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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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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幽彼岸,花叶不相逢。
捏住柔软花枝,菁儿将之用力折下,暗红花朵哪经得起这般折腾,颤抖着几乎分崩离析,随后被探过来的白皙手掌匆匆拢住,仿佛得了无尽宠爱,就此舒展开来。凑近朱红残花,人比花艳,菁儿面上挂冷,斜飞的眉干净的鬓角,有些生人勿进,可当黑漆漆的眼珠儿一转,便能带起宛似少年般的明媚,轻易牵走人心。
默默看了一阵,青葱手指搓落,花瓣终究还是散了。
那底下,果然没有叶。
弄堂里车水马龙,哪怕戏园内根本不缺甚么,小贩依旧卖力吆喝,叫卖着各色瓜果糕点。
拎着陈李记的桂花酥,菁儿绕到园子背面敲打木门,戏园并不待见女客,桂花酥是备给跑堂小厮的,换一个可以偷听曲儿的角落。木门应声而开,小厮接过牛皮纸包裹的小方块,笑颜逐开,他工钱少得可怜,偶尔吃一块弄堂外的桂花糕都心疼不已,更别提陈李记的点心了。指了指东北小阁楼,小厮告诉菁儿,今天可以站到那儿,不打眼。菁儿嗯了一声,面上带着腼腆轻笑,轻飘飘就去了。
小厮有些呆,这姑娘若从正门进来,可不比坐底下的公子哥儿耐看多了,谁舍得拦她?又不缺钱,何苦每次都守在边上白白受累?
人心呐,猜不透。
小厮摇摇头,捧着香甜四溢的桂花酥使劲闻了闻,才依依不舍地放进怀里藏好。
开戏前陆续有姑娘登台唱曲,远不似青楼楚馆那样刻意张罗皮/肉生意,讲究的是一个你情我愿,只消贵客们舍得砸银子,姑娘一旦点头,第二天便会被带回富家院成为金丝雀,直到腻味了被赶出来了,再回到园子里继续唱曲,算不上新奇。而这恰好也是戏园不欢迎女客的原因之一,在场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若隔三差五总弄出些争风吃醋的糗事,生意就不用做了。
今儿个初五,上台的人里有宣儿,逢五必唱,从不缺席,也是唯一不曾点过头的年轻姑娘,炙手可热。
菁儿藏在阴影里,看着底下怀抱琵琶的单薄身影,愣怔出神。宣儿有一双会笑的大眼睛,甜美可爱,每次上台,掌声都是最多的。手抚琴弦,宣儿露出灿烂笑容,边唱边打量台下的各色人物,历朝素有“州兵不入青”的说法,所以尽管外头的造反谣言传得沸沸扬扬,却怎都影响不到这座偏僻的青州戏园,达官贵人们依旧可以心安理得地纵情享乐。
琵琶声声,清脆如珠玉,歌舞升平还能粉饰浮华多久?身处九州边缘,远离战火,又算不算是一种幸运?
一曲唱毕,抱着琵琶悠悠站起,宣儿抬眼扫向东北角,那儿空荡荡一片,和先前没甚么两样。
月冷星稀,石板街上昏暗未明,愈发惹得人困马乏。沽好烧酒,菁儿像平时一样走回城西巷子,正前方是熟悉的老字号布行,牌匾边缘早已裂开无数细缝,念旧的老板却一直都舍不得换。除了蹲柜台的店小二,这会儿并无外人,崭新布匹被整齐码在案板上,靠外一匹绛中带紫,很挑肤色,衬好了可以称一声绝,衬不好就千奇百怪什么样的丑都有可能。菁儿踱进老店,掂着新布和小二寒暄几句,递上银票裁了布。
熟客老店,最普通的傍晚与最常见的买卖,没有引起过分关注。
然而阎王爷的生死簿上,一条人命已被无声提走。
菁儿不喜欢血,血的颜色与味道能避则避,所以她常常选用薄剑,就像现在这一柄,哪怕在紧致纤腰上盘做两圈,也依旧盈盈可握。剪开布角抽出纸条仔细读过后,就随手扔进了火盆,这不是第一次裁布,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十五恐怕赶不回来听曲了。
罢了,不见最好,她最看不得宣儿向别人示好的笑脸,尤其是那些流连忘返的富家少爷们。
朝露渐浓,晨光初现,已到缁州地界。
颠簸马车晃醒了眯眼小憩的菁儿,她睡得不深,也不很浅,授艺师傅说过,如果不是改不掉的松散毛病,她早该入了顶楼。可那又如何?左右不过酬金多些、限制少些罢了,人依旧得留在叶阁听差,万一哪天出了岔又或起了二心,前来索命的,不也还是花阁的姐姐妹妹么?
花叶楼……
叶出花已谢,花死叶方生,同枝不与共,花叶不相逢。
咬了一口干硬馍馍,菁儿龇着牙跳下马车,朝阳打在侧脸上,暖暖的,右手随之抚过腰间,剑很冷。
撇开那层隐晦身份,菁儿外露的性子十分温和,尤其在笑开过后,拒人千里的冰冷消失了,只剩如水透明,加上一张好看脸蛋,谁个不喜欢?她就这么坐在官宅对面的茶寮里,漫不经心地撩起帷帽纱巾,对刚出门的锦衣公子浅浅一笑,害那人踩了好久才踩稳的马镫,再然后,湘妃竹扎的马鞭仓促扬起,挥得又快又急。
当一个刺客以真容出现,不再刻意伪装时,便意味着盯上的猎物已经无路可逃,尤其这刺客还是来自九州内声名最响、手段最为狠厉的花叶楼。
耗费大半月光景,菁儿慢慢摸透了公子脾性。公子没什么野心,有个执掌州政大权的骄横兄长是他最引以为傲的事。他以为自己是幸运的,凡事都有兄长顶着,乐得逍遥快活,可惜却是大错特错,身处这样一个光鲜而又险恶万分的位置,殿堂上下城里城外,每一步其实都如履薄冰般危险。
怀璧其罪,天真的公子浑然不觉。
菁儿是真的讨厌血。
年轻公子坠马时脑袋向下,脖子断得干脆。
缁州王唯一的弟弟死了,意外死于竹林围猎,很多人不愿相信,奈何找不出一丝破绽。茶寮里如昙花一现的明媚少女早已销声匿迹,她的出现太过短暂,没有被记住。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菁儿仰望头顶明月,思绪沉沉。
宣儿她,昨夜的曲儿唱了多久?团圆饭吃得可香?
晚风轻拂,花香阵阵。
渡口上绯红围绕,这个舒爽季节属于彼岸花,入眼皆红,把夜色浸染得满满当当。菁儿心烦,不曾动用过的薄剑骤然闪现,暗光流动间已然扫落遍地残花,最后停剑处正正挨着株最为瘦弱的花枝,繁密花瓣下团了片细小叶子,若非目力极佳,实难看得真切。
剑尖回旋轻转,华光消散,薄剑重新束回腰际的同时,红花已被挑至半空,旋即稳稳落入白皙手掌内。
抚着青翠嫩叶,菁儿笑得像个孩子。
乌篷船悠悠靠岸,菁儿敛了笑。她轻功极好,跃上船时没有带起太多晃动,船内之人披着漆黑斗篷,身材魁梧,鹰一样的目光毫不客气地朝这边扫来——居然是曾经的授艺师傅、如今的叶阁阁主!
不同寻常。
菁儿波澜不惊,循例奉上薄剑。依叶阁规矩,接一桩买卖领一回兵刃,任君选取,次次皆可不同,那人伸出宽厚手掌把剑推回,然后递过一管新笔,沉甸甸的。菁儿擅丹青,为了掩饰刺客身份,她常常将字画挂在教书先生堂上寄卖。偶尔,杀人信函也会通过狼毫笔传至手中。
缁州王,三日,死。
六个字列在展开的薄绢上,工整细腻,分外冷漠。
如果一开始和年轻公子的性命连在一起,菁儿不会皱眉,现在打草惊蛇后还须折返再刺,无异于犯下大忌。
是谁,有那般大能耐,能让阁主亲临?又是谁,付了何等的天价,叫向来精明的阁主罔顾一切,接下这桩豁出性命的买卖?
菁儿无从拒,阁主断不会出手,他带来了阿紫,那个坐在他身旁,半年不到就入了顶楼、惊才绝艳的阿紫。阿紫脸色很白,没有一丝血色,永远透着股疏离劲儿,整个人裹在厚重杀气里,腰杆挺得笔直。菁儿总觉得,只有像阿紫这样,才是刺客该有的气度,而有意无意间,也总会与之保持距离,她不想被莫名灼伤。
船儿悠悠停靠,下一个渡口到了,阁主飘然离去,剩下两个心思迥异的刺客。
阿紫依旧坐在船舱内,从随身褡裢中掏出油纸小包,捏起一块金黄糕点送至嘴边,正小口吃着。洁白牙齿咬在酥皮上发出细碎声响,微卷舌尖于齿缝间若隐若现,这样的吃相十分斯文也十分好看。
陈李记的桂花酥!
菁儿身子晃了晃,一股恶寒从脚底冲上脑门。朝南的牌坊、不算曲折的回廊、茶渍斑斑的半旧八仙桌,以及插满锦旗的戏台……形形色色诸多物件逐一涌现,如走马灯般不住在脑海交替翻腾,怎都停不下来。
阿紫知道戏园子!
菁儿用力吸气,比起宣儿安危,她更害怕宣儿来历被识破,害怕那层薄纱被骤然揭开后的一语成谶。这么久了,她一直将爱慕藏在心底,不敢声张亦无法声张,只因叫人魂牵梦绕的宣儿同样来自花叶楼,出自花阁,极近,偏偏触不可及。
“不用你插手。”
夜凉似水,菁儿第一次主动和阿紫说话。绝不能让阿紫靠得太近,多一次接触就等于多给这人一次了解自己的机会,甚至连那些不应该的情动都会进一步暴露。
菁儿低头,深深后悔,刚才不该削下那枝红花的。
阿紫吃完桂花酥,把牛皮纸仔细折好重新放回褡裢内,被扔入河里的绢布不住沉浮荡漾,其上黑墨早已溶开,字迹变得依稀难辨。隔了好一会儿,她才把目光转回来,正正对着岸上缓缓抬头的菁儿。
菁儿面上神情不再温和,精致五官亦随之变得尖锐凌厉。
阿紫勾起嘴角,露出玩味笑容,本就没想过要联手,没想到菁儿居然先行提出,那么认真那么锋利,真真有趣得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