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散记》掬月亭

18、第十八回 若教眼底无离恨

　　因为天一问起归期，裴羽回想起前几日师父来书斋看他时师徒俩的对话。
　　师父进来时，见他正在练字。
　　“写字点香，看着没有什么明显的好处，但可以涵养身心，也是修行法门。”
　　“师父，其实是我近来一打坐就头痛欲裂，干不了别的。”裴羽放下手中的笔，抬起头来回答。
　　“慢慢来，修行之事，不能勉强。头还痛吗？回头我请丹房的师叔过来给你看看。”
　　“师父，我可以不回清明洞天吗？”
　　“说起清明洞天，正好要跟你说——刚才收到传书，说事情经过已经查明，那位仙师目前已不再指导学生，过一阵子会离开那里，另外觅地清修，你如果愿意，可以随时回去。”
　　“师父希望我回去吗？”
　　“小羽，我曾对你寄以厚望，希望你在清明洞天好好磨练，早日超凡入圣。但那天接到消息赶去，看见你满脸是血躺在悬崖下瀑布旁——要不是有那块通灵玉挡了一下，几乎要回天乏术——其实既吃惊又后悔。”
　　“师父——”
　　“而且那以后，一连好几天都梦见你母亲。”
　　“我母亲？”
　　“嗯，她默默注视我，什么都不说——”
　　裴羽不很明白，这事和母亲什么相干，母亲虽然早归道山，但他在委羽山一直得到很好的照顾和指导，并不觉得比旁人少了什么，正在考虑怎么接上话茬。
　　师父又往下说：“你这双眼睛长得和她真像，其实笑起来更像，只是你俩都不怎么爱笑。”
　　“我……我母亲的眼睛据说是像我外祖母。”裴羽无意识地顺口回答。
　　“你外祖母的眼睛，可能也自某位先人继承而来。”
　　“是——”裴羽茫然。
　　“如此反复推求了去，可以想见，自从鸿蒙开辟，女娲造人，就有那样一双眼睛，见过十日并出，被照得刺痛流泪，也见过洪水滔天，多少人生离死别，欣赏过盛世佳节的烟火花灯，寻觅过饥荒年代的草根树皮——”
　　“是。”完全不知道话题会走向何方，裴羽只有一个“是”字可答。
　　“可是不管有多么艰难危险，这些先祖都把血脉延续下来了。”
　　“也许有些也并没有，毕竟那么艰难。”
　　师父笑而不语。
　　裴羽楞了一会儿，弯起食指，敲了敲脑袋，自嘲地笑了，说：“是。”
　　又过一会儿，敛去笑容，低着头，一边下跪，一边说：“师父，弟子知错了。”
　　师父伸手扶住他，说：“不必如此，这要怪我，平时对你们的功课督责甚严，这些地方却很少提及。坐下说话吧。”说着，自己拉过书桌前的椅子，背着窗户坐下。
　　裴羽挪过凳子，坐在下首。这才发现，师父往日温和俊逸的脸庞，竟带着一丝疲色，坐下后，甚至一手撑在扶手上，扶额叹道：“其实这些年来，越是修行，我越觉得，我们这些悟道修炼的门派，是否走的一条死路，或者至少也是条窄路。比起自然之道，修仙问道实属暴殄天物，得不偿失。”
　　“怎么会？”
　　“你试想想，芸芸众生，不需要如何天资出众，无论士农工商，择一业而事，就能传承学问技艺，不论媸妍贤愚，与一人结缡，也能延续血脉亲情。”
　　“那些是朝生暮死的凡人，终身也不能窥见大道。”
　　“从那些朝生暮死的凡人中，生出了我们这些出类拔萃的修士，是么？”师父淡然一笑，“修道之人，天资、心志、品行无不超乎寻常，但也要有合适的机缘才能拜入仙门，修行过程不但艰难，还要消耗无数天材地宝，这一切仅仅为了维持一副肉身不朽，为了参透那玄之又玄的道法，稍有不慎，天劫、心魔、外邪随时侵扰，一旦陨落，灰飞烟灭，反不如——。”师父叹了一口气，朝书架看了一眼，说：“所修习的道法，全凭有限几本经典，大家各凭己见，揣摩修习，上古神祇渺不可追，连汉唐以来的仙人，也只有遗迹和传说，现世这些修仙之辈，也不过稍延寿命，驻颜有术，略具飞行绝迹之能，可谁见过真正羽化登仙之人？饶是如此，四海十洲所产灵药仙草已经完全不敷使用，必须另外设法。这到底是聪明过度，还是愚不可及？”
　　“师父，那照这样说来，人之一生经历生老病死，且不论修仙问道，或求取功名，连疗饥御寒都必须仰仗外物，若单就自给自足而言，岂非还不如无知草木——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更合乎大道？”话才出口，又觉得不安。
　　师父听了他这番见解，神情在“岂有此理”和“这倒也是”之间来回切换，终于蔼然一笑，道：“说得也是。”心下暗叹，这孩子大了，不像小时候那么好哄，跟他说话真不能掉以轻心。
　　“师父，弟子今后一定潜心修炼，再不分心，也不意气用事了。”裴羽见师父转了口气，反觉得自己无礼顶撞，有些后悔。
　　“小羽，不必如此，我是真心觉得，你可以再从容考虑，愿意在山修炼也好，回去清明洞天也好，或者有了心爱之人，愿与人双修，都无不可。”
　　“师父，我知错了，我在哪里修炼都行，”裴羽猛地一惊，心头狂跳，他努力调匀呼吸，好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却仍是红了眼圈，“不要赶我出门，不要不理我。”
　　“想到哪儿去了，嗐，我本来以为清明洞天这样的地方，荟萃了各派有道之士，也许会有新奇的见解，特别的道法，送你们去开开眼界，没想到——好了好了，不想去就别去了，把眼泪擦擦。”

　　裴羽后来平静下来细想，推测师父多半也是因为他的事受了刺激，回想起来觉得后怕，才忽然有这一说。想到自己的安危，居然几乎动摇了师父的道心，愧悔之余，又觉得有一丝温暖。他非但没有考虑放弃修行，反而更加坚定了向道之心。
　　天一等人的到来，对他多少也有些鼓舞，当下他侧着脑袋看了看天一，忽然想起一事：
　　“那个，不好意思，通灵玉摔碎了，我再找一个赔你吧。”
　　“赔什么，下次再带一个给你。原来是摔碎了，那我在南海发给你的消息，其实都没有收到？”天一露出释然的微笑，又从百宝囊里翻找了一通，掏出穿梭时光之钥，“这次我哥让把这个带给你。”这钥匙用一个小锦盒装着，还用蝇头小楷把用法写在一张薄纸上，叠成方胜，垫在盒底。
　　裴羽拿出钥匙，看了一眼，又放回盒子，但展开天一手写的说明，却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含笑道：“穿梭时光吗？我倒想不起来有什么地方用它，不过你这张字，力透纸背，什么时候写的这么好了，倒要收藏一下。”
　　天一顿时两眼放光，觉得自己一个下午关在屋里，写废了足足半篓字纸，也毕竟很值，正要显摆一下，一眼看见裴羽写了一半的那幅字——因为腾地方暂时搭在砚屏上——不觉收敛了笑容，真心实意地说：“哪有你写得好，还得练呢。”
　　裴羽又问：“怎么想起来给我带这个，是上清宫新研制的法宝，弟子们每人一个？”
　　天一含糊道：“嗯，假如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或者掉了要紧东西，只消回到过去，小心避免就好了。”
　　“这不是你那位兄长研制的吧，我瞧他言谈行事，颇有几分豁达，不像是会纠结‘假如当初——’的样子。”
　　“哪里，他那个人才别扭呢——”
　　“是吗，怎么别扭？”
　　“等我把东西放好，晚上再跟你说。”
　　“天一，你有心爱之人吗？愿意一起双修的那种。”
　　“没——”天一明显吃了一惊，“上清宫也不允许。你们可以吗？”
　　“师父没说不许，不过我也没有。”
　　“在我们上清宫，如果谈情说爱，是必须要弃道还俗的。”天一转头继续整理行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耳朵微微发红。

　　眼前是间一眼望不到头的大厅，不设窗户，也不见灯盏，但有乳白色的光线从顶部泻下，望去满目青翠，传说中生于悬崖幽谷的仙草，一株株装在约两寸高的圆底琉璃瓶中，静静浮在空中，宛如星罗棋布，瓶身透明，可以看见底部并无土壤，只有一点儿灵液浸润根部，三人目眩神移，片刻后，之岚开口道：“真是壮观，裴师兄，之前还以为委羽山并不出产仙草灵药，看来是我们孤陋寡闻。”
　　裴羽含笑答道：“委羽山的确不出产这些，但修行所需，消耗巨大，所以设法加以培植，这些也是从别处采来的。”
　　“天呐，那得薅秃了多少仙山灵境才有这些？”林泠脱口而出，话一出口，顿觉失礼，加上被之岚和其颀两姐妹一左一右看着，愈觉得不好意思，不免低下头，红了脸。
　　“不用许多，一株仙草上，无论根茎叶哪个部位，取四分之一指甲盖那么大的一片，就可以培植出一株新的仙草来，以此类推，可以无穷无尽。”裴羽却不在意，含笑解释，“比如这一屋子的仙草，就是来源于同一株。”
　　“那这些都不需要土壤，只浸在水里就可以了吗？”林泠一半是好奇，一半也想岔开话题。
　　“这瓶里都是特制的灵液，连这屋里的光线和气流都是经过调试，专门配合幼苗生长之用，等再长大一点儿，就可以移植到土壤里，只是不在这一间里。”
　　裴羽引着四人离开幼苗室，来到走廊对面向阳的一侧，这里是一列药圃，进入其中一间，就发现药圃不像幼苗室封闭严密，不但两面有窗，而且顶部也可以开阖，方便吸取日月精华，里边全是排列有序的盆栽仙草，每个盆里插着小牌子，上书各种符号，虽然看不懂，但仿佛很有规律的样子。裴羽对女生们笑道：“栽到盆里之后就好养多了，有兴趣可以带两盆回去，装饰屋子也行，哪天看腻了，拔了做汤也行。”
　　之岚骇笑道：“常人想它炼丹都可遇不可求，拿来做汤也太、太暴殄天物了。”
　　“炼丹用的另有专门精制过的，回头叫人扎上几大捆，让天一给你们背回去。”
　　之岚摇了摇头，正要开口，裴羽又说：“不必客气，此地的惯例，一向都为前来参观的道友们备些薄礼，都是些自产的草药，还望不要嫌弃。”
　　之岚看了看小伙伴们，其颀正望着一个花盆出神，不知在想什么，天一却笑道：“好呀，那下回你来上清宫玩，我带你潜海捞珍珠。上次我哥带着我，捞到鸡蛋大的一颗。”
　　裴羽笑道：“那可稀罕了——”
　　其颀忽然问道：“裴师兄，听说把这个仙草捣成泥，调入蜂蜜，敷在脸上，可以净白肌肤，焕然新生，可有人试过？”
　　“这个有的。有位师妹，拉了几个小伙伴，取了这个仙草，或鲜或干，榨汁捣泥，外敷内服，都试了一遍。”
　　“结果呢？”
　　“无论怎么炮制，论美白养颜之功效，和那山泉水也不相上下。倒是发现真正有作用的，还是那两句口诀。”
　　“什么口诀？”不但其颀全神贯注，林泠连和之岚也转过头来，认真倾听。
　　“早睡早起，锻炼身体。”
　　天一顿时笑出声来，补道：“把珍珠磨成粉，擦在脸上，也能增白，上次南海带回来那么些，莫非都擦完了？”

　　林泠笑道：“那个珠粉全给了颀姐收着，预备做返魂香用，还不知道够不够用，哪能拿来擦脸。”
　　裴羽好奇道：“最近是流行制作返魂香吗？我已经不止一次听人说起了。”
　　“流行不流行倒不清楚，这方子是其颀姐好不容易从玲珑山前辈那里抄来的，原方好像不全，试制总不成功，这回从南海龙神那里听来，定海珠粉可以返魂，打算加进去试试看。”
　　“是打算要返谁的魂？”
　　林泠看了一眼之岚，却闭口不言。
　　“也不一定非要返魂不可，只是年岁愈长，母亲的面容愈记不清，哪怕虚影也好，想再看上一眼。”之岚笑了笑，坦然回答。
　　“这样说来，我也想看看。”
　　此言一出，几个人一齐转头看向裴羽，他本人却浑然不觉，接着说，“都说我长得像母亲，但母亲什么样，我竟毫无印象，如果返魂香可以让人看到亡故的亲人，我也想试试。”
　　“那、那你们也许可以一起研制。”天一喃喃道，“也许还能捎上我哥。”
　　“你兄长也有怀念之人？”
　　“你哥想见谁？”
　　“算了，别管他了。还不知道能做出多少呢，人多了也许不够用，让他自己去摸索好了。”
　　“人多也不怕，不是有那个穿梭时光之钥吗——做好之后可以一个人先用，用完穿梭回去换下一个人用，如此往复，有多少人都可以用。钥匙能量用完，就请你大师兄再充充满。”裴羽提出。
　　“你可真是个小天才！”天一叹服。
　　之岚她们第一次听说穿梭时光之钥，连忙打听，明白原委后，齐赞绝妙。
　　“有了这个法宝，”林其颀思索片刻，“珠粉也不愁不够了，万一出错，穿梭时光，回去重做就是了。”
　　五人一讨论，顿觉此事前景光明，筹划起回山后要如何分工，如何炼制。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