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落风眠》风玄

1、第 1 章

　　“师兄，如果有来世的话，你想变成什么呢？”
　　“……没想过，你呢？”
　　“树，我想变成一棵树，就象菩提树那样的大树。”
　　“菩提树？凤眠山上有这种树吗？”
　　“没有呢……书上说这种树只有在岭南有。”
　　“呵，真不知道你这小脑袋里在想什么。”
　　……

　　盛夏，午后，骄阳似火。
　　干燥的风时断时续，卷起久旱的土地上的沙尘，迷了赶路人的眼。
　　姜逝风骑着马走在一生中不知多少次走过的通往风眠山顶的栈道上。路边低矮的灌木完全不能提供阴凉，连零零星星的小树也仿佛为了蓄存水分而过早地减少了树叶的数目。
　　他渐渐感到口干舌燥，腰背也已有些酸痛。尽管他浑厚精深的内功和炉火纯青的剑术让他在打架时不输给任何一个年轻人，但他毕竟已是个快七十岁的老人了，有些地方的衰老是挡也挡不住的。
　　或许这次上山后就应该挂剑归隐，不再过问江湖中事了吧。。姜逝风勒了勒缰绳，让□□的千里良驹放慢了脚步，来缓解后腰愈来愈重的酸痛。
　　仗剑纵横江湖，快意恩仇，不觉已有四十七年。
　　六十七岁，他已拥有过江湖中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东西。
　　凤眠山玉剑门——武林第一剑派的掌门之位，他坐了三十二年，十年前已让给了师侄。
　　武林盟主，号令武林，莫敢不从，他当了二十年，二年前已让给了慕容世家的惊尘公子慕容轻寒。
　　天下第一，早在他二十五岁接掌玉剑门时，就名动武林。四十二年来，除了二年前慕容轻寒勉强与他战成平手，至今无人能从他剑下全身而退。
　　上古利器，武林第一宝剑青冥剑，已跟随他征战四十二年，饮血无数。
　　昔年武林第一美女，他的师妹苏澄与他虽无子女，但夫妻恩爱三十年，已于十三年前安然而逝。
　　他已得到的太多，不论是他处心积虑想得到的，还是顺其自然的，毕竟都曾归他所有。
　　这样的一生，他还有什么不甘心的呢？
　　终于还是得不到吗？师门的至宝引月心法……
　　找了四十二年了……终于还是没有找到他……

　　快到半山腰处的一间农舍映入眼帘。以前策马奔驰而过时，姜逝风曾有过一瞬间的想法：将来有一天要停下来进这间农舍喝一口水，看一看屋后那棵树，如今已亭亭如盖，远远就能望见的那棵大树——仿佛是叫菩提树的那种大树。
　　记得他说过，风眠山上没有菩提树的……
　　这棵菩提树，少说也有三十几年了吧。
　　已经四十二年了……
　　太久了，久的几乎让自己忘记了是为什么在不停的找他了……
　　没想到有一天他终于在这间农舍门口停了下来，更想不到的是，停下来的原因是他的体力不济，竟不能一口气上山了。
　　将马拴在门口的矮木桩上时，姜逝风轻轻地拍了拍马脖子，马打了个响鼻，在他肩上蹭了一下。这已经是当年师傅送给他的那匹小红马的曾孙了。往后骑它的日子，恐怕已不多了吧。
　　农舍的主人，一个四十开外的汉子迎了出来，热情地招呼他进屋。
　　和这个汉子作了一辈子的邻居，这却是第一次进他的屋子。姜逝风展颜而笑。常常在栈道上看到他来来往往，却从来没说过一句话，大约他也只是知道山顶上有个什么门派吧。山太大了，可能他一辈子都没上过山顶。
　　“老先生，赶了大半天路，累了吧，快喝口水吧。”一个穿粗布衣裙的妇人端出一个缺了口的粗瓷碗，盛了一大碗浓茶。
　　“有劳了。”姜逝风接过茶碗，笑道：“我远远望见你们家屋后那棵菩提树，真漂亮啊，能去看看吗？”
　　“行啊。”那妇人就引着姜逝风来到了屋后，还搬来了一张竹凳，搁在树荫下“我也不知道这叫啥树，就是怪大的，好乘凉，老先生您坐着歇会子吧。”一边她丈夫已提了一大桶水去饮马了。
　　姜逝风在树荫下悠然落座，灌了一口浓茶，一股浓烫而苦涩的烟味直冲百汇，让被烈日晒的晕乎乎的头脑瞬间清醒了不少。于是不由在心里暗叹，这才是真正的好茶啊。与它一比，那价值千金的碧螺春、西湖龙井都显得淡而无味了。
　　姜逝风姜茶碗放在椅边的黄土地上，细细看那菩提。
　　数十条或粗或细的根在树干周围的泥土上拱起，有些拱起的顶端树皮已经剥落，露出被磨得光亮的白色躯干。树的主干已粗到无法一人合抱，屈曲虬结的枝条苍劲地向上伸着，约摸有两人高。一片片深绿色的心型叶片小儿密匝，直遮蔽了整个一大块天日，只在地上留着些许碎影。
　　被那茂盛的绿色刺的有些晃眼，姜逝风低下头，轻轻伸手从贴身衣服里摸出了一卷磨旧了的羊皮纸，慢慢在膝上摊开展平。
　　纸上画着一个人。
　　笔法老练，线条飘逸，人物更是俊美无双。
　　御风剑客姜逝风在江湖上成名已久，不光是因为他一柄青冥剑迅捷如风，也因为他丹青一绝落笔如风。
　　这幅画毫无疑问是他的手迹。
　　然而这实在不是一幅好画。画中的人二十出头，人间少有的俊秀。、衣袂飘飘透着仙风道骨，然而神态却是空的。那静致的五官上没有表情，目光也没有焦点。
　　三十几年来，不停的找他，也不知道画了多少张他的画像，竟使从来不事丹青的自己成了知名的画家。
　　一开始的那些画，心中的形象是清晰的，却偏偏画不像，后来画技提高了，心中的形象却渐渐模糊了。近些年来，新的画已完全是参照以前的画画出来的了。他究竟是什么样子，他那天高云淡的微笑早已模糊的什么也不剩下。也许现在至上画的这个人，只是自己捏造出的而已。况且，他如今也应已有五十开外了吧，可能已与自己一样须发皆白了，即使对面走过，也不一定能相识了……
　　一阵风拂过，头顶上树叶与树叶间发出“沙沙”的声音。阳光在树叶间开了一条明亮的缝隙，正好投在画中那人的眼睛上。一时间，姜逝风仿佛又看到了他用那双清如秋泓的眸子注视着自己。阳光的缝隙转瞬即逝，姜逝风的心已乱了。
　　这时几米外的灌木从中一阵响动，姜逝风长身而起，手已反射性地按上了剑柄。
　　一个红亮脸膛的小男孩从灌木从中钻了出来。
　　“老爷爷！”小男孩笑着跑了过来，“你来我们家玩吗？”
　　原来是这户人家的孩子。姜逝风的手松弛了下来，又骤然缩紧。不对，这对夫妇都是五十左右，哪来这么小的儿子？
　　电光火石间，青冥剑已出鞘，架在那小男孩的脖子上，“你是什么人？”
　　“我叫小虎子！”小男孩大声说，兴奋的低头看着颈间雪亮的宝剑，“是真的剑！老爷爷，这把剑是你的吗？好厉害！我可不可以摸摸？”
　　“那可不行。割破了手指爹爹要骂的。”姜逝风冷冷道。他已看到小男孩胸口的衣襟间有金属的光泽一闪，必是有暗器在身。
　　“没事儿，我爹不在！爷爷从来不骂我！”小男孩认真地说。
　　“小虎子，干嘛呢？别打扰老爷爷休息。”那汉子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小虎子在找老爷爷玩儿呢！”小男孩大声答道。
　　真是实这家的孩子？姜逝风回剑入鞘，身形却划出一丈。
　　看到那汉子走过来，小虎子跳过去，大叫：“爷爷！我要玩剑！那个老爷爷有真剑！”
　　“呵，老先生，这是我孙子——我们庄稼人结婚早。太顽皮了，他爸一下山，谁也管不住他。”那汉子厚道地笑着。
　　原来以前看到的那个小男孩竟已有儿子了……
　　“爷爷！小虎子要摸剑~”小男孩
　　略一沉吟，姜逝冈解下腰杆上的剑。笑了：“这剑，剑刃太利，剑气太重，小虎子就摸摸剑鞘吧。”有谁想得到这柄纵横江湖、杀人无数的青冥剑会让这样一个小男孩摸着玩呢？解下剑的自己，真是老了……
　　小虎子满足得将剑捧在怀里。
　　姜逝风和那汉子攀谈了起来。
　　“这棵树好大啊。”
　　“是啊，谁也不理会它，就这么长大起来了。”
　　“这凤眠山上本来不是没有菩提树吗？这树是你们家栽的？”
　　“不是。”那汉子的神色暗了下去，“谁没事儿去种树哪？白白占地。”
　　“那为什么不砍了？”
　　“……砍不得呀。坟堆上长的树可砍不得呀！”那汉子压低了声音切切的说。
　　坟堆？姜逝风不言语了。这树下竟埋着他们的先人吗？
　　“树，我想变成一棵树，就象菩提树那样的大树。”
　　他儿时的一句戏语突然在耳边响起。
　　这棵树，是与他有着相同想法的人的人的来世吗？

　　“进去了！”小虎子高叫着打断了姜逝风的沉思。“爷爷你看！我脖子上的坠儿正好可以嵌进这剑柄！”
　　什么？姜逝风想站起来，两腿上却一阵酸软。
　　“老爷爷你看！”小虎子已把剑举到了他的面前。
　　青冥剑的剑柄一边那块缺了四十二年的凹陷竟被一块不起眼的铁块完整无间地填满了。姜逝风全身的肌肉瞬间僵硬，急切地想要说出什么，但舌头已不听使唤，半晌吐出两个模糊不清的字“……岭南……”
　　“哎？老爷爷，另一边也有一块空呢！可是小虎子只有一个坠儿，怎么办呢？”
　　姜逝风伸手去摸自己的胸口，那只让江湖人震慄不已的稳定而干燥的手竟已有些发抖，在衣襟里扯了两、三次，扯出一块一直挂在脖子上的玄铁，同样完密无间地嵌入了剑柄另一边的凹陷。
　　“太好了，太好了！”小虎子拍着手道，“这样剑就修好了！”
　　姜逝风没有在意小虎子说了些什么，也没有看到那汉子脸上震惊的神色。
　　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凤眠山上的玉剑门数白年前就已名动江湖，不仅是因为一柄上古名器青冥剑，更因为传说中的引月神功。
　　四十二年来武林中人尽皆知，找到传说中天下无敌的引月神功的钥匙有两把，只有同时得到两块玉剑门世代相传的万年玄铁才能得到引月神功的秘笈。其中一块在御风剑客姜逝风手里，另一块则在玉剑门前掌门，姜逝风的师弟程岭南手中。所以姜逝风在程岭南叛出师门后竭力搜寻其下落，然而始终杳无音信，他的那块玄铁也不知所踪。
　　如今，这摘自小虎子颈项间的铁坠子，分明就是另一块万年玄铁。
　　姜逝风暗暗在双手中贯注三成真力，扭转剑柄，剑柄纹丝不动。于是他又将真力提到五成——姜逝风自幼投入玉剑门，一身内家正宗功力，更兼其师姜泊然四十年内功修为，此时内力之深，武林中无人能出其右。只用五成真力，也足以震断精钢利器了。这青冥剑虽是玄铁古剑，也“铮铮”龙吟不绝。
　　剑柄无声无息地滑开了。原来这青冥剑的剑柄竟是可以取下的！
　　剑柄是中空的，从中飘落下一方写满蝇头小字的薄绢。
　　引月神功！
　　江湖中又有谁能猜到引月神功就藏在青冥剑剑柄之中？
　　这引月神功在青冥见剑柄中，寸步不离身边四十二年，但姜逝风却是第一次得见。青冥剑不光是剑刃，连剑柄也皆是玄铁所铸，若不是同时嵌入两块玄铁，纵然是用尽手段也打不开剑柄的。
　　这个秘密只有历代玉剑门掌门知道。所以姜逝风才会放心放出风声，让江湖中人一起搜寻程岭南的下落。即使有人将青冥剑与玄铁钥匙兼得，也决不会知道用法，又有谁会冒着折断青冥剑的危险，用如此大的真力扭转剑柄呢？
　　事实上自当年姜逝风得到其师姜泊然四十年功力时，就已成为武林中数一数二的高手，更得师门至宝青冥剑，从此独步江湖。但是他不甘心，师门另一至宝引月神功，师父单传于师弟程岭南，他竟不能窥探一二。当时他血气方刚，不愿拥立有弑师之嫌的师弟为掌门，后来程岭南只身叛出师门，玉剑门才由姜逝风接掌，然而由于程岭南带走了另一块玄铁，他与引月神功终是无缘。
　　姜泊然的猝死，程岭南的叛逃，这武林百年来的一大疑案，其间真相，也许只有姜逝风能猜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