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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小儿无赖 ...

  •   “伯藏,着急去哪儿?”刘止喊住才下学就匆匆拜别的柳庆修。书房中几位皇族和世家公子或站或坐,听了这话纷纷抬起头来。
      柳庆修闻言站住了,将手中书具递给小仆,回过身来拱手:“今日要和家父参与提审,是故急躁。”
      刘止也收好了东西,自有胡沔上来为他包好,所以他只看了旁边刘丕一眼:“三哥,好了吗?”说着又对柳庆修,“劳驾等等,我送你出去。”柳庆修闻言一揖,等到两位公子都收好出来,身后还不近不远跟着刘吉、刘昌两人。
      刘止于是快步跟上柳庆修,低声问道:“我听说秦无敝回来了?”
      “是在昨天。”柳庆修颔首。
      刘止讶异:“父亲直接让你们提审么?”见对方点头,他又叹道,“与虚太子相干的,父亲果真毫不手软——虚,父亲钦点的这个谥号,当真是厌恶到了极点。”
      柳庆修摇摇头示意他慎言:“无敝聪慧,只希望今天别让陛下和爹爹失望吧。”原来他们所说的就是燕国公秦昀嫡长子秦清明,字无敝,先时虚太子刘赫伴读。但刘赫月余前东窗事发,现已伏诛。秦清明之母殷氏半年前因病去世,他早就回燕国丁忧,并没有赶上这事。但是因为和虚太子关系极近,天子猜忌,祸及左右,他马不停蹄地受诏返京,也到昨日才回。刘止也没想到他甫一回来便被下狱,心里也暗暗为那如玉的君子捏了把汗。
      “就算秦无敝矢口否认,他跟了这样一个主子,父亲也不会再怜惜多少的。”二人谈话间,刘吉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笑着接话,竟然是听见了他们在说什么的形容。他是刘劭第五子,宫中叶八子的儿子,后被郑荷接入宫中做了养子。天赋不高,到喜欢研究旁门左道的天文历法。刘吉长相柔和,但天性眼高于顶,话说出来总是含针带刺。
      “安贞——”刘止看了他一眼,眼含警告。
      刘吉却仍旧只是笑笑,并不以为意:“这些天父亲都没见过咱们兄弟,谁都说不上圣意究竟如何。兄弟也就一句玩笑话,兄长不要放在心上。”说着一揖,就抄到刘止等人前头去了。
      刘止和刘丕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无可奈何的神色。但是他们也知道,刘吉的话虽然难听,到也不算是空穴来风。虚太子谋反一事牵连之广,涉狱人数之众,在朝堂上都达到了大清洗的地步,秦清明就算矢口否认,恐也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两位兄长不要为五哥伤脑筋,他素来坦率若此。”刘昌站得离刘止等人不近,远远地对着他们一揖,柳庆修也赶忙回礼。刘昌的长相在如今的几兄弟中与刘止最是相类,但眉目间少了一丝坦荡,而总笼着轻愁,显得不那么合宜。刘昌是刘劭第六子,乃御史大夫高焘之女高玥高婕妤的长子,其后还有尚小却得盛宠的七公子刘英。刘昌之母,是宫中如今少有的正值盛宠的嫔妃。但是他个性并不似刘吉张扬,甚至可说有些畏缩,所以倒是做了和事佬的角色。
      刘止微微一笑:“承安不必忧心,咱们也不是没领教过你五哥那一张巧嘴。”说着转向刘丕,“倒是可怜三哥,天天和他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刘丕抿唇笑笑:“母亲喜欢他,哪有什么可不可怜的。”
      刘昌于是点头,安慰道:“也只因如此了。”说着又对着他们一揖,“昌这就走了,兄长们慢来。”
      刘止和刘丕对视一笑,也对着他遥遥一揖:“六弟慢走。”等到回过身来,刘止盯着刘昌远去的背影眉目微沉。半晌才对柳庆修笑道:“还得赶紧送伯藏出宫,别耽搁了才是。”
      柳庆修赶忙拢手:“两位公子若是没什么要问修的,还是就此留步吧。臣自己去就好。”
      刘止摇摇头,刚要开口,却听后面胡沔低声道:“公子,禄宁阿翁来了。”刘止于是抬起头看,果真看见遥遥官道逼仄,中间夹了一个稍稍佝偻的身影,身后跟着几个低眉敛目的小黄门。却原来是刘劭身边的内侍禄宁。
      三人于是迎上去见礼,禄宁也堆着笑回他们:“晋王、四公子、柳公子快起。”
      “禄宁阿翁今日怎么来书房了?”未央宫的教导书房在极西边,没有去哪个地方是要经过此处的,是以刘丕微微笑着,有此一问。
      “晋王明察。”禄宁又是一揖,说着转向刘止,“奴婢来传陛下的话,宣四公子去建章宫叙话。”
      刘止一怔:“我?”自从虚太子伏诛,刘劭这个月来一直在处理这些事务,也免了他们的晨昏定省,与诸位公子许久都未见,如今却竟然要宣刘止觐见,是一大怪事。
      “长宁快去吧!”倒是柳庆修先反应过来,微微拽了刘止广袖一下。他的心里敞亮——虚太子伏诛,中宫嫡子只剩三公子刘丕一人,可是刘丕素来淡薄懦弱,不为刘劭所喜。剩下五子,刘吉不务正业,只因刘劭一句“男生女相,不足大任”便已经足够否决他,虽得中宫盛宠,但终究不是嫡子。刘昌与刘英两兄弟,母族如今算来只略逊于中宫,又有陛下垂怜,堪可颔首。不过前者小器,后者年岁不足。最后的刘斐就更不必说,襁褓稚子而已。
      只有刘止,自幼在陛下身边长大,很得刘劭喜爱,功课又最出挑。虽然失怙于母族,但在朝野上下却很得称赞。如今陛下久不见诸位公子,头一个要见的就是刘止,可以说是恩宠非凡了。柳庆修自幼与刘止长在一处,心中自然替他为此欣喜不已。
      刘丕反应过来,深深看了柳庆修一眼,微微颔首。又转向刘丕,后者抿唇也笑,没有什么情绪:“去吧,着紧些。”刘丕于是对着二人行礼,看着柳庆修拱手赔礼:“对不住,下次送你,咱们一起吃酒。”
      柳庆修含笑点头。刘止就由禄宁引着一路走去建章宫。
      刘止走在不远处,看着禄宁发间银丝,微微笑道:“阿翁,你也有白发了。”
      禄宁闻言微微一愣,转头看了已经高出自己许多的刘止一眼。见他眉目俊朗,也不知是像陛下,还是十年前常常走在他身边的那个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人。他心里微微一涩,面上却又笑:“奴婢十二年前就在宫中了,这时间过得,谁说不快呢?”说着手平着往地下比一比,“初见公子,您才五岁,只有这么高呢。”
      刘止温柔地笑着:“我快十七了。”说着又低声问道:“阿翁可知,父亲叫我去所为何事?”
      禄宁摇摇头,又补充道:“早前见了吴王与柳令君两位——陛下这些日子心情都不算好,公子去了,凡事要注意。”
      刘止挑一挑眉,才知道今日江明和柳恩铭二人原来都面了圣。但是他自然不明其中原因,他本还想问问有关秦清明的事,但又觉得不妥,因而也只是微微笑道:“多谢阿翁提点,止明白。”
      一路走得虽快,禄宁也注意到刘止腰间环佩并未相叩作响,不由得微微颔首。宫中这般急而不躁的人儿,迄今他也只见了两位。睿太子刘晟早已作古,只如今的长宁公子盛宠不衰。连陛下也说二人一等一的像,说是因为刘晟生前最喜爱刘止的缘故。但是禄宁却私心里觉得,刘晟在乡野之间长大,在军队之中磨砺,性子里既有威严,也更多圆滑。但是刘止自幼生长于宫闱之中,多的是如玉的温润和上位者的自矜。二者表现虽相类,骨子里的东西却截然不同——前者如沧海无疆,后者如青天无垠。若论沉稳,该属睿太子当年;若较容止,还看长宁公子今朝。
      禄宁看着眼前人,又想一想旧人,心里几分抽动。好在建章宫已到,刘止向着禄宁一笑一揖,便也跪到了堂上,朗声道:“臣刘止,恭请陛下圣躬安和否?”
      良久没有回应,刘止动作不变,仍旧额抵手背,匍匐在地。
      禄宁心里微讶,却下一刻见刘劭已经换了常服,从后殿里转出来,站到刘止面前,沉声道:“朕安。起来吧。”
      刘止于是跪直身子,见面前刘劭眼底难掩青黑。精神虽还好,但却是少有的颓废。于是心下一疼,继而又俯下去:“儿不敢起。”刘劭没有答话,只是垂目等着他的下文,“儿与诸位兄弟们,这些日子都很挂念陛下。孩儿不孝,不能为爹爹分忧,请爹爹责罚。”禄宁听得他话中称呼几变,有些佩服其中心思。刘止自幼在刘劭身边长大,从小到大叫陛下都是一口一个“爹爹”。如今先提起诸位公子,是以臣子身份劝谏,再单称自己,又显格外亲厚。
      他看向刘劭,果然见后者面色稍缓,半晌露出一个许久都不曾露出的笑来,竟然亲自上前拉起了刘止,又拍拍他的手:“承乐啊,你不必如此谨小慎微。爹爹也许久未见你了,很有些想你。”
      刘止闻言笑道:“儿也想爹爹,但……”先时刘劭,并不允许他们觐见。
      刘劭不答话,眼里涌动着刘止也看不懂的思绪,细细地打量他。刘止望进其中,只见得一渊深潭,少有微波。他这才恍然自己的父亲如今已经四十有六了。他只觉得上次父子相见,父亲还没有如此龙种之态,却不明白为何如今父亲却似乎一夜之间老成了这个样子。刘劭看着他,只是露出一个微笑来:“这些日不见,你仿佛又高了些,唔——今年多大了?”
      刘止拱手道:“回禀爹爹,儿十七将满了。”
      “十七?”刘劭一怔,转身回到座上,刘止看不见他的面容,只听得他轻飘飘一句:“已经十六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啊。”说着示意他坐到自己身边来。
      刘止不敢逾矩,只是坐在了放着靴子的脚凳上,依旧像小时候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的父亲。但是他却不知道父亲说的是什么意思。他从来没觉得时间很快,只一天天盼望着长大。但刘劭却只是看着他:“我初见你母亲,她也只有十七岁。”他眼里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情绪,嘴角却抿得紧紧的,“若娘若是看见你如今也这样大了,该感到欢喜。”他的眼望着刘止,半晌扯出一个欣慰的笑来。不过旁人看来,心中却几分苦涩:“你素来不过生辰的,今时我也忘了,你去尚宫局挑一挑,便也是了。”
      刘止闻言怔一怔,敛眉顺目道:“诺。”彼时出生不足两日的他被江明从重兵围困的洛阳城中救出。七八年后他知道事理,才明白母亲在那日就已经投井自尽了。所以禀明父亲,自此再没有过过生辰,不过每年提前两三个月受些近熟人的礼便也罢了。
      禄宁不敢面圣,却也觉出今二人所聊的话题有几分不对劲。于是转身将随侍的人都打发出去,回过身来却听见上首沉声道:“茶也上了,不必什么人了。禄宁,你也出去吧。”禄宁一惊,赶忙敛目退出。推上门的瞬间,只见得刘劭与刘止隔得极近,刘劭的手抚在侧脸看来与他极为相似的刘止面上,半晌是一个绵长的叹息。
      午后斜阳的光影里,照得两人深衣纹白。
      禄宁没听见的话,刘止却听见了。刘劭对着他说道:“你周身只有眉毛,与你母亲十足相似。”刘止抬起眼来,却见刘劭目光飘渺,该是想到了自己想不见的人身上去。
      他早听早年跟着刘劭一起打天下的人说过,宗谱也有记录——“四公子刘止母,汝南肖氏,清白出身,讳若。随侍洛阳,得幸。帝南征,洛阳陷,以节投井。帝践祚,谥文懿,追婕妤。”
      他不知道这短短几行字如何记叙一个乱世女子的一生,也不知道这样一个看似无奇的人如何让自己的父亲魂牵梦萦。他没和任何人提起,自己在梦里曾经见到过那样一个美丽至极的女子,只是抚着他的脸落泪。他不知为何叫着“娘娘”醒来,却怎么也想不起她的面容了。但是旧人们都说,“四公子仁慧德行,肖似其母。”“四公子容止有度,肖似其母。“”“四公子俊美无俦,肖似其母。”……
      这一切刘止开始听着不为所动,刘劭却是最开怀的,所以有的时候他也不是不讨厌那些繁礼,却知道自己只有一个可以依靠的人。所以一切行礼如仪,最终都刻在了骨子里。
      刘止愈发大了,看后宫与前朝波澜诡谲,却也不知为何有几分庆幸。有时候甚至在想,也许母亲当年如流星划过、绚烂又短暂的一生,方才是自己现世安稳的理由吧?他感激那个生下他的母亲,为她生育自己,为她在父亲心中所留下的是最绚烂的时刻,也为她没有成为他的噩梦——他也不愿看到自己梦中那个美丽的女子坠入凡尘、囚于后宫,落得似父亲其他大多没有朝中依仗的嫔妃一般的凄凉下场。所以他恪守孝道,近乎迂腐。
      父子二人相对沉默着,最后还是刘劭摸着他柔软的、束成道髻的头发,淡淡笑道:“你的冠礼也行过了。方才我和柳伯忆已经订好,将他家小娘子嫁到家中来。你可要好好待人家。”
      刘止一惊,对上刘劭的双眼,半晌垂下眼去,郑重地站起来行礼:“儿遵旨。”因为刘劭指了柳庆修做他的伴读,他与柳家几兄弟自幼相熟,也一直将他们兄弟的小妹柳允当做自己的胞妹对待。他心中虽对终有一日会到来的赐婚早有预计,此时却也对这对象稍有惊讶。
      刘劭微微颔首,又看着他笑道:成了婚,生几个孩儿,也叫爹爹欢喜欢喜。”他的笑容里带着希冀,仿佛真的是很企盼孩子们的出生的。可刘止却只是愣住,虽然显出羞赧的面色,心中却不可抑制地想到了两位兄长的孩子。
      睿太子刘晟的长子出生于建业三年正月里,彼时孩子的父亲已经因为旧伤故世,那孩子受祖父母万般疼爱,得刘劭亲赐名“骏德”,小名驹儿。刘丕曾经也抱过那个孩子,温暖而柔软。但他却没有熬过那年冬季一场风寒。
      后来虚太子刘赫长女出生不过两个月,名字未定,却已经被兵败的亲生父亲在襁褓中活活捂死。
      这些孩子的下场太过凄惨,以至于刘止听到刘劭的话,甚至不以为是恩宠,只觉得心生恐惧。
      他想到刘赫,微微抿了唇,抬起头说了一句不相干的话:“爹爹,我方才听说,秦无敝回来了。”
      刘劭抿唇一笑,道:“你的消息倒是快。”
      刘止闻言一惊,赶紧跪坐下地:“儿知错。”他看不见父亲的目光笼罩在一片阳光不及的阴暗里,微微透露出一些审视的颜色。
      半晌,刘劭淡淡道:“你与他并没有什么关系。”
      刘止等了半晌,见他没有继续说下去,才讷讷答道:“是……”但却又鼓起勇气站起来,双手叠握,一揖道:“爹爹,秦无敝几个月前就已经回燕丁忧,当时曹温良也并未故世。这事情从头到尾,和秦无敝也并没有什么干系啊!”刘劭逆着光看过去,见到面前已经长成如玉少年模样的儿子,眉梢眼角里都透着少年家才有的热诚。这像极了刘劭记忆中的一个人,又或者是两个人。
      他怔了怔,又忽然一笑。在刘止眼中,看不出这样的笑含着什么意味,于是只有垂目,有些后悔方才的话孟浪,却也并不后悔站出来说了这件事。方才在官道上,柳庆修并不愿意他为秦清明说话,但是他却觉得秦清明那样的人不会做出劝人谋逆的事情来。父子二人之间气氛逐渐微妙起来,刘止心中地不安也渐渐扩大,只抿住唇,却仍旧没有放下双手。
      那双手却忽然被刘劭握住了,刘止抬起头去,听见他问道:“承乐,你觉得爹爹做得不对?”
      刘止低下眉:“儿只是觉得,秦无敝无辜。”他抬起头看了刘劭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去,“儿两个月的小侄女,爹爹的孙女……也无辜。”
      刘劭握住他的手微微一僵,半晌他站起身来,另一只手也上来拍了拍,似是安抚,似是无奈:“爹爹懂得你的意思了。”等到刘止惊喜地抬头看他,刘劭却将他站直,摸着和自己几乎差不多高的儿子鬓角乌发,露出一个淡笑来,“你和你母亲,真不是一般的像——承乐,等到你也有了自己的家,也有了自己的子民,你会知道,这世间多少事情都是不得已。”
      刘止不明白这事有什么不得已,他只是长揖道:“儿会为父亲分忧的。”回应他的是刘劭勉力一笑,刘止却并不觉察,抬起眉梢眼角都含着笑的面庞,说道:“既然如此……三哥也未曾娶亲,父亲何不双喜临门……”也好去去这宫内宫外一片惨淡的气氛。想到这里,他也觉得刘劭让他此刻娶妻,恐怕也是存了这样的心思的。
      “哦?”刘劭挑挑眉,示意他坐回来,“朕记得,皇后半年前给了他几个小妾。他似乎并不喜欢?”
      刘止思虑微顿,想到了刘丕在说起这事时眼里毫不掩饰的嫌恶,无奈一笑,作出揣测的神情来:“三哥并未蒙爹爹旨意娶亲,那些妾室伺候得想也不好吧?”
      刘劭一哂:“亏得皇后是他亲娘,连这些事也做不好。她不是为给那废人安排一个显赫依靠费心不已么——怎么到了另一个儿子身上,便神通不显了呢?”
      刘止赶紧敛眉顺目,心里却知道刘劭口中“废人”正是自己曾经风头无两的刘赫。五年前皇后郑荷为了给身为太子的刘赫谋得助力,几次三番恳求刘劭将朝中丞相曹仁嫡孙女嫁给刘赫。此后曹氏与郑氏逐渐结为一心,却没想到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曹氏长子曹学趁着曹仁年老病中,通过太子妃的关系,越过郑氏和皇后在太子耳边吹风,成了太子趁着曹仁去世、朝中大乱而谋反的最大助力。刘劭本就对曹氏的势力颇为忌惮,如此正中下怀,趁此在朝中几乎将曹氏斩草除根,连郑氏也受了若干牵连。皇后近一个月来闭门不出,想也是在思虑如何挽回吧?
      他的心中思绪翻飞,最终却想起柳恩铭方才用力一扯他的衣袖,二人目光相接的时候。刘止对他的想法再清楚不过,加上刘劭今日到现在为止说给他的都是颇为有力的支持,纵使早已学会喜怒不形于色的刘止也感到胸口快速的律动。先时刘赫还是太子的时候,素来眼高于顶,对他们这些兄弟也没有什么施恩。所以刘止每每只有跪在地上或者折腰时,才能近距离看到二哥一身繁复的太子服仪,彼时他心中不是不羡慕的,却也仅仅到此而已。后来刘赫与刘劭日渐离心,刘赫看他们几个兄弟的眼神时常古怪不已,刘止等人只求自保,更不敢有什么奢望。
      一直到一个多月以前,他跟随江明领兵从杜门进入,看着二哥被押解在马下时抬起满是雨水血污的脸,突然恐惧又奇异地意识到——这是这个人第一次仰视自己。
      时间赛过滴漏,刘赫被赐死,曹氏九族被灭,涉事被戮者不胜枚举。刘止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自己所经历的是一件怎样可怕的事,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刘赫生前坐着的、如今空闲的那个位置是那般耀眼。
      他知道朝中渐渐有声音请求再立太子,但是争论不休、意见不一。刘止没有母族庇佑,不如刘丕、刘吉、刘昌、刘英四人,但是他盛名久存,又在逼宫之时在江明的通知下反应最快,竟也堪与几人相较。正在这样紧要的关头,刘劭却又将柳氏娘子嫁给刘止——须知只是这样的决定,甚至就可将局势扳回。这是不是什么暗示呢?刘止悄悄抬眼看向自己的父亲,心中愈发忐忑。
      ……可不可以呢?
      刘劭却没有注意到他灼热的目光,只是拍了拍儿子的肩:“你不是和他走得近吗,依你看,他可有对哪家女儿心仪么?”
      刘止眨眨眼,其中渴慕眨眼间褪去,最后换上淡笑,如实答道:“三哥和温太仆的小女儿走得近。”他想起那个相貌可爱温柔的小娘子,站在刘丕身后半步向他行礼的样子,“孩儿也见过的。那温家的小娘子相貌不错,仪礼也可,安安静静的,三哥很有几分喜欢呢。”
      刘劭有些惊讶:“温日长之女?和你们一般大的?是庶出吧?”太仆温昶的妻子早已亡故,并未续弦,嫡出的儿女也都三十有余了,早在朝中立足。见刘止点头,他也微微颔首,“朕知晓了。”话语间似乎也只是这样顺口一问,竟然并不想探究二人如何相识。末了只是认认真真的打量刘止,补充道:“承乐啊,往后一段日子爹爹还有很多事要处理,暂时没有时间再见你们。你把自己看护好,若是有时间,多去看看你老师。”
      刘止一揖:“儿谨遵爹爹教诲。”
      刘劭见他站起来,也不再让他坐下,自己却也站了起来。刘止赶忙将双手朝上,供刘劭借力。刘劭站起来后,拍了拍儿子的尚且柔软青涩的掌心,并没有松手,而是转过身来对着他道:“你在这点上和你母亲如出一辙,都是外柔内坚的性子,面上云淡风轻,内里怎么也不肯显露半分。”刘止闻言一惊,却见刘劭面目上并没有什么严厉的神色,反倒十分怜惜,“爹爹要你记住,不论以后发生什么事,都要先看顾好自己,明白吗?”
      刘止当他说的是自己不应多管刘丕娶妻的事,于是只有显露出惶恐的神色:“孩儿知错。”
      却不防刘劭摆了摆手:“这有什么错不错的?爹爹知道你心思纯净,待人真诚。可是这世间并没有多少投桃报李的好事,多得是恩将仇报、见风使舵。爹爹当然不允你随流扬波、哺糟啜醨,却也不想见你虽万千人亦往矣,自命高尚。”
      刘止一愣:“爹爹……”
      “爹爹要你耀眼、要你出众。”刘劭摇头打断他,“却也盼望你藏锋、盼望你退避。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要你知难而进,更要你审时度势,知难而退。”
      刘止更加惶惑:“儿愚钝……”
      刘劭并不意外似的,只怜惜地摸摸他的耳廓:“你还小,须知道爹爹盼望的,同样也是你母亲盼望的。”
      刘止抿唇:“母亲不希望孩儿更加出色吗?”
      “你已经足够出色了。”刘劭声音似有沙哑,却止住了刘止去端茶的动作,“你是爹爹最优秀的孩子,是爹爹最疼爱的孩子。”
      刘止听他的话,感到内心也湿了湿——他从懂事开始,在宫中就只敢与眼前这一个人完全相亲。可是父亲于他而言只有一个,父亲的孩子却并不只有一个。所以他从不敢松懈,从不敢不恭。寒来暑往,晨昏定省,从襁褓稚子到总角孩童,从黄口小儿到如玉少年。他的肩膀渐渐开阔,礼数渐渐娴熟,唯一不变的却是那颗对朝堂上万民朝拜之人的孺慕之心。就算渐渐长大,有时候他也不能明白父亲所做是否全然正确,却仍旧愿意一直站在父亲的身后。
      他希望他满意,不为他是生杀予夺的圣上,只为他是父亲。
      可一直到今日,他才第一次从眼前这人口中听到这句话——他是兄弟中最出色的,是父亲最疼爱的孩子。他觉得有几分泪目,赶紧低下头去不敢叫刘劭看见。却不防刘劭忽然张开双臂,用力将已经快要与他一般高的刘止抱进了怀中,
      刘止肩膀微微耸动,心有些湿。七岁以后,这似乎是父亲第一次这样抱着自己。
      刘劭在刘止耳边叹息一声,说到:“不论爹爹怎样,总是最牵挂你的。所以你才要好好记着爹爹的话,顾好自己。”两人都没有再说话,时间仿佛过了很久,刘劭才渐渐松开手,怜爱地抚过他前浓后淡的远山眉,“去吧,待事情过后,就是你结亲之时。”
      刘止于是后退一步跪下,端端正正地行礼如仪,朗声道:“儿明白。父亲保重龙体,儿告退。”他退出去时面上仍有泪痕,却知道恐要叫人看笑话的,于是自己退到门口仔细将泪水拭净了,这才推开门走出去。
      刘劭在身后见得他动作潇洒,步伐有节,是一派大好的少年风光。忍不住也想起曾经的自己,曾经曾与自己站在一处、如今却大都退场的人们,他想到自己的一生也曾绚烂也曾涛涛,可最终都破败于这深宫院墙之中。
      做帝王有什么好,其妻母不为妻母而是需要留心的外戚,其兄弟不为兄弟而是可以夺权的藩王,其父兄不为父兄而是需要节节祭拜的祖宗先帝,其子孙不为子孙而是需要提防的太子,其朋友不为朋友而是应该关注的臣子,其陌生人不为陌生人而是需要爱护的臣民。成不得神,修不得仙,做不得人。这个位置让父子离心、知己相异,他的孩子,终究也要活成他这般的命运,何其无辜!
      他想到承平去世之时紧握住他的手:“孩儿不孝,只盼望父亲与母亲重修为好,善待诸位兄弟……”
      他想到曹温良拖着病体恳求自己:“臣不求身后哀荣,惟愿陛下矜敏愚诚,若臣死后子孙有何不为,尽皆贬斥,留曹门香火传承。”
      他想到禄宁来报刘赫最后之语:“刘庶人言:‘愿陛下万寿无疆,福禄绵长’。”……
      他半晌叹息一声,将手颤抖掩在面上。
      “若娘,愿你庇佑咱们的孩儿,平安顺遂、喜乐安康……”

      建业十二年七月三十,封七公子刘英为梁王。
      八月初八,太子刘赫因事囚,上有疾。
      初九夜中,太子领兵入宫,行谋逆事。四公子刘止时领禁军事,自杜门入宫,随大将军江明镇压叛乱。太子兵败。上震怒,此后再旬,涉事人等皆尽入狱。曹相长子曹学,坐谋逆事,斩九族。太子废黜,贬为庶人。
      八月十二,赐死。赫再拜接旨,乃自杀妻女,饮鸩而死。
      十月廿四,上诏有司,欲赐四公子刘止与柳恩铭长女婚。
      十月廿六,梁王刘英、永合公主刘皎中毒身亡。
      十月三十,上封四公子刘止为代王,五公子刘吉为淮南王,六公子刘昌为赵王,立时就藩,非有诏,不得回京。

      建业十四年二月十九,上病笃,次日诏晋王刘丕太子,着灵前继位。
      二月廿一,上崩,太子于灵前继位,改元至景,昭告天下,发诏封王回京。
      至景元年三月初三,上诏秦氏长女为后,秦昀封燕王。
      四月十五,上诏丞相长女为代王妃。

      似乎父子均从未想过,那竟是二人最后一次相见。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又是一个线头很多的过渡章节。这里链接一下相关章节:
    本章可以与第11章刘晟面圣、禄宁引路的情节进行对照;
    虚太子刘赫与秦清明(秦无敝)的情节,可参看第24章;
    刘劭与刘止生母肖若的情节,可参看第26章;
    另外大家可以注意一下本章里十七岁的刘止对于父亲刘劭的感情与第25章二十岁的刘止对于刘劭感情的区别,这里已经在为第1章和第4章有所呈现的刘止的心结作解释了。
    希望大家看得愉快,也欢迎小可爱们留言交流吖~
    210626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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