真觉自己在不会不懂不愿世故的方面,得了父亲的十分真传。
      “哟,许世子,怎么一个人在这儿生闷气?”
      许由眉眼一动,转过脸去,面色旋即一冷:“是你?”
      不远处站着一个伶仃的奴婢,面容光洁,眉眼若妖,雌雄莫辨,甚至就连声音也是一等一的柔顺悦耳:“世子还记得奴婢,是下贱之人的福气。”来人行了一礼。
      许由不答话,他自然认得这人,三日前魏隐可不就是将本在身边侍奉的这人点来给了自己吗?他眉眼闪过厌恶,侧过人往街巷外走去,却不防手腕忽然被抓住,凉意渗透衣袖。许由下意识一挣,却没料到人手劲颇大,竟一时未能脱开,便抬起眼来,沉声喝道:“放肆!”
      那奴婢面不改色,甚而笑意愈甚:“我家将军请世子赏光府上一叙。”
      “劳您告诉魏将军,若觉由做得不对有所指教,今晚一并说就是。也不过一两个时辰的功夫,何必着急?”许由淡淡,“还请回吧。”说着手下含了暗劲,挣脱开来。
      不料刚欲开步,却只感肩膀又被搭上:“世子留步……”
      许由终于按捺不住,转头一拳挥出,却意外被一人握住小臂,侧头望去,才见一个壮汉不知从何处出来。下一瞬,一拳招呼到肚子上。许由眼前一黑,踉跄后退几步,几欲呕吐。方欲抬眼,却见一个黑影朝自己掷来。
      血色洇上眼前帘幕。

      笙歌燕舞,刘止勉强笑着与对面柯戈又饮一杯,望向门口的眼里却含了隐忧。又几个将领上来敬酒,刘止推辞不过,刚将酒杯送到嘴边,却忽然眼中一亮,下一瞬又复黯淡。但他还是不自觉搁下了杯子,等待从门外匆匆而来的胡沔走近。
      到了近旁,胡沔昏沉面色却令刘止心下一沉,也顾不得多应酬,匆匆饮尽杯中酒,站起身来。胡沔便也附耳道:“找到了,被人打昏在那院旁一条小巷里。”
      刘止面色变了变,却见周围诸人明里暗里都偷觑着这面情状,便对他们勉力一笑,手指却攥紧了袖里衣边:“现在如何?”
      “没有大碍。我亲自看过,头上破了条口子,流了些血。”胡沔道,“我方才来的时候他已经醒了。”
      刘止暗松一口气,吩咐道:“你叫他好好休息,今晚不用来了。”他抬起头来,正与对面柯戈相对,对方似无觉知,挑唇对他又举了杯爵,却令刘止咬了牙,“罢了,我和你一起去。”
      “长宁……”胡沔愕然。
      刘止抬手止住他下面的话,与他对视的双眼寂然无波,招人吩咐手下其他人继续主持宴会,自己则带着胡沔几人转身离去。
      “代王——”不防,身后一人忽然出声,刘止顿住脚,却见柯戈离座走了过来,仍旧举着杯盏,笑意满面,“大王这是哪去?今夜宾主尽欢,大王可不要扫了兴。”
      刘止看他面色倨傲,心中冷笑,面上却无半分表露:“孤有急事在身,今夜亏欠将军与诸位,请副官代为主持,来日定然补偿。”
      出乎意料地,柯戈竟上前一步,搭上了刘止肩膀,不减笑意:“哎——大王,这可就是您坏了规矩,今次是大王设宴,咱们可尚未宾客尽欢啊!”
      酒气喷吐在刘止面上,腥臭至此。刘止却也没有躲开,甚而面色不变,声音淡淡,眼神却锐利起来:“规矩?”他冷笑一声,“柯将军,在此之前,孤也以为,您与诸位将领,是懂得规矩的。”
      他这话说得蹊跷,柯戈也神色一僵,随即便感到手下一松,原是刘止一挥衣袖,转身离去了。灯火迷离中,那少年背影单薄,却挺直如许。柯戈暗啐了一口,追出庭院,在转角处叫道:“代王——”
      没想到刘止似乎并不意外他追上来,甚至在柯戈走过来之前就转了身,与人对视的目光沉沉:“柯将军。”他的声音沉稳包蕴,难得没有少年的锋芒毕露,却句句都掷地有声,“孤愿唤你一声‘将军’,是因还记得幼时与父亲站在城楼之上,任命你先主张侯之时,张纯对吾父说的那句‘愿万世为刘氏作前驱走马’。这句话,不知彼时站在张侯身后的将军还记得否?”
      柯戈一愣,咽了咽口水,不敢不恭敬地向西行礼:“臣自然记得。”
      刘止挑唇,也不让他起来,继续道:“此次孤受命于今上,带军抗击北狄。临走之时,吾兄亦嘱咐孤,安抚诸郡将帅,要孤问诸位将军一句——‘廉颇老矣?’”他见柯戈不敢作答,便语气加重,继续道,“今上的意思,是问诸位将军,是否还如当年与高皇帝征战时骁勇无敌?如果是,那为何指挥错乱,由着敌军掠我百姓,丢城弃甲,而陷民困兵乏、兵临城下之境?如果不是……”他的声音带上的笑意令眼前人一瞬汗湿了后背,“诸郡消极怠战又是为何?是对当今圣上有何不满?还是对我刘氏治御天下——怀有不满呐?”
      “大王!”柯戈蓦地瞪大眼睛,膝盖一软,仰头哀哀,“大王何出此言……陛下,陛下何出此言?臣……臣心一如当年,愿为刘氏、为陛下、为大成结草衔环呐!”一时不知方才的倨傲丢到哪里去了。
      “将军莫慌,”刘止微笑,将衣袖从他手中抽走,背在身后,“孤自然相信将军忠心耿耿。是以此次北上,孤也选择落脚渔阳。不过在入城五日前,都一直以为如今城中的主事仍是当初与柳相共事的陈怀月陈府君,却没想到出了这样令人发指的丑事。是将军堪当大任,力挽狂澜,孤又怎么会不信将军?”
      柯戈松一口气,连忙谄笑道:“是下臣该做的,大王过誉了。”
      “将军过谦了!”刘止轻笑一声,微微弯下腰,凑到柯戈耳边,气息轻吐,“不过下次要处理掉一郡太守,还是动作利落些、手脚干净些,您说,是也不是?”
      他话音未落,柯戈就已如同面见鬼神,双眼瞪大,惊恐万分,膝行几步攥住刘止下裳:“大王这是何意!”
      刘止轻蔑一笑,淡淡道:“那魏子启手脚不干净,上次陈怀月那事也罢,今次许世子这事也罢——什么事都做不好。”他长指微勾,敛了袖袍,将手伸出来,轻轻拍了拍脚边人的肩膀,“这样不得力的人,成武还要留在身边吗?”
      他面目在灯光映照下眉眼依稀,却令柯戈蓦地忆起另一张与之身为相似的面目。虽不比那面容深沉阴鸷,却也正因其独属年少的清风明月,而更令人惊恐震撼不已,无言以对。
      刘止却在这时后退一步,击碎他恍惚华胥,最后轻拢袖袍,潇洒一礼:“宴会尚未过半,将军可不要辜负孤的精心准备,也莫要扫了大家的兴啊!”
      转身离去。折廊转桥之间,灯火影绰,那少年步履并不匆忙,甚而影子也端庄,柯戈注视他远去,消失于夜幕之中,这才忽然失了全身力气,向后一坐,感到衣料贴上后背,冷汗涔涔。

      窸窣微响将昏昏沉沉的许由再一次吵醒。他勉力睁了睁眼,却依旧感到面前如蒙薄雾,头眼昏花。除却灯火微微摇曳,便只能看见人影晃动。许由正生了不安,却忽地感到额上还疼着的伤口旁抚上了一只手,指尖微凉。
      “是我。”刘止的声音响起。许由先是松一口气,旋即又提起一口气。
      他已经回来了?宴会结束了吗?胡沔是怎么告诉他的?他又是怎么处理的?许由顿时感觉头更痛了。
      于是刘止的指尖搁到了他皱起的眉心,似乎轻轻揉了揉。声音听不出什么喜怒:“别担心,你只管好生将养,今日之事,我会给你一个公道。”末了又道,“别怕,容与。”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连累着许由的心也泛起酸涩来。但此后再没人说话,额上手指也离开,甚而灯也被吹熄,若不是床侧被褥忽然下沉了些,显然是一人坐在了身旁,许由几乎以为刘止已经走了。
      但他毕竟精力不足,不知何时,忽而就后仰坠入太虚。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似黄粱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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