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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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菁儿觉得,每个人活在世上总会有许多不同的故事和心情,如果硬要从中斩断并且毫无回寰余地的话,见证最后一刻的那一位,至少该替他们记住些美好瞬间,叫黄泉路走得不那么孤单。这个习惯总被阁里诟病,毕竟费时太久,菁儿一点都不介意,依旧我行我素,反正除了去戏园子听曲,也没有什么别的事情值得过多关注。
亏得保持了这个习惯,使她对缁州王府的了解远比旁人要透彻得多,接下来要走的乃是一步险棋,也是一个赌局,没有必胜把握。
命而已,她并不在乎。
身在青州的宣儿……会在乎么?
无论怎样,都必须做到极致。
给缁州王的信头天凌晨就送了进去,信里将年轻公子死前种种逐一道来,最后更扬言说要在第三天子夜将其尸身挫骨扬灰,落款处标注有腐叶为萤四个字,乃叶阁之独有印记。但凡有点血性,任是谁收到这样一封书信,都不可能按捺得住性子,结果整个缁州王府偏就沉静得好比一潭死水,不见任何异样。
菁儿一直不曾阖眼,她藏身树梢,将王府每个角落来回看了无数遍。从潜入王府可能要踩踏的碎砖,到侍卫们挥剑的角度和力道,再到闪躲的方位与反击,反复估算将会遇到的抵抗以及可能的应对之策,哪处都不肯轻易放过、哪里都不能出错,一遍又一遍,就这么不停在脑海中演练,直到黑夜再度降临。
王府很大,缁州王住的屋子很小,四面皆为石壁,仅开了一扇门以供出入,好在入秋过后气候清爽,没有带来闷热与不适。
守在廊道的侍卫惊讶看着悄无声息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年轻女子,那身酱紫衣衫无风自舞,美得心碎。
正南乾位为何无人预警?
侍卫满是疑虑,旋即想起片刻前离开的长官,立时汗毛倒竖,大事不妙!
眼前这位绝非府中女眷!
身经百战的他情知无法幸免,电光火石间只想要抢出一个张嘴发声的机会,可惜来不及了,寒光骤闪,声音就此哽在喉头,窈窕身影裹着凉风从旁掠过,他甚至没有看清对方如何出的手。
那柄剑一定极轻极薄,一点儿都不疼。
第一个,还有六个。
菁儿在心中默数,书信果然凑了效,只要不是八人全在,就有破绽,她会将之狠狠撕裂!身后侍卫尚未完全倒地,人已冲出两丈开外,抵住从上直落的朴刀,再顺着力道往外一带,沉肩扭腰手腕翻转,瞬间错步到陡然现身的第二个侍卫侧面,利剑随之划落,带出一蓬血雾。
第二个!
菁儿足不沾地,疾行中偏头看了一眼萧瑟庭院,内里枯枝黄叶摇摇欲坠,应景得很。
该来了,左还是右?
一片黄叶翩然翻起,在无风之夜显得格外突兀,带动它的是破空箭矢,守在西北艮位的侍卫如约而至,与菁儿估算的时间分毫不差。既然这个侍卫来自左方,那么守北面的必定不会再选择同样的方位,在右边!没有犹豫,菁儿侧身迎向暗处无声扎来的毒龙铁枪。
到底是一州之主,缁州王最贴身的侍卫,不可能两人接连被杀后还毫无知觉,确切地说,在菁儿现身伊始,这些忠心耿耿的侍卫就有了应对,甚至不惜放弃两个同伴,博得此刻万无一失的奇袭。如果没有主动跨前一步,利箭铁枪势必同时将菁儿洞穿,铁枪厚重,伤定极重,利箭虽轻,却是直奔右腿而去,值此紧要关头,菁儿绝对不允许步伐受阻,不仅为了速度,更重要的是,自从挥出第一剑起,她就一直刻意保持着固有的节奏在前行,所有闪躲腾挪均万变不离其宗,普通人断不会留意这细微之处,但,缁州王的侍卫,并不是普通人。
他们当中会有人被迷惑,以为可以抓住机会。
菁儿狠狠撞上铁枪,避开飞箭!
与此同时,大量鲜血从使枪侍卫的脖子中央喷了出来,溅在雕梁画栋的廊柱上,鲜红夺目!直到轰然倒地,侍卫脸上依旧挂满惊讶,万料不到眼前的年轻女子竟拼着肩膀被扎穿,也不肯停下脚步,一往无前地冲自己挥剑。
需要何等的勇气和毅力,又或者是绝望,才能这般视死如归?
输在这样一个人手里,不冤。
左肩剧痛,菁儿无暇顾及,手没断,便不是最坏的结果,可以接受,还有四个!要快!
适才射箭的侍卫迟迟不肯现身,菁儿知道他在等待下一个时机,此刻自己身形已经完全暴露,对方分明看见了也听到了,却依旧沉稳如初,暗无声息地想要包抄过来。菁儿冷笑,绕过假山朝前撞去,她腿很长,依着本来步伐,完全可以一步跨过,但是偏就顿住了身形,硬生生慢将下来,然后堪堪迈出小半步,长剑抚过鲜血淋漓的左肩再一抖,剑光森然,剑身上所沾染的点点血花如星光般被瞬间震落。
暗伏在庭院尽头的侍卫从一开始就在观望,菁儿精准的步伐甚至最细微的闪躲动作,统统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胸有成竹,似壁虎般悄然潜行至假山背面,握紧了匕首,然后耐心等待,努力寻找着一击必杀的绝好时机。却不料,一切都是对方引导所致,急促脚步声突然消失,等来的是溅得满头满脸的冰凉血珠,瞬间迷了眼。
果不其然,一击必杀!
菁儿轻松跨过暗伏者的尸体,先前细致入微的算计终于没有白费。
暗伏者选择的位置离石屋最近,菁儿暗道一声侥幸,那恰好是自己想要的下一步,省了不少时间。她如风疾行,蹿出庭院直奔围墙而去。
就在这时,两个不再隐忍的侍卫同时出手,刀剑齐下,角度极其刁钻!菁儿退,侍卫不追,死守门洞,这门被凿作葫芦形状,取福禄之意,顶端还铺有水檐,修得活灵活现。如果知道它会阻挡视线,侍卫绝不会选择双双守在门后,他们的配合太过默契,默契到不需要交流就习惯性地站到了左右两侧,守在同一条线上。
佯退的菁儿右脚用力一蹬,人已腾空而起,继而翻过低矮围墙,如鹞鹰捕食般袭向错愕无比的两人。水檐实在太宽夜色实在太暗,抬首瞬间除了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但是这一幕在菁儿脑中早已预演过无数次,她要的就是这无比“巧合”的一瞬!
软剑很长,被掷出过后,剑身所带起的微薄幽光如同昙花一现,随着剑起剑落,已然血溅三尺,极快极稳。
……
红莲踏血而开,步步华章。
不蒙面的刺客,把自己逼进绝路背水一战的刺客,干脆决绝得宛若死神降世。这样酣畅淋漓的剑舞,这样狠辣的菁儿,以前从未见过。隐身暗处的阿紫将手中硬弩缓缓放下,菁儿说的没错,的确不需要自己出手,缁州王必定见不到明天的日出。
跳下高大松树,阿紫快速融入夜色当中。
她没有分享别人胜利的习惯。
铜锣大响,聒噪刺耳,缁州王府乱成了一锅粥。刚跨进灵堂的侍卫虎躯一震,疯也似地扭头朝庭院奔去,他是硕果仅存的一位,也是八大侍卫之首。
半月前,缁州王年轻的弟弟曾对菁儿说过,他与侍卫之首一起长大,情同手足,侍卫待他比亲哥哥还要上心,这样的人,断不会对那封充满挑衅意味的信无动于衷。菁儿赌对了,尽管缁州王刻意视而不见,他的侍卫却没能忍住,擅自跑去了公子灵堂。
只看这么一眼,曾经飞扬跋扈的缁州王就匍匐在高床软枕里不动了。缁州王不是没有想过反抗,甚至在倒下时,也都保持着拔刀的姿势,结果还是慢了,对方出手太快,没有留下任何机会。脖颈上的伤口被切得很深,几乎割断骨头,飙出的血箭落在银纱帐顶端,可见将死未死之际,他有多么惊恐。
朝夕相伴的兄弟也都死了,无一例外全部被一剑封喉,地板上、回廊下、矮墙后以及朱门前,七道浓艳绚烂而又触目惊心的血痕,像极了画师精心绘制的泼墨山水,深深刺疼了所有人的眼睛。侍卫靠着门槛无力下滑,愣愣看着离自己最近、匍匐在门外如小山般雄壮的尸体,欲哭无泪,如果自己没有离开,当能替他守住薄弱下盘,这个最为壮硕的兄弟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死不瞑目。
花叶楼,好个花叶楼!
侍卫双手握拳,狠狠砸到冰冷地板上。
脱掉夜行衣,菁儿往嘴里塞了两粒参丸,按着佩剑深深吸气,狂饮鲜血的剑身腥味颇重,意外带来如释重负的感觉。火苗将熄未熄,将染血信笺一并扔入火盆过后,菁儿忍住不开始回想闯入王府的每一个细节,哪怕整整压了三天的疲累和疼入骨髓的新伤已汹涌发作,也还坚持着不愿松懈。
必须尽快回趟青州,把先前散出去的字画统统毁掉,不能留下任何蛛丝马迹……此行过后,阁主多半会把自己带入顶楼,离宣儿好像又近了一些。
念及心上人,菁儿胸中一窒。
花叶不相逢,正因为有了彼此制衡、相生相克的两阁并存,才得以缔造出花叶楼的不朽传奇。若真有一天相逢于光天化日下无需忌讳的话,必定是其中一个犯了事,等在俩人前面的,只有不死不休的搏杀。
所以,形同陌路才是最好的选择……
菁儿用力咬唇,身子忍不住开始剧烈颤抖,随后跌入背后的陌生怀抱,阿紫。菁儿提不起丝毫力气,愣愣睁着双清亮眼睛,看她撩开自己的沾血衣襟,看她漫不经心地替自己处理伤口。
桂花酥之事,她想问又不敢问,唯有选择闭口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