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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首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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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内落针可闻,刑堂管事冷冷紧盯堂下所跪的人。
他适才怒在有人藐视千山规矩,强闯刑堂,此时对方主动让步,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这犯了错的暗卫司职情报,主上身边的暗卫又坚持此人“尚有用处”,先审后罚确实也在情理之中。他抬手向下一点,执刑人即刻卷起针鞭,退后侍立。
长松了一口气,零七知道,该保的人,保住了。
深吸口气,他默默脱下上衣,露出肩背上淡淡的鞭烙痕迹。走到刑架前,转身,一声不吭地任人将自己手脚绑牢。
“先打三十。剩下的,等得到主上消息再说。”见人已经绑好,管事简单下了令。
长鞭末梢在他身后打了个响亮的鞭花。
低头垂目,手指极其缓慢地,一根一根攥起。那是千山出品的暗卫,熬刑时惯用的动作。
刑堂中回荡着落鞭声。一下一下,伴随着渐渐发颤的喘息声,规律而单调。三十鞭不快也不慢,直到打完被解下来,零七才抬起头。
脸色苍白,一身湿汗,背上青紫纵横,嚣张地肿了起来,殷殷渗着血。
接下来便只剩等待。
滴答。滴答。
寂静中,不知何处渗出的水滴,一声一声敲打着阴湿的石壁。单调重复的声音模糊了时间,痛楚好似没有尽头。
这里是每一个暗卫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噩梦。如果可以,他永生永世都不想再回到这个地狱里来。
零七深深吸气,低垂的视线落在怀间暗兜处,不自觉目光一软,慢慢找回呼吸频率。
——那里妥善地收着一枚鸿雁玉坠。
终究和当初是不一样的。不再是看不到尽头的黑暗和绝望,他如今,有人可等。
不知等了多久,管事抬头向大门望了一眼,道:“够了。日落之前若无消息传来——”
“不必等日落了。”
刑堂大门洞开,冷风呼号。众人向外望去,门口有人负手站立,逆光的轮廓震人心魄。
“刑罚免了,人送到药堂去治疗。”低沉的声音像在竭力按压这什么。没有训斥,却压得满堂的人呼吸困难,跪了一地。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刑堂许久,刘鸿隐也未说一句话,头也不回,气压低得骇人。
零七想追上去,稍一用力,背上伤口一拉,脸色刷地煞白。知道对方在怒什么,他心里有些涩。嘴唇动了一下,终于没有说出话来。
信他不误解……么?
觉出身后的人过于沉默,刘鸿隐忽然顿住脚步,转回身去。零七低头走路,突然感应般地抬起头来:“主人?”
“伤了何处?”
与往日生不如死的刑罚比起来,三十鞭真算不了什么。刑堂按规矩做事,何必节外生枝。零七摇头道:“属下无……”
“回话。”
被那目光盯死,零七实在无法躲开,只得垂目实话实说:“左臂,背上。”
伤在背上,抱回去难免碰及伤口。隐王沉默片刻,放缓脚步道:“跟我去药堂。”
“趴好。”进得屋中,做主的人便扔下一句话,看也不看他,转身去柜中取药匣。
“嗯。”听出这简单两字中的不善语气,零七十分听话地走到榻边,脱了上衣,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趴好。他左臂上刮下了一片皮肉,裸露的猩红极为刺目。
“用了针鞭?”拿了药匣回身的人一见伤口,之前在刑堂一压再压的怒火蓦地腾起,“为何不躲?”
一路无言,却被这突然而至的恼火激起莫名酸涩,零七一顿,反问道:“属下该如何躲?”
药瓶毫不客气地摔在枕边,刘鸿隐一把钳住他下颌,强迫他抬头看向上方,阴仄的声音直压下来:“修罗殿出来的人就这点本事?除了担责受罚,就想不出别的方法?我就在议事厅中,为何不先来回报?”
感觉到对方的手小心避开了所有伤口才怒不可遏地钳上来,零七沉默了半晌,抬手覆在他膝上,不解释也不反驳,浅声道:“是属下鲁莽,考虑不周。主人息怒。”
刘鸿隐闻言一怔,渐渐清醒。鲁莽?再耽搁一刻,那个暗卫或许便会死在刑堂。零七非但并不鲁莽,反而是在权限的范围内尽量及时有效地将事情处理周全。唯一考虑不周的……便只有自己的安危罢了。可自他来到身边之后,又有哪一件事是先想着自己的?
烦躁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又涌起无法言喻的心疼。刘鸿隐手上一松,侧身在床沿坐下,小心将人往怀里搂了搂,替他理理额前汗湿的乱发:“又认什么错?”
暗卫给主人认个错又不屈辱。零七笑笑不说话,伸手将药瓶拾起,塞进对方手里,摆出乖顺等着上药的模样。
隐王“嗯”了一声,接过药瓶,手下愈发小心轻柔。
背上疼得撕心裂肺,零七手指攥得发白,正要想些什么分散注意,忽听身边的人淡淡开口:“严离接管千山后,暗卫首领一职便一直空缺。过几日你随我回一趟千山,见过其他管事。”
他尚未反应出这话中的意思,便觉眼前一晃,一件物事落在枕边眼前。定神看去,不禁一怔,那物事通体漆黑,严肃冰冷,正是暗卫首领的令牌。
统领修罗殿所有暗卫,拥有绝对的自主调度和决定权,除主上和千山首领外,不再受任何人调遣。
“……怎么了?”见对方埋着头一动不动,刘鸿隐略一思索,在他肩上轻拍两下,道,“当得起,用的上。收好,莫要多想。”
低头趴在榻上的人心底一震,瞬间微微收紧了肌肉。半晌,才又闭着眼缓缓松开。
信任、认同、看重……他想要的,岂非就是“当得起,用得上”这六个字。
——本王知你所求,又如何能将一柄利剑藏于床榻,任其锈于枕席?
不是补偿,不是奖赏。从很久以前起,那人便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而后一桩桩一件件,不动声色交到自己手中。
不自知地抓紧被褥,零七只觉有什么自心底涌起,既酸又暖,溢满胸口。他无言地动了动嘴唇,很久很久,才堪堪找回声音,正要应“是”,门外响起熟悉平稳的脚步。
“主人,属下严离”。
隐王手上不停:“去书房等。”
千山首领亲自前来,不会只是为了解释先前刑堂的事。既是正事,两人都收敛了心思。零七自然地伸手去拿外衣腰封,打算起身,却被人按住了手,重新拉好被子。
“睡会儿,我去。”
零七犹豫了一刻,打消了陪人一起去的念头,“嗯”了一声,闭上眼睛。便觉得有人替他落下床帷,又起身关上窗,方才掩门而去。
屋内暗下来,愈发引人恹恹欲睡。他阖目摸索到令牌,用手指覆上,紧紧抓牢。
* * *
“王公公请主人尽早前往京城。”
严离单膝跪在书案前,将消息与密信一一上呈。他自进门按规矩行礼后,便再未得到起身的允许。暗卫出身的人,便是跪上一日一夜也不会有半点动摇委屈。然而,淮南王极少无缘由地苛责下属。这般未曾点明地罚千山首领长跪,更是头一回。
刘鸿隐扫了眼密信,脸上平静得一如往常,似乎只是一时疏忽,忘记了屋中另一人仍未起身,道:“本王知道了……秦飞扬那边如何了?”
“监视秦飞扬的两名暗卫中,一名已经死亡。听闻主人已将另一名暗卫带回,属下稍后去审。”
刘鸿隐并未回答,自案前起身,绕至跪地的下属身前,却未看他,只将目光投向雕窗外的一抹夕阳,缓缓道:“是回报千山之前就死了,还是回报之后死在刑堂?”
严离暗暗皱眉。他来前已简略听说了下午刑堂之事,恐怕这正是他长跪的原因。他一低头:“属下下午未及返回千山,刑堂管事按规矩行事,并无大错,是属下疏于处理……”
“严离,”淮南王平静地打断他,声音中听不出丝毫情绪,“本王问你的是什么?”
严离心中一惊。暗卫答非所问乃是大忌,身为千山首领,绝不该犯此错误。他立时补救道:“回报之前。接应的暗卫找到他时,人已经死了。”
刘鸿隐居高临下,不言不语看着他。
严离跟了他近十年,除去最初时的惨烈磨合,几乎已到达至信不疑的地步。
千山首领恪守规矩地低头跪着。他从不去主动猜测主人的心思,训斥或是责罚,皆顺从承受便是。
一人跪着,另一人也不坐。直至夕阳的金辉消失,淮南王才开口道:“起来。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莫让本王失望。”
* * *
刘鸿隐回到寝殿时,零七仍安静地闭目趴在床上,手上握着令牌,想是未及收好便睡了。
他轻声走过去,想将令牌抽出放好。却未料刚一碰及,那人突然死死攥住令牌,猛地睁开眼睛。
“……主人?”惊醒的人极快地反应过来,压下反击的本能。
见他浅眠中还护食般抓着东西不放,刘鸿隐觉得好笑,随口道:“这么宝贝?”便松了手想去桌边倒杯茶。他甫一转身,身后的人便坐直了身体,郑重而又认真地答道:“是。”
刘鸿隐背影一顿,眉角牵动,也不回头,将袖中手上密信向床上一扬。
零七抬手捉住展开。密信上写:函阳之乱再起,当日未竞之事,今或可期。望早作打算,速至京城一叙。
他迅速一阅,抬头道:“王公公发来的?”
刘鸿隐“嗯”了一声:“可知道函阳之乱?”
零七点头。
函阳关是西北边境上第一道雄关。十八年前,西境匪国曾举兵来犯,一度攻破函阳关,长驱直入大肆掠夺,屠了边境四城,史称函阳之乱。眼见寇骑便要践踏国土,当年的秦将军,秦飞扬的父亲临危受命,挥兵出征。苦战三年,死伤无数,最终逼得匪国让出函阳关,退避八百里,这便是征西之战。
他知道的,都是书中粗略记载,或民间口口相传的版本。
当时国库虚空,兵微将寡,军饷粮草皆跟不上,而匪国狡诈残忍,极难对付。士兵在边关拼死搏杀,国中只能加重赋税,强抓壮丁,一时间怨声载道,民不聊生。
刘鸿隐坐回榻边,将密信收回,在掌中震碎,补充道:“饿殍四野,而那一年先皇的生辰,仍旧极度铺张奢华,还邀请了淮南、镇南两王入京同庆。”
便是那一年,他同父亲带着贡品礼金进京祝寿,返程时误入险境。
“先皇说是邀淮南王同庆,实则是逼父亲进贡一笔不菲的礼金充作军饷;而父亲说是进京祝寿,实则暗遣兵力,要借机逼宫夺位。”
既然当时并未动手……零七思索道:“可是事有突变?”
刘鸿隐知他在问什么,点头道:“边关战事虽然告捷,却未完胜。然而先皇十二道金牌令,突然将秦将军大军提前调回京城。父亲恐事有泄露,只能临时取消了计划。后来方知,当时先皇发现了水王残余势力尚未除尽,慌乱之下强行调兵。”
说到此处,顿了一顿。若是那一年真动了手,便不会再有返程一说,有些人或许就不会再遇见。
他停了片刻,冷哼一声道:“同是斩草未除根,却宁可抛却外患,先顾内忧。胆怯如此,才会在边关留下隐患,给他们机会如今卷土重来……过几日伤养好了,与我走一趟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