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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   她当是她到鬼门关去了,可再一睁眼时,自己正坐在一条船的舱里。黑洞洞的,跟往南洋卖猪仔的船一样,舱里的味道有些腐败的潮湿,是她记忆中有过的味道,她曾坐过这样的船到香港去。这时南下到香港去,不论是从上海去的,还是由广州、番禺去的,都是坐船。因为陆上香港跟新安县已经分开管治了,想在陆上过去,到底查得严些,不是那么容易的,而海上过去,混在船员里上岸,又或是跟着商船在开埠地方做生意的港口上岸,倒是没什么人查。

      她再看了一眼船上的人,身边有自己岭大的几个同学,而对面坐的一排人也讲广东话,看着个子小而且肤色黑些,像是番禺那边过来的,她们中间坐着一个掮婆一样的中年女人,旁边是一些十四五岁的女孩子,虽说黑黑小小,可是样貌是不错的。佳芝晓得这些女孩子是要在香港被卖掉的,或许卖给做生意的印度人当生子工具,或许卖给英国人当家佣,当家佣的多数是要被英国男主人淫|乱的,没有例外。

      现在广州沦陷了,战火在蔓延,内陆没有一处地方有安静日子过,除了上海稍微好些,连南京都不安稳了,所以岭大校长索性带着他们这些学生逃出来了,他们广东这边的人往香港逃,大概就跟北平那边的往上海逃一个意思,都是外国的占领地区,真要打仗,也打不到他们头上来,无非就是逃到上海是进城去,逃到香港来是下乡罢了。

      她表哥一家人几年前就逃到香港去了,虽说过的依旧是很低贱的日子,可是在他们心里,再朝不保夕,也总比天天睡醒了就疑心自己活不到天黑又或是睡着了就想或许再见不到第二天天亮要好。她到现在才跟着同学们一起过来。校长说到时要租借港大的地方给他们上课。

      所以她现在正式当上了一名流亡学生,国还未亡,却已经有了亡国之恨了。想起自己上一世,心中在坐短程船南下之前就已埋下了仇恨的种子,与邝裕民他们一样,认为是汪误国,他们投靠日本人,想弄倒蒋,蒋在这个时候就已经亲美了,美国大兵来上海,招待他们的女人还是蒋的夫人安排的,结果蒋的夫人也不会安排,给安排了不少名媛,被奸|污掉了后,也有苦没处说去,还是日本人懂得多,后来被美军占了后,直接就给安排了妓|女。日本人这个时候已经有点在华东地区力不从心了,早前从华北退到了华东,这下上海也被美国这个后来的给暂时占住了,只有节节败退,将主要势力更往南撤,以期与汪的势力相互扶持,在华南占稳脚跟。蒋这时亲美,想必也不是出于真心,想必也是知道美国人跟日本人都靠不住,只是古时兵书上向来也倡导的,远交近攻,美国离得远,先结交了,将日本人逐出去后,想必美国人再有本事也总是鞭长莫及的。汪也是为了个人恩怨,才肯投靠日本人,为的是与蒋斗得你死我活,倒给了外人可乘之机,不然后来邝裕民那些人和她,也不会想着刺杀掉他麾下的头号大汉奸易先生。

      汪早年留过日,不过时间很短,后来留法留了一段不短的时间,易倒是年少时一直留日的,一方面语言上没问题,自然就代表了汪政府与日本人过从甚密,一方面又在国内广布间|谍情报网,大量暗杀地下党员。从这些上来讲,不但攘外,还有安内,他倒都是汪的得力助手。所以汪政府下面的第一把交椅自然是他坐的。

      树大就招风,爱国学生们后来锁定的第一个刺杀目标,也正是他。

      倒不是说因为他好色,突破点多,所以盯上他。这个时候的男人,全都一个样,有权的自然有钱,结交的欢场女子自然也多些美些,他们送出手的礼物会贵重许多。没钱的,像是梁闰生那种瘪三样的,不也照样出去嫖,还不止是嫖一次两次,也是三次五次的嫖,只不过嫖前斤斤计较讲讲价,嫖后缩手缩脚不情愿地给点钱罢了。

      所以这个时候的反派男人基本都一个样,绝不是因为他身上有什么好色的弱点,仅是因为他树大自然就招风。

      王佳芝意识到自己又活了一次。

      暗舱里,本来光线跟气味都让人有些恍惚,船身再晃了一下子,她心一荡,仔细朝左右看看,看到了邝裕民,也看到了赖秀金和她向来讨厌的梁闰生。这几个同学是跟她一批下来香港的,之后的欧阳灵文还有黄磊,都是后来认识的,他们都在早前的几批里已经到香港了。

      她觉得有点不真实,忽然想,是不是自己现在已经到了地府里三生石前,在看自己的前世今生,所以像放着影画戏般的将自己死前的这些放出来看,所以自己并没有再活一次,眼前的一切只是错觉。

      其实如果她可以选,她情愿是死了的,因为动荡的年代,是没有人想再经历一回的。

      她想起自己在广州,岭大本校里时,那时校里面也排演话剧,只是那时广州还没有沦陷,舞台话剧里的爱国情怀还没有像后来的那般重,急切与悲愤。那时的话剧还多是在吸收外国的文化与情怀,不过是排演来让看者解解闷,看个新鲜罢了。

      像是有《罗密欧与茱丽叶》、《仲夏夜之梦》、《麦克白》,也有《女店主》、《奥狄浦斯王》。她记得当时还排演过一则,是讲艾奥洛斯的。那个是北欧神话里的风神,因为欺骗了死神,所以被推到山上去一遍一遍砸死,不停地重复死亡的这个过程。她想到了这个,心里也是一惊,她怕是自己要一遍一遍地重复三零年到三三年这个过程,可她自认也没有欺骗了死神。好吧,或许她该承认,她死后确实不该滞留人间,而是该早早地下去投胎。可是那时心有不甘,所以没有下去。

      她也不知是怎么了,这会儿一想到艾奥洛斯,眼前周边的一切都变得怪异起来。

      但是她又安慰自己,没事的,人生本来就像梦,到头来谁的人生都是一场空,更何况现在是死后再来一次的人生,从无到无,我本来就没有什么可以失去,所以也该无畏的才是。至多就是一次一次地被枪决,十多年前处决她的那个人,打靶打得挺准的,几乎没觉得痛,她的灵与肉就分离了。

      所以既知是这样,那又有什么可惧的呢?若死神要我一遍一遍地这样,那便是这样的吧。我也不觉得我有什么可损失的。

      就是这样,在这条颠簸的船的暗舱里,做了十来年鬼后又重回三零年的王佳芝,第一次产生了一种真正意义上的,甚至于还可以说是超越一般意义的无产阶级思想。不能不说是纯粹的,就是死都不怕,也一无所有,所以什么都不怕失去,这样的人,似乎最适合干革命了,可惜眼下的她,并没有了当年那般干革命的心情。

      王佳芝的喉咙里异常的干,这也奇怪,她就像是十年都没有喝过一滴水一样,那嗓子仿佛是口古井,干涸了,还龟裂了,说不出话来。

      好不容易找回了声音,才问了一问旁边的赖秀金,大概什么时候能到。赖秀金说等会儿怕是要到了。

      她借着点光,看了看赖秀金,这个女孩子与记忆中的一样,她后来也参与了他们刺杀汉奸的计划,一直做着后勤接应,这女孩子是典型的广东女子的长相,颧骨微高,瓜子脸,下颔处发尖,并且往里收着,肤色也不白,个子自然是不高的。她这个时候比赖秀金要高一个头,这时的她才十九岁,胸部已经发育得很高了,个子也高,肤色白皙,标准的六角形脸,那是比鹅蛋脸还多一点棱角的脸形,与她额上参差不齐的发脚相应,倒莫名的显得更为秀丽,是比古代的仕女图中的柔顺美人还多出一些性格的脸模子,唇色自然地很红。她倒也是土生土长的广州人,但看着不像,倒像是上海女人,又或是重庆女人,要个子有个子,要身形有身形。或许是因为她母亲有一半是上海人的缘故。

      船颠簸着。她已经不想想后面的事了。其实后面不管发生什么,她都不是很想管了。倒不是她的爱国情怀在这时就已泯灭了,而是她已知将来事,后面十来年中国的局势她早已详知,所以她怎么想,已经不重要了。反正汪肯定是要败,蒋在国内也要倒台,四五年日本肯定是要投降,四九年肯定是要建国。她想,即便是她不爱国,这些也定是要发生的,那她又何苦从中做多余的工夫。

      况且,这十来年她做鬼的日子里,早已认定了自己当初的特务活动,不过是一场荒唐的戏,给革命党人平添了几分乱,还好吴同志派在珠宝店外的接应聪明,买了平安戏院的票,在里头看戏,看一半准备出来杀人,结果出来没一会,就看到易像支箭似的钻进了车里,车子左右擦撞着飞速驶离了,这人立即回戏院看戏去,再过了一阵子,那一圈拉了封锁线,查特务,这人有看戏的票,堂而皇之地逃过了一劫,当夜就逃回重庆,到组织里重新部署去了。

      其实如果没有她上演的那出不成熟的,带了不该有的私情的荒唐戏码,易早就被刺了。吴同志觉得他们这帮子学生嫩,倒真不是冤屈了他们的。那一回刺杀的戏码,其实是吴同志对他们的考验,如果他们成功了,那就让他们正式加入地下党的情报组织。可惜,出师未捷,他们也全被处决了。

      心中的不甘,也只是在死后那一两年,有些明显,想着自己当时的心软,实在不值,他那样的狠人,如果当时被刺,明白过来自己是死在了她手上,想必对她不会有恨,心中倒说不定生出几分钦佩,而她亲手放了他,他逃了,回转心神来让人抓了他们所有有干系的人,上刑场处决,想必他对她没有一点钦佩,只是觉得她这样的不配做特务,并为自己在中年之后竟还能有这样的魅力,被地下党设的美人计中的美人真心的亲手地放生掉,而沾沾自喜。如果早知他会那么果决地送她去死,那她应该会趁那珠宝店的机会,先送他去死。

      不过,人也没可能执着地不甘十几年,更何况是一个鬼,该放下的早都放下了。最主要是后来知道了四一年的时候易被地下党的特务干掉了,她心中还想,看着他死了,即便不是她亲手做的,可到底是有人替她报了这仇,所以也就没什么不甘了。

      只是后来一直当鬼,当着当着当习惯了,一时半会的没想着到阎王那里去报到,直到四九年建国,她才恍然像换了一副心神似的,觉得好像一个全新的时代来了,她或许不该再做鬼了,而是该下去,看看能不能投胎。

      她上一辈子,一辈子都在演戏,学校台上演花旦,下了台演麦先生的太太去骗易先生上钩,再去演易先生的情人,演着演着,她有点当真了,而他没有当真,就算他有,可他也绝没有她的真意多。上辈子她的婚姻是演的,连床上的事也是演的,起码跟梁闰生在床上时是演的,她演得她毫不在意,为了刺杀计划可以牺牲个人的一切,可是她是介意的,倒是跟易先生几次之后,倒不像是演的了,她开始真的觉得很爽快,也很想,或许是因为当特务的压力太大,只有搞那种事的时候,才能忘掉一切,毕竟这也是人间为数不多的极乐方式之一,易先生不比梁闰生,易先生有轻微的施虐爱好,可是他到底有权势,不像梁闰生彻头彻尾就是一个猥琐的,权力是春|药,她在床上经历过两个男人,只有跟易先生,她才是愿意的。可到最后,她先动了点真意,她就彻底输了。她的一辈子很矛盾的,革命党人的生命,全是活在刀口浪尖上的,却没有想到,她这种还没有正式被编入组织的学生,也活在刀口浪尖上,演戏让生活更累,台上台下的没有片刻休息,而一旦不想演了,动了点真情实感了,就马上被押赴刑场了,所以怎么的都是不对的,无论演还是不演。

      所以这样的日子,想必没人想过。那她也不想过了。

      她现在又活了,她想她可能不会再上舞台了。台上台下都不演了,最好能风平浪静地一直活到四九年建国,不知这样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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