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十七番外（上）：假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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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青州回京的第二天，下了早朝皇上就召我去御书房。公事说了大半个时辰，我有些口干舌燥，皇上赐座，又命人给我上茶上点心，默默看我几乎把点心吃完，才问：“她。。。。。。。可有说起几时回京？”世上有千万个她，可皇上口中的她也只她一人罢了。实话来说，除了这个“她”字，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皇嫂，娘娘，小凤姐，似乎都不妥。
我看着皇上满怀希望的眼睛，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好跪下叩头：“臣弟驽钝，有负皇上所托，请皇上降罪。”其实聪明如他，早就该料到答案，却还是不死心要问上一问。如若我能说服她回京，自会一早禀报喜讯。捱到现在都没提起，结果自然不言而喻。
“快起来。她的性子朕如何不知，叫你劝劝不过存着万一之念，她若肯回固然是意外之喜，不回才是意料之内，朕又怎会怪你？”听得皇上一声叹息，偷觑他明显憔悴了许多的容色，我有些不忍：“其实她未必还在与皇上赌气，看上去精神倒比在京中时更好。又特地交代我，若皇上问起，转告皇上说，‘行万里路，读万卷书’是她一生梦想，有幸来到我大衍洞天福地，不把皇上的大好江山看个遍岂不亏本。”
听了这话，皇上面上才略略浮出一丝笑意：“嗯，这话倒是像她说的。”旋即又沉下脸来：“若我不问，她便连片言只字都没一句吗？” “臣弟斗胆猜测，她这么说是深知皇上不会不问起她。”没有听到皇上的回话，偷眼一看，皇上正望着书房窗外的天空在出神。过了许久才喃喃念着几句诗不像诗，赋不像赋的句子：“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你说她，她还有可能回来吗？”其实这个问题我也问过自己，此刻却只能毕恭毕敬答道：“皇上过虑了。臣弟估计她不过是贪图新奇，喜欢旅行，流连山野之趣，多玩些时日便会鸟倦知返。”
我不知道皇上是否后悔过与北狄和亲的决定，换了是我也会那么做吧。可是，宗室子弟那么多，随便挑一个赐婚，高调迎娶带着和约与礼物远道而来的北狄公主，也能达到同样的目的。当然，皇上有皇上的考虑，刚刚经历过夷狄入侵、诸王作乱的动荡，朝局未稳，人心难测，他担心的是宗室子弟借联姻与北狄勾结，埋下隐患。皇上心里对她怎样，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从皇上坚决拒绝内务部以皇嗣单薄为名多次提议选秀，并公开表明在位不会扩充后宫就可以知道。娶公主之举，纯属不得已而为之。这一点，她也一清二楚吧。所以才会表现得那么通情达理，却在得知公主怀孕后乔装改扮，悄然离京。这个笨女人，装得若无其事，只会躲在被子里哭。过了这么多年，还是一点儿都没变。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假如，假如是我，我不会让自己喜欢的人难过，即使冒再大的风险。可能这也是皇上比我更适合那个位子的原因之一吧。
常常会幻想，假如最初我没有口口声声把她当作必须伏诛的妖人，假如被打下山崖的是我，假如后来我们没有分开走。。。。。。命运原本有很多个可能性，而真实发生的结果最终却只有一个。从来就没有假如，就算无数次幻想一切重来，即使她常常用奇怪的字眼“唯心主义”“天命论”来嘲笑我，我早就知道这命定的一切不会改变。
是什么时候把她放在心上，连我自己也记不起来了。不经意间就已经把她刻在心里，或者早到连我自己都还不知道时，一贯不喜欢意外的我对着那个从天而降，侃侃而谈，模样古怪，神秘莫测的“妖人”，从最初的戒惧厌憎切齿痛恨，到后来的莫可名状怦然心动，原来距离只有一步。
从小到大，从来只有人为我挡暗器，何曾试过为一个不相干的人以身犯险，结果却是我不曾预料的。她救了我，以最危险也最直接的方式。因为中毒后肌肉僵硬，她的手指紧紧抓着我的手臂，力气大得惊人，我不得不一根根掰开。也许是感激，也许是担忧，给她灌下解药，我耐心地等她醒来。她的个子很大，手却很小，像小孩子的手，圆圆胖胖，白白嫩嫩，并拢时手背还有一个个小窝。不像我见过的那些女人留着长长的指甲，还涂抹着蔻丹，她的手指甲修剪得很短，不是修长的椭圆形，是贝壳状的粉红色，很有光泽，总让人想到海边晴朗的天空，就像她整个人一样澄澈，明净，鲜亮，不加矫饰。多年后回首才明白那是最初的心动，喜欢一个人就连她最细小的部分都是可爱的。
生于皇室，惯见美女如云，虽未大婚，十三四岁已经由贴身丫鬟教晓我男女之事，也曾混迹于市井集市，还偷偷跟几个哥哥去过风月场所，也不算没见识的。印象里美好的女人应该是文雅的，柔弱的，娴静的，笑不露齿，行不摆裙，语莫掀唇。虽然她们也是极麻烦的一群，说话跟猜谜语一样只说半句，还动不动就掉眼泪，却被她颠覆了我对女人一贯的认知。
是好奇的吧，如今的皇上，从前的四哥待人一直都是冷冷的，脸上从来连个笑容都少见。跟她也不过几日相识，就把贴身至宝交给她做信物，那时就想这女人总是有些特别的，虽然她看上去并不特别，除了比寻常女人高大些，打扮怪异些，也仅只中人之姿。更让我气恼的是，还没人敢对我如此无礼，更没见过哪个女人像她那么不讲规矩，看人的时候总喜欢眯着眼睛凑得很近也不会觉得不好意思（轻叹：俺女儿近视。。。），说话时理直气壮地直视对方，走起步来大步流星，笑起来肆无忌惮咧开大嘴，就连哭都哭得浓墨重彩，声势惊人。偏她又那么伶牙俐齿，气势汹汹，无理都能辩三分，即使最鄙俗的话也说得坦荡无比。可是，最初横看竖看都看不顺眼的一张脸，怎么会越看越顺眼？一口雪白的牙齿晃得我眼睛发花。那犹如墨染般浓黑疏阔的眉毛，让她添上几分飒爽英气。
睡眼朦胧才醒过来的她，彷徨无辜的眼神像极迷途的幼鹿，看到就觉得心疼。明明没有抹胭脂，饱满的嘴唇仿佛初开的花瓣般鲜艳，那白里透红的脸蛋，还有鬓边细密的茸毛真像是颗熟透了的水蜜桃，叫人忍不住想咬上一口。只可惜她的眼睛也肿得像桃子，破坏了这幅美丽的画卷。早就该发现她是女人的，那么柔软而芬芳的身体，怎么可能属于男人。是我一生闻到过的最清新的气息。她说那种香料叫“海飞丝”，用来洗头发质会很好。很贴切的名字，活泼的海浪飞扬着满头青丝，就是她给我的感觉。
当她和四哥两人不告而别时，我早已分辨不清内心的愠怒里除了被骗的不快，是否还存着一丝隐约的失落和怅然。
经过一番寻访，再见四哥，我几乎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眉梢含春，口角噙笑的男人就是他，更不敢相信戎马半生英雄盖世的他会用拿惯刀枪的手切菜，铁盔银甲天人之姿的身影会围着围裙亲自下厨。在她身边原来是那样的轻松自在，难得的惬意和悠闲，有她在的地方就会感受到家的温暖，甚至连母妃都从来不曾给我这样的感觉。从小到大，都背负着母妃对我的沉重寄望，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恐行差踏错，却还是始终无法达到母妃的要求。
从不知道人可以这样活，原来生活里处处都有赏心乐事，只看你有没有发现的眼光。不由自主想亲近她，看她未语先笑，眉飞色舞，指手画脚，强词夺理，每个表情都是一道风景。一直崇拜着四哥，仰望他却始终无法企及他的高度，那一刻我竟然开始嫉妒四哥，为什么老天如此不公，很多东西，别人做出毕生的努力也未必能够拥有，他却得来全不费功夫。就像小时候做诗，别人博览群书绞尽脑汁偶有所得，也比不上他轻轻松松脱口而出的佳句。也包括这样轻而易举就拥有了她。虽然只是转瞬即逝的念头，大概，在我内心深处早就被母妃日复一日的唠叨埋下了嫉恨的种子。不，我跟母妃不同，我从不贪恋那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我清楚知道自己的位置。不属于你的，勉强拥有也未必是福。何况，要不是四哥，我岂能将性命留到今日，早就被太子寻隙清洗掉。既然如此，当她下了决心离京时，我的内心为何还有一丝窃喜？就算明知即使离开了皇上，她也不会为我而驻足。在她心里，我始终还是那个不算是男人的“男孩”吧。
那是北狄臣服，公主抵京，送回太子后的第一个大年，四海升平，天下大治，这国宴家宴当然要比往年更隆重其事，皇上脱不开身，暗地里让我多陪陪她。皇上的心思我明白，不只是怕她过年过节没人陪伴心情不佳，更多是担心她的安全。北狄狼子野心，借口公主有喜，向皇上献礼加岁贡，浩浩荡荡近千人的马队，里面藏了什么鬼魅魍魉，倒是不可不防。虽说平时也有暗卫贴身保护她，毕竟不比宫里周全，若被人知晓了她是皇上的软肋，趁机要挟，那可大大不妙。
带上侍卫来到她的住处，却听下人说她去了燕归湖。还没走到湖边，远远就看到她站在光秃秃的柳树下宽衣解带，跟着扑通一声跳进水里。这一惊非同小可，来不及思考，我一头扎进泛着涟漪的湖水。跳下去就呛了一口水，冰冷刺骨的湖水直冲鼻子，唤回我的神智，我这才想起我竟然是不会游泳的。顾不上叫救命，我大睁着眼睛胡乱扑腾，四下里寻找她的影踪。在我丧失意识之前，看到一条轻捷灵活宛如游鱼的身影游向我身边。
在她捏着我的鼻子往我嘴里吹气的时候，我其实早就醒了，是冻醒的，衣服湿了水被风一吹贴在身上跟刀子般瘆人，却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闭着气享受她难得的亲近。直到她做得累了，叫我的侍卫来继续时，我才假装咳嗽着挣开眼睛。后来她说那叫“人工呼吸”，跟以前她救皇上那一回有异曲同工之效，只不过上回更凶险，皇上连心跳都停顿了。
提到皇上她的眼神一黯，赶紧岔开话题：“快把衣服脱了，我给你裹上毛毯。”不顾我的严重抗议，她和她带的丫头兰儿七手八脚扒下我的衣服，嘴里还在说：“以前又不是没看过，一个大男人怕什么羞！你当我们稀罕伺候你，我们家兰儿还是没出阁的黄花闺女呢。”想到侍卫在一边心里不定怎么想，我上下牙齿不住打架，气得几乎吐血。
这才注意到她只穿了一件贴身中衣，款式有点奇怪，布料却比寻常贴身中衣更少，身体的曲线纤毫毕现，雪白粉嫩的胳膊大腿全露在外面。“你快把衣服穿上。”我脸上一热，转过头去，当即决定两个侍卫不能再留。她转回马车换衣服，嘴里还不服气地唠叨着：“这已经是改良版的了。要在我们那儿，布料比这个起码少一半。。。”好像生怕人不知道她不属于这个世界，完全没意识到她的言行已经威胁到别人的生命安全。
其实她已经很久没提过他们那儿的事了，自从皇上难得发了两次火之后。重提这个话题，是因为她去意已决，再无留恋？又惊又怕又痛，我想也没想就钻进马车：“就因为皇上跟北狄和亲怀了龙种，你就想不开糟塌自己！你还是不是那个我认识的孔凤？”
“谁想不开，谁在糟蹋自己？”她叉着腰怒目圆睁。“孤陋寡闻，坐井观天！冬泳听没听说过？本小姐以前参加北极熊冬泳赛还拿过名次的。倒是你，你以为你是谁？旱鸭子一只还愣敢学人英雄救美，狗熊还差不多！我看你是猪鼻子插葱—装象。不，装都装不像。”我反唇相讥：“要不是皇上有旨，我才懒得管你是冬泳还是投湖，关我屁事？” “那你活该，拿着鸡毛当令箭。他叫你吃屎你也去吃啊？你有没有自己的脑袋，光是放在那儿当摆设，不如摘下来当球踢，还可以替老百姓省点儿粮食，替你们皇上省点儿俸禄。”尖酸刻薄的几句话气得我直哆嗦，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是活该。跟她斗嘴，什么时候赢过？也许是因为这两年我们之间很少斗嘴，我就好了伤疤忘了痛。其实除了她，还有谁能让我吃瘪？随着年龄渐长，位高权重，人人对我点头哈腰，就连皇上对我说话都客客气气的。也就是她，打不得，骂不过，就算骂得过也不愿让她伤心难过。我只能望着她干瞪眼。
“还瞪！你再不出去我可要收费了。虽说咱没啥波涛汹涌的，那也不能白给人看。动物园都要买门票才可以参观。”她似笑非笑的斜睨着我，我这才发现她正在换衣服，身上只遮了块白布。我赶紧窜出马车。非礼皇嫂，秽乱宫闱，罪名可大可小，怎么居然气糊涂了！虽然她并无名分，也不曾进宫，但事实在那儿摆着呢。她是皇上的女人，甚至可能是皇上最心爱的女人。我不敢再去回想刚才所见的玉体横陈，春色无边，连她换好衣服后也不敢看她。
反倒是她过来问我：“你说北狄公主怀了龙种？”声音没什么异样，脸上却有种反常的平静和淡然。该死，都是我嘴快，皇上看来还瞒着她这事儿。其实娶都娶了，怀不怀孕有什么区别，女人哪，都是自欺欺人的动物。我只好支支吾吾：“这个还是你亲自问皇上吧。”她笑笑：“这种事纸还包得住火吗？”清淡的笑容里没有我所熟悉的温暖和爽朗，只余深深浅浅的悲哀。“听说公主生的极美？” “再美能美得过皇上？喜欢美人儿，皇上不如自己照镜子好过了！”
不愿让她这么难过，我忍不住又多了几句嘴。“你不要想岔。其实皇上对北狄公主戒心甚重，她送的绣荷包交给御医查验，皇上从未佩戴。连她有身，都叫了三个不同的御医查证。我注意过的，家宴上同台吃饭，她夹过的菜皇上不会再夹，她敬的酒皇上只喝了一杯，还是太监先试饮。她住的寝宫一查再查，皇上从不留宿。就算宣她觐见，也有嬷嬷亲奉她汤浴，全身上下衣物换个遍不说，连头上的发簪都要留下，恐她行刺。即便她生下皇子，异族血脉绝无机会得窥大宝。皇上也只有在你面前才笑得出。。。。。。”她不说话，仍是安静的笑，夹着淡淡的嘲讽之意。我有些不安：“你别这么笑。” “嫌我丑你别看啊。”就挂着那样的笑容，她一路无言地回家，叫人为我备水沐浴更衣，送上姜汤，自称要睡午觉，我却听到她躲在被子里偷哭。晚餐团年时她已经恢复正常，开开心心为几个身世堪怜无亲可投无家可归的仆佣工人分发压岁钱，又嚷着要头一个放爆竹焰火。
当我把点燃的线香递到她手里时，她对我轻声道谢：“谢谢你，十七。不只为今天你二话没说就跳进快结冰的湖。这两年，我见你倒比见他还多。。。。。。”明亮的黑眼睛闪着幽光，仿似有千言万语，最后却又绽开一个刁钻的笑容：“现在你们两兄弟可都欠我好几条命了！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平安王别忘了我等着你的涌泉呢。”
除夕夜，她是在阖家团圆喜气洋洋的鞭炮声里离开京城的。灌醉了我和我的两个侍卫，借口出恭就一去不复返。又怕我们受责，留下一封书信，没有称呼，没有落款：“誓言岂可轻许，相见不如怀念。你有你之无奈，我有我的梦想。不要怪十七，我想做的，就算你在也拦不住，除非杀了我。” 盘缠，行李，出城的许可，替换的马车，那么周密的准备应该是一早就计划过的，连皇上手下“麓营”的暗卫细作都被瞒过。即使没有我多嘴，迟早也会有那么一天。皇上什么都没说，只在他一如既往的沉默里我感受到凛冽的寒意。我几乎庆幸自己因为那次倒霉的“冬泳”及时地病倒，并且一病就是两个月，免去了朝堂上的乌云密布，风刀霜剑。人说一夜白发，我没有见过，但两个月不见，还未到而立之年的皇上清减了许多，绝世容颜添了风霜之色，早生的华发夹杂在两鬓青丝之间格外刺眼那是不争的事实。我为我曾有的一丝窃喜感到莫名的难过。终究我们谁也没能留住她。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十七番外（上）：假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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