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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经年如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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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办法为你报仇,只能与你一同赴死。——题记
<始>
我的名字叫小小,于这乱世无足挂齿,师兄也本该如此。
师兄阿铁一向喜欢耍蛮力,但对我却百般珍重,大概因我是姑娘家的缘故。不过他同我比起武来可从不手软,每次都要把我的傲气打散了才尽兴。
师父他老人家是沧海君的门客,除了精研武艺最爱给我们师兄妹请先生学书,我还好些,师兄每次读那些之乎者也总会睡着,回去后免不了挨师父的板子。我最大的乐趣就是看热闹,虽然免不了成他们师徒俩各退一步的借口,却也乐在其中。
我认识他那年,个头刚到桌子高,念过书到院子里练剑,回头时见着一个如玉少年人,一身月白色华服,正笑盈盈地看着我。
他叫张良,是韩相家的大公子,来淮阳学礼,沧海君与其家中私交尚可,邀他来此小住几日。
那大约是我最开心的日子,课业不懂的只需问问他,他便讲解清楚,有时旁征博引告诉我些别的什么,往往有醍醐灌顶之感。兴许是少年性子并未收束,他学礼时一板一眼规规矩矩,与我独处却显得几分顽劣,偶尔也会捉弄我,但更多的是和我一同捉弄师兄,每次师兄无奈又纵容的笑,我们总要开心半天。
年少时遇见太过惊艳的人总归遗憾居多,没过多久,他便要回家了。
他走的那日,沧海君设家宴为他送行,师父尚可坐在末位,我和师兄只好趴在墙头看里边那些绫罗华裳,玉盘珍羞。
不需要寻找,张良坐在那里都最显眼,少年人举止文雅,进退有度,月白色的衣裳分明是暖的,却刺得我双眼灼热,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先生口中的尊卑有序,明白了师父说过的卖才捡食。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云泥之别……
张良答应我,以后闲暇会回来找我和师兄,我听后笑笑,心里并不当真。
<承>
韩国国破那年,我尚未及笄,听到这消息不可避免地想到那少年,一别多年未见,此时他逢家国之难,我什么都做不了。
师兄得沧海君赏识成了他的门客,知我心中挂念,常打探消息告诉我。
从师兄口中,我听到他弟死不葬,也听到他散尽家童毁家纾难,愿为韩国复仇。
我曾听教书先生说过,强秦如伏虎,列国不过一盘散沙,不假时日役于秦。当时只觉先生危言耸听,可是转眼间,秦出兵南下渡黄河,以最弱小的韩国开刀,铁骑踏破新郑。
乱世最难求安稳,我不知他此举对错,却奢求他可以成功。若是可以,不只师父师兄,天下如我等命如草芥者,皆可求得几年安稳。
我没想到,竟然又在沧海君这里见到张良。
他是来求刺客的。
我央求师兄带我混进去,躲在暗处细细看他,他面色憔悴,曾经那分稚气早已不见,尽皆沉稳坚韧,腰背挺得僵直,似乎一旦松懈下来,便茫然失措。
他瘦了——我不知他是怎样挺过悲伤,又怎样尽数藏入心底,只将满腔悲痛换做热血,散尽家财求一刺客,随他刺杀秦王嬴政。
有那么一刻,我想自己若为男子,定要承这一腔热血,做那刺客。
“阿铁!”
是师父的声音,我被惊醒,只见师兄出列拜在沧海君面前,赶紧凝神细听。
沧海君有些意外,略有思索后喜道:“子房,若依你计策行事,阿铁是我门下最合适的人。”
师兄进言:“幼有蛮力,善举铁。”
只一句,张良便展开愁容,如阳光穿破雾霭,惹得我心中酸涩。
张良寻到帮手我自然高兴,可观他神色又不像认出师兄,兴许早将我们忘了。更何况,我记得方才师父语气中的惊讶恼怒,师父不愿。
因为刺杀绝非小事,动辄命丧黄泉。
“小小,猜猜看,我带谁来了?”师兄敲着门,故意逗我。
我心中苦闷,只想提剑与师兄打上一场,直接拉开了门用剑鞘敲上去,预想中的兵刃相接没有听到,却是一双修长如玉的手接住剑鞘。
“小小确有真性情。”张良看着眼前一脸憨态的小姑娘失笑,对着师兄调侃一句。
他这时倒没了方才的沉稳,有了过去的一丝影子。
“公子记起了?”我有些疑惑,方才厅上他分明淡漠。
张良颔首,“阿铁说他有个师妹一直挂念着我,一进这院子我便记起,我们常常爬上那棵树,阿铁寻不到人还会急得坐在树下哭。”
那棵树已显老态,今年仲夏师兄还抡起斧头砍了几枝乱杈。
“公子记得我们兄妹,是我们的福分。”我言辞冷淡,其中不乏有师兄行刺的忧虑,自然也有数年未见的埋怨。
“你小时候可不会这样说话,再唤声良哥哥可好?”张良品出我言下之意并不觉生分,反倒是热拢些,“我乃相国府长子,身在其位轻松不得,所以……”
“不需解释,小小明白。”我出言打断他的话,读了这些年的书,道理我都懂,也知无缘再见,只是没想到今时今日还能有此机缘。
师兄被师父叫去前还嘱咐张良稍等,一会儿他下厨做菜,张良竟也应下。
“你家中经历,师兄都与我说过,心中可曾释怀?”我话一出口便知道答案,换做是我,师父师兄若出意外,怕是会更加没有理智,恨不能当即提剑杀尽仇家,又怎能释怀?
张良仔细瞧了瞧我,摇头道:“家仇国恨,自然不能释怀。其实你想问,我能不能不让阿铁涉险,对吗?”
“若你还有良策,念在过往情分上定开口辞退师兄,既然没有,我问这有什么用。”我笑道:“我只是想问一句,你散尽家财来刺秦,是为了什么?”
“嬴政举兵攻韩,祖父殁,都城破,韩国子民惨死无数。听到百姓的哀嚎恸哭,看见了王宫的滔天火海,闻到空中浓稠的血腥味,却只能任由这些发生着,那种无助的感觉如附骨之蛆,让我夜不能寐。”张良抬头望天,一滴眼泪缓缓落下,他长长一叹:“亡国之恨,百姓何辜?我若不去刺杀嬴政,他年地下黄泉,有何颜面见我张氏宗族?”
师兄又在打铁了。
张良这些日子从各地弄来的铁器都给了师兄,熔成铁水浇筑在那上面,一层又一层,就像秦国铁骑下无辜百姓的血水,总也没有尽头。
师兄熔的第一把铁器是他的重剑,那是他自己炼制一年才制成的宝剑,平时稀罕的不得了,可熔它那日,眼睛都不眨。
我日日为师兄送饭,也常常遇见张良。
他和几个亲信商讨刺秦,权当师兄打铁的声音做乐,图谱画了许多张,尽皆做了师兄炉中的灰烬。
张良安排极为妥当,行进路线、如何刺杀、后续撤离面面俱到。我想,将师兄的命交在他手上,一定没事吧。
这样想着,我便将自己的剑也掷进去。
“小小!”师兄起身抱着我退后,唯恐铁水溅在我身上,张良却是行动极快,将我的剑拉了回来。
火苗燃上张良衣裳,我急忙挣脱师兄取水泼灭,张良含着笑抹去我眼角的泪,安慰道:“我无事,只是铁器如何难得,也不能夺了你防身的剑,若剑不在手,你的亲人如何安心?”
“我只是想帮帮你们。”我心中委屈,师兄那里的粗活我插不了手,张良这里的智谋我思虑不周,除了这把剑,我还有什么能帮到他们。
“傻丫头,你日日送来吃食,不也帮了我们大忙。”张良拍拍我的头,笑着说:“剑穗烧焦了,我给你新换个?”
我摇摇头,抢过师兄想藏起来的穗子,捧在手心上,“我有师兄给的穗子。”
这条穗子一点也不好看,比不得张良手中那条精致华贵,可它是师兄偷偷编了几个晚上才做出来的。比起那条华而不实,这等陋物才是我喜欢的。
云泥之别,我一直记得。
<转>
我与师父约好,师兄起行那日,送他一分大礼。
张良一早登门,与师父说了几句话,见我进屋,叫我过去。
“听阿铁说你今年及笄,我有礼物送你。”张良怀里揣着锦盒,还想再说几句话,师兄便进了门。
“师兄!”我平日胆子极大,却因今日要说之事羞涩的躲在师父身后,手指紧张地揪住衣带。
师父哈哈大笑,把我扯出来交到师兄手上,“小丫头说了,你平安归来,她便与你拜堂成亲。”
我羞红了脸,却见师兄也满脸通红,顿时笑出来,“你跟着良哥哥一定可以平安归来,我……在家里等你。”
我要出门时,突然想起方才张良说的话,期待地看着他:“良哥哥要给我什么?”
不知为何,张良神色有些晦涩,笑意似无,“我忘记带来,一会儿让别人给你。”
“都好。”我笑道:“良哥哥此行万加小心,我知你谋略无暇,却还是忧心你置身险境。万望一切顺利。”
“师兄,你可要保护好他,”我踮起脚尖凑近了说:“还有你自己,我等你回来。”
他们一行十余人轻装出城,师兄背着大铁椎跟在马车后面,夕阳染红了半边天宇,望着他们渐渐模糊的背影,不知为何,我眼中酸涩,竟感悲壮。
“小丫头,回家了。”我回头,师父满面愁容,眉宇间尽是担忧。
“一定没事的,良哥哥都安排妥当了。”我记得张良画过的图纸说过的话,心中很有底气。
“如你所言便好啊。”
一个月后,沧海君接到消息,张良于博浪沙刺秦失败。
其实不用沧海君告诉我,我也知道了。刺客当场被杀,主谋逃匿,秦王嬴政大索天下,何人不知?
师父闭门三日,我早早打点好行囊,守在门前三日。
三日后,师父出来,除了发须皆白,精神倒是还好。
师父看见我备好的马匹行囊,只劝了一句:“你可愿在家中等我?”
“我要去为师兄收尸。”
“好!”师父不再拒绝,“一切听我的。”
师兄被挂在城门曝晒,按照师父的安排,我在远处接应,他独身一人去取师兄尸首。
我若早知秦军早有安排,知他命丧于此,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他去。
我在城外乞儿中躲了三日,直到秦军确定师兄的尸首不会引来同谋来救,才将他们丢进乱葬岗。
我在乱葬岗里翻了大半宿,才找到师父和师兄的尸首。师父身上尽是刀伤箭簇,身体被晒得脱水,而师兄……身体早已腐朽,辨不出人形了。
回家路远,我无法带他们回去,只好找了地方焚尸,跪地祭拜七日,带着他们的骨灰踏上归途。
二人来,一人归。
我怎能不恨,我恨不得生啖其肉!
再遇张良时,他着简朴白衣,却依旧风度翩翩。而我抱着两个酒坛,蓬头露面地卧在两处新坟前,宛若疯妇。
认清来人,我像发疯一样,不顾自己两手鲜血泥泞抓住他的腿张口就咬,硬生生咬出血来。不知何人将我拉开,我心中更恨,挣脱束缚抽剑出鞘,一剑刺进张良体内。
温热的血顺着剑身流到剑柄,我瞧着张良苍白着脸色忍痛的表情,使劲将剑身再送进一些,只想将他杀了为师父师兄报仇。
师兄拿着一个剑穗晃来晃去,引得我伸手去够,只是为何,剑穗变成了红色?
我眼前一黑,再无知觉。
醒来时是正午,我全身清爽,应是有人给我梳洗更衣。
我浑浑噩噩的躺在床上,一时见到师父在夕阳中走下城墙,一时见到师兄躲在灯下偷偷编剑穗,一时又见到我咬牙切齿地刺向张良。
我要,杀他?是啊,师父师兄都死了,都死了。
原以为我都眼泪早在那七日流干了,竟然还有泪,呵。
我压抑着啜泣,挣扎着爬起来,就看到张良一身白衣背对我坐在外间,拔了簪子慢慢走过去。
银簪抵上张良后颈,我伏在他身上,喝问:“你还敢来?”
他轻轻放下茶杯,问:“我来了,你还要再杀一次吗?”
“我为何不……”剩下的话被我吞如腹中,他衣襟前透出一抹鲜红,渐渐晕染开来,我似乎又感受到血的温热,手开始抖,几乎握不住银簪。
师兄的血,师父的血,还有,张良的血。……我的心软了。
我低声笑了,“你是故意的!张良你是故意的,你明知道我杀你一次便不会动手第二次,到现在你也算计我!”
他明明知道,无论是昨日还是现在,只要他拿下我,或者避一避,我便可狠下心痛下杀手,可他偏偏不躲不避,任由我伤他。明明只要用一点力气我便可为父兄报仇,可我偏偏只差这一点点力气。
我恨——恨他,恨自己,恨这个世道,可我什么都做不了。
“当日刺杀,棋差一招,阿铁护我先行逃走,他留下断后,我后来才知道他被秦军擒获,当场战死。”张良端着一杯茶暖手,一滴水滴进茶碗,我眨眨眼,见看见他眼角划过一条水线,又一滴泪落入茶碗。
张良似乎并未察觉,只继续说道:“我先按照计划脱身,后来安排人想要取回阿铁尸首,可那时候,你师父先行一步,入了他们的埋伏,死在那里。他们回来跟我禀告,我忙着让人寻你,却没想到你跑去乱葬岗收尸,那七日天下大索风头正盛,我不能现身,只好派人暗中保护,知你以手挖坟埋葬父兄,赶来后又见你醉卧坟头,小小,我亦心中悲痛懊悔。”
张良自嘲一笑,“我知你心中怨怼,也知不躲不避受你一剑你便好受些,听了我这些话甚至可能原谅我,我是对你用计,往后我来照顾你。”
“爱我的人,皆因你而死。”可是却不能全然怪他,因为刺杀一事本就死生难料,刺杀是师兄自己选的,寻尸是师父要去的。“我恨你!”
“经此事,我知自己急躁轻狂,杀嬴政一人固可乱秦,可嬴政还有儿子,秦国还是会进攻列国。”张良阖目长叹:“这几日我乔装贫民混在普通游民中,战乱致使家破人亡者不知凡几,百姓流离失所无饱腹之物,有人甚至易子而食,与他们的绝望相比,我那点仇恨似乎无足轻重。但就是这样命如草芥的贫民,也会舍弃性命帮我掩匿行踪,那时候我就想,我要为他们做些什么。”
“他们唯一的愿望不过天下太平再无战乱,小小,我不想为韩国复仇了,我想试试看,这世有无明主,一统六国休养生息,还天下一个太平安康。”
从没有那一刻,我这么恨自己读过圣贤书,识大义。
他不再是那个需要我仰望的贵族公子,更愿为黎民百姓拼一个充满希望的未来,我下不了手,更不能动手。
师兄,我没办法为你报仇了,只能和你一同赴死,黄泉路上,你且等等。
<尾>
张良记得那个姑娘。
他初到沧海君家中,小姑娘跟在教书先生身后追着提问,认真的让人心疼。
他那时就想认识一下,谁家长辈识大义,竟然允许女儿家学文,后来摸到那处偏院,又见小姑娘拿着把木剑认真练剑。
小姑娘回头看他那一眼,就不由分说地入了他的心。
姑娘叫小小,爱学书,爱练剑,也爱嬉闹。有小小在,张良就不再端着副大人模样,是他少有
的肆意时光。
后来回了家,张良便收了心,一来二去的也忘了小小,直到韩国国破,他带着家中钱财去往沧海君那里寻求刺客。
他没认出阿铁,可跟着阿铁走进院子,见到那颗老树,他便忆起了小小。可惜不知是否多年未见,小小对他不如少时亲密,间有隔阂。
知道小小日日为阿铁送饭,张良便带着人直接去园中商量事宜,小小见到第二次时便为他带了饭菜,他心中高兴好久。
那次小小想要掷剑,张良慌乱中只顾得将剑捞起,回过头却见阿铁护着小小离开熔炉,后来想送个剑穗也被拒绝,心里虽然遗憾,顾念小小还未及笄,想着先将要事办妥,后来和她师父提亲。
他记得小小喜欢用了心意亲手做的东西,废了不知道多少玉料刻了块玉佩,绘了祥兽,想要在离开那日送给她,表明自己的心意。
他亦是情窦初开,特意做了稿来背,想着不能在自己喜欢的女孩面前露怯,却敌不过小小一句师兄。
玉佩没能送出去,诗稿也烂在肚子里,他看着羞涩的少女同她的良人耳语,只觉得自己无处容身。
谁也没料到刺秦失败,阿铁护他先走时还说知道小小喜欢他,求他帮忙照顾小小。
那之后数日,张良布衣粗食混居游民之间,见识过种种不幸,感同身受了才明白为何小小喜欢自己却选择嫁给师兄。
为王为帅,贵族子弟,有那个真正放得下身段与民同苦?械斗不休是为了野心,可百姓何辜?
张良再见到小小时,心疼极了。
平日里秀气的小姑娘蓬头露面,简直没了人样,抱着两个酒坛睡在地上,看见自己那一瞬间眼中迸射出的刻骨恨意都叫他自责。
小小咬伤他的腿不疼,用剑刺进他胸前不疼,他只有心疼。他知道小小恨自己,这一剑他该受,也知道这一剑后小小绝不会再伤旧友,却没想到剑偏了几分。
阿铁没有骗他,小小是真的喜欢他。
却也回不去了。
她只说恨他。
小小醒后,张良静静地坐在那里,等她摇摇晃晃地走来伏在他背上,慢慢说着过往种种。
直到背上依伏那人身体逐渐冰冷,张良也没有回头。
他拉住再也不会给他回应的那双手,放在唇边烙下一吻,恍然间泪如雨下。
怀里的玉佩没有送出去,再也没机会送了。
经年如故,不曾入梦。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纵然我不曾去找你,难道你不能主动来见见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