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写张爱玲》庄子因

1、一

　　佳芝的生命里经历过两个男人。这时的她闭着眼，脖子上有一环冰凉的布枪口抵着。她在这一刻，心里反倒不怕了。没有想到，邝裕民说的没错，被打靶的时候，真的是手|枪贴着后脑勺这样打的。

　　打靶场地是一般的砂石地，细小的石砾膈得膝盖疼。她闭着眼，却依旧可以感受得出身边人的怨怒之气。

　　想来，是因为他们也都晓得是她败了事。

　　邝裕民、梁闰生、黄磊他们，想必在这一刻恨毒了她。是她放那个人走的。即便她在恍惚走出那间珠宝店后，坐上三轮车，绕了几圈的时间里，并没有与他们碰面，可是当他们这些激进学生被同抓来这一处打靶场的时候，想必他们心里也是清楚的，是她坏了事。

　　在上海与邝裕民接应的地下党吴同志，看来从不露面也是正确，她们这些学生，从来就不是搞特务工作的材料。

　　想起自己走上这条路的缘由，除了爱国，除了做流亡学生从沦陷的广州逃到香港去的愤恨，自然还是掺杂了个人的表现欲望的。如果不是演爱国话剧演久了，想到真实的国民党特务头子身边去演练一回，想必也不会发生后面这些事，从生至死真像一场梦啊。

　　身边与自己一同跪着的几男一女，以及自己在七八个小时前亲手放过的人，仔细想来，没有一个不是负了她的。

　　仔细想想，自己这几年避着梁闰生，一见他就尴尬，很为当时与他的几夜而后悔，想想自己这几年与这几位同学之间的牵扯不清，临到死时，能拉他们一起下去，私心里讲，倒也是爽快的。

　　只是老易，那个被她亲手放掉的人，是认真没有想到他会让人逮捕她。

　　他是一个狠人，不说从认识他的第一天就知道，就是从认识他之前，就知道了。也是的，特务头子没有哪个是不阴狠的。与他也是露水恩情，不过过了几次夜，他纵有片刻的心动，等回过神来，也是知道斩草要除根的了。他身边想送上去的女人本来也不少，即便他个子不高，满脸有着中年人的沧桑，偶尔在女人面前还有点卑躬屈膝的讨好，可是到底是在汪政府里有实权的人，但凡端起一点点官架子，就有女人青目。

　　他可能以为我喜欢他这种男人的阴狠，可是并没有，他或许还会活个十年二十年，或许到他的弥留之际，那时的他都早已不记得我的存在了，他都不会真实的知道我在珠宝店二层，那个印度珠宝商的面前，那枚火钻之上，是动了怎样的痴心邪意，要放他走。

　　……

　　“啪——”

　　几声枪响，此起彼伏。

　　贴得再近也淹没不了这声音。

　　时值晚秋，上海这边已经很冷了，国民政府官家的刑场，自然是没有让人围看打枪子这种事的。

　　几道枪响很冷，传了老远的。挨近刑场的是片油菜田，这一带的沪上种越冬油菜，一到了这时节，花倒是没开下来，绿翳翳的杆子支楞着，冷天的风一吹过，乌压压偃倒一大片。态势倒是整齐得很。

　　这边刑场里，爱国学生们的躯体也倒了。

　　佳芝的魂灵出来了。

　　扭转身去，看向自己的身体，背部鲜红一片，发丝上也粘着糊成片的血浆，盘在一起，狼狈不堪。易先生到底还是杀了她……

　　王佳芝没有怨气，只是有些不甘。

　　她的魂灵没有到地狱报到去，而是还留在了沪上。

　　这一年，是1933年。

　　回顾她与易先生的相逢，那一年是1930年，恰是三年前。那一年易先生是随着汪政府逃到香港去的。那时内地的时局已经很乱了。汪精卫公然反蒋，失败后潜逃到香港去。待了没一年光景，就又回广东去成立新政府去了。蒋在上海搞事变之后，就一直霸住了那块地方，汪的小政府只能南移，由香港回广州之后，就成立了在广州的政府。

　　两派势力僵持不下，闹得不小。而当时的共|产党人，还没有被这两派人马放在眼里，被称为革命党人、地下党，人数众多，可是没有他们有势力。蒋、汪争斗不休，给本就动荡的时局弄得雪上加霜，各地自成的小党派要求他们合作对外，所以汪和蒋政府的人，都各往上海和广州派驻了人。

　　易先生是汪政府里搞特务的头子，想当然地就被汪派到了沪上，也算是盯着蒋这边的一举一动。

　　佳芝最初认识易先生是在三零年，后来易先生易太太到上海后，她被邝裕民叫到上海去，说是要专门培养她做地下党的特务工作。她去了。

　　去的时候是三三年，也就死在了这一年。

　　死因是心软。

　　果然是不适合做特务的。一直跟邝裕民接头的吴同志，看着是地下党人，是最正义慈善的，可是他们这一种地下党人，分得清楚正义与心软，所以他们从来不会有心软的时候，看着自己老婆孩子在面前被对头杀死了，也一样脸色变也不变地坐着陪对头吃茶。

　　这种，才是吴同志组织里严格定义上的特务。

　　她是王佳芝，她或许只是一个想演好舞台话剧，想台下也能够沐浴在舞台灯光余辉下的爱国学生。只有一种不成熟的情怀罢了，要真说到特务的工作，即便她在再次接近易先生前受到过吴同志他们派的人的两个月的训练，她也是不够资格的。

　　佳芝的魂灵在三三年后的上海待了十来年，一直到四一年易先生被地下党的特务干掉，再到四四年汪精卫逃去日本医病，再到四五年日本投降，蒋政府逃去台湾，她的魂还在上头。

　　看着新中国建立了，她蓦的觉得有些欣慰了。虽说敌对特务不是她们这帮子学生干掉的，虽说仗也不是她们这帮子人打的，可是当初的目的与愿望也算是达成了。

　　忽然临死前那点因为易先生而起的不甘心，倒全都去尽了。倒也真是的，儿女私意在国家大体前，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况且她与易先生的那点露水情缘与莫名扭曲后生出来的那点痴心傻意，本来也就谈不上是儿女私情的。他当她是什么呢？可能不过是比妓|女好一点的罢了。她当初接近他时，跟他说她是为了报复自己先生在外头玩舞女，想必他是信的。就算他再怎么小心怕被来路不明的人接近暗杀，可那时对她的新鲜劲头还没有过，那时他还是信的。后来她在珠宝店放他走，他逃出去后，一回转过神来，查出来她是个爱国学生，想必心里对她也是没有钦佩的，毕竟就她这样的程度，是做不了特务的。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时候，他能狠得下心来送她去吃枪子，以绝后患，杀鸡儆猴，而她却是没有能够在那之前就狠下心来弄他一死的。

　　想来，也真是后悔，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不如弄他一死。想必那之后的十几年，又是另一样的活法。

　　佳芝准备去投胎了。新中国都成立了，不知道来世还能不能做人，如果能做人，投户好人家，过点太平日子倒也不错。

　　哪知，她并没有投成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