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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逼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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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晚,寝殿内宫婢们安静侍立,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更漏一滴一滴落下,啪嗒作响。
沈鹿衔自回来后便一直发呆,直到月轻端来汤药,才回过神,拍了拍榻上萧杼的背,“陛下,起来喝药了。”
萧杼坐起身,说话带着浓重的倦意和鼻音,“谢殿下。”
他身体本就孱弱,受不得守孝谅阴之苦,风寒到今日都未好,倒也未曾呼病喊痛,今日还是照常接过药碗,一口气喝干。
沈鹿衔和往常一样把蜜饯递给他,萧杼吃了,又是一句,“谢殿下。”
沈鹿衔从星隅手中拿过果盘,“这是太医署才专门治的桃脯,糖放的不多,你若喜欢便再吃一些。”
但萧杼没有拿来吃,漆黑的眼珠闪烁了一下,“殿下,您眼睛怎么这样红?”
他怯怯问,“谁惹您不高兴了吗?”
沈鹿衔轻轻微笑,“没有的。”
萧杼便不再多问,只是月轻匆匆进来,“殿下。”
她神色焦急,但看一眼萧杼,还是停住了。
但沈鹿衔并不避讳他,“说便是。”
“崔元帅已经照殿下吩咐,去安顿那些回京的王师了,但是…”月轻顿了一下,“李中官让我赶紧来告诉殿下一声,蒙将军领着一众武将在甘露殿外,说要弹劾云世子的大不敬之罪。”
沈鹿衔眼睫一抬,“多少人?”
“带上崔元帅与蒙将军,共一十六位,都是高门子。”
沈鹿衔笑了声,绯红眼尾竟勾出从未有过的冷意来,“他们倒是人多势众。”
她转向神色好奇的萧杼,“杼儿,你先好好休息,我处理完这些事再来陪你。”
萧杼顺从地点点头。
沈鹿衔从后殿侧门出,沈顾也正在那里候着,“蒙岳领着人以伏阙要挟,势必要处置楚世子,若处置了,北伐无将,楚王不稳,崔巍更无人压制,若不处置,指斥乘舆论罪当斩,御前见兵刃更是不赦之条,律法难容,难以交代,真是进退维谷。”
“蒙岳敢要挟朝廷,是因为他背后有崔巍,”沈鹿衔道,“他们想处置的何止一个云渐,李蹊还在牢里呢。”
这话一出,连月轻都忍不住了,“云世子也真是,才立大功,何必又犯大罪,给别人递刀子,再者说,我们沈家怎么就成了奸臣?”
沈顾道,“事关重大,是否要我去告知父亲,先把场面镇住?”
沈鹿衔摇头,“父亲还病着,就不要让他劳累了。”
“那你有什么办法吗?”
“有。”
她眼睛犹然雾蒙蒙地泛着红,却露出一点笑意,“这些武将想做的事情,焉知就不是云渐想让他们做的?”
沈顾一愣。
“月轻,立刻找黄门,召集全朝文武,酉时正刻前至两仪殿听事。半个时辰后,再让那帮堵在甘露殿门口的过去,百官皆在,他们既打着忠心为主的名头,就不敢来迟。”
*
宫门下钥前一个时辰,文武百官都聚集在了平日上朝的两仪殿内,包括那许多在甘露殿扑了个空的武将们。
初雪天寒,他们在殿外干等许久,又着急赶来,生跑出一身凉汗,有些养尊处优惯了的,气都喘不匀,形状颇滑稽,惹得许多文官频频注目。
沈鹿衔只作不觉,“兹事体大,牵涉王师和楚王,予不敢自专,所以劳诸位一同商议。”
众人皆应是,她看向蒙岳,“听闻蒙将军在甘露殿外等待许久,我因陛下病情耽搁了,如今当着百官的面,蒙将军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了罢。”
蒙岳在殿中扫视了一圈。
里面有事不关己的禄蠹,也有楚王的党羽,专兵的士族,还有清流文官,先帝遗留的羽翼,沈相扶持的寒门。
本来只想处置一个李蹊,如今云渐又犯下死罪,不抓住机会一齐消灭,还去哪里找这种送上门的好事。
云渐那小子,倒是有与他生父截然不同的少年意气,可偏执冲动那里要得呢。
思及此,蒙岳眼底闪过一抹嘲弄,坚定道,“李蹊贻误战机,是庸将误国,云渐指斥乘舆,是挑衅朝廷,末将以为,此事若不依律从严处置,我朝便无以立国了。”
沈鹿衔神色仍淡淡的,“蒙将军是说,将李蹊和云渐一同处死,是吗?”
此话落地,殿中许多人都抬起了头,神色各异。
蒙岳却被这短暂的胜利冲昏了头脑,“殿下英明。”
沈鹿衔笑笑,“那么处死之后呢?”
蒙岳愣了,他一心打压对手,这压根没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李蹊是越地部曲的老将,恩信甚重,云渐是楚王嫡子,何况先前王师战败,是两人重振旗鼓,挡住北羯,如今民心所向,若王师才凯旋便取他们性命,先帝朝的老臣如何想,楚王如何想,沿江百姓又如何不会群情激愤。”
蒙岳先是怔住,而后神色一变,猛然看向沈鹿衔。
沈鹿衔仍是语气平静,端详他的目光也平静,“二人虽有罪愆,可若因他们动摇国本,朝廷又何以立国?”
蒙岳被问住,脸色十分难看,竟不知该如何应答了。
沈鹿衔转开眼,“诸位卿家怎么看?”
许穆道,“太后所言甚是,为大局计,眼下将二人一齐处死,万万不妥。”
沈怀庸和崔巍都不在,此时许穆是百官之首,他一发话,许多官员纷纷附和,“是。”
蒙岳被下了面子,绷着面庞,“你们的意思,难道轻轻放过,纵容他们践踏国法吗?”
“蒙将军言重了,”沈顾道,“太后与许大人的意思,只是不让云李同死而已,何来放过。”
蒙岳有些恼怒的转向他,正撞上沈顾似笑非笑的眼,“将军怎得如此过激。”
“你——!”
他脸色发青,不料许穆先替他求了情,“蒙将军是沙场征战之人,难免亢直,若有考虑不周之处,还请太后宽恕。”
沈鹿衔颔首,“李玄。”
李玄忙上前,“奴婢在。”
“传旨下去,李蹊功过相抵,姑从宽免死,先行看押。至于云渐…”
刀向鸾驾,形同弑君,罪当灭族。
沈鹿衔闭了闭目,“押入死牢,召楚王入京听事吧。”
*
傍晚,沈鹿衔回到寝宫,星隅端着晚膳过来,“殿下,您今天都没怎么吃东西,好歹用一些。”
食盒中是乳酪和几样点心,沈鹿衔目光落在洒了桂花蜜的乳酪上,发了会怔,“玉衡哥…先太子的灵柩可安顿好了?”
“安顿好了,太常寺卿亲自去的,殿下放心。”
沈鹿衔道,“我想单独去看看,你去打点一下,悄悄的,别惊动了人。”
星隅应是,退了出去。
殿内回归空寂,沈鹿衔将食盒盖好,拉开梳妆台最下面的抽屉,里面放着太子的手书。
大约是近乡情更怯,她只打开过一遍,便不敢再看,将它封存在了离自己最近也最不易触碰的地方。
而此刻,太子灵柩离自己那样近,她终于还是取了出来,再次展开。
记忆中端方温润的字迹,在疆场磨砺下也带上了铁划银钩的锋利,一笔一字直要戳进人心底。
“寄予吾妹阿璇:
犹记幼时同窗伴读,粗通礼义,寥读文史,遥闻胡骑犯境,黎庶十不存一,及至亲临疆场,始知羯虏非人,所过之处,腥云遍野,草木积尸,饿犬争骷,饥乌啄心,方感未临边场沦陷处,不可知罄竹难书之义。吾欲解苍生倒悬之痛,半壁江山之恨,可叹志大才疏,北伐未竟,已知此去无归矣。
兄今以储君之身殉国,死得其所,然思及儿时同汝绕案之嬉,棠棣情深如此,徒忆翘盼相扶送嫁之日,竟有目下三更长别之笔,吾马革裹尸,只待青山,不思归骨,唯恐累卿孤危寥落,为兄毕生难赎之罪,由是忧思惴惴,悲怆难解,帐下秉灯相嘱:…”
她心脏有些抽痛,没有再看下去,蓦地将信翻扣在了妆台上。
不多时,屏风外星隅的声音响起,“殿下,走吧。”
灵堂内空寂无人,黑漆乌木的棺椁停在正中央,烛火在上面打下明亮斑驳的影,偶有夜风吹来,似故人在耳边温声低语。
沈鹿衔跪坐在祭台前,将桂花乳酪和栗子糕摆在香火间。
“我记得殿下是最爱吃酪的,只是一路过来,有些凉了,”沈鹿衔打开铜手炉的盖子,把它放在乳酪下面,“殿下莫怪,将就用些。”
“抱歉,你那样艰难地托人送信给我,我这次收到了,可终究还是辜负了你的托付。”
烛火微微忽晃,无声地聆听。
“我总是忍不住想,若我睁眼的时间能再早一些,早到你出征前,是不是能拦住你,可我知道我不能拦你,你也不会被我拦住,你是那样好的…天下人的殿下啊。”
沈鹿衔深吸一口气,“所以我再也不能袖手旁观下去了,我们的家人,朋友,子民,你想保护的人,这一次,我一定竭尽所能让他们平安。”
“待这一天来了,我便也该回到你身边了吧。”
“阿枢…哥哥。”
灵堂大门被推开,月轻轻手轻脚进来,手臂上搭着一条鸦色披风,“殿下,诏狱那边,江副使已经把人都遣开了。”
*
牢房内,云渐靠在坚硬的石壁上,闭着眼睛,仿佛入定。
他许久没这么安静过了,纵然这里阴冷潮湿,却能让人心无旁骛地歇一歇,也是难得。
可毫无征兆地,摇曳灯光荡悠悠晃了进来,随后便是一个人的脚步声,顺着甬道传入耳中。
云渐皱眉,睁开眼睛,又微微眯起。
隔着牢门,外面女子素冠深衣的纤瘦轮廓十分模糊。
他开口,嗓子有些哑,“谁?”
哗啦一声,锁链落在地上,牢门被拉开,来人的声音很轻,“我。”
云渐阗黑眼底映着烛火,倏忽跳动了一下。
看她打开食盒,他冷嘲道,“我竟不知,处决犯人的鸩酒还要太后亲自送来。”
沈鹿衔将饭菜摆好,“将军误会了,没有酒。”
她拿出一枚银针,当着他的面一道道试过,“我问过底下人,这里每日只在未时送一餐。虽然你一心求死,可我也不想让你饿着。”
牢房内寂静了一瞬。
云渐语气仍旧冰冷,“什么意思?”
沈鹿衔试完菜,才直起身,一双莹润清明的眼转向他。
“云将军这记阳谋做得好,最近各地传言四起,皆说此次抗胡,李蹊将军舍生忘死,英勇杀敌,他还未论罪,已是民望高涨。可转败为胜的头功,本该是你的。”
“你苦心经营,为他造势,仍担心不足,甫入京便向我发难,甚至犯下视同谋逆的死罪,你知道朝廷绝不敢诛戮大战中仅存的两名主将,这样做的目的不就是为了强迫朝廷处决你,放过他么?”
云渐黑白分明的眼珠盯着她,突然笑了声。
分明是他席地而坐,目光却仍有俯视般的俾睨,纵然沈鹿衔对他十分熟稔,仍不由得心生却意。
烛火倏忽发出噼啪声响,他站起身,阴影瞬间覆盖了沈鹿衔的大半个身体。
“是,”他坦然承认,微哑嗓音涌上凛冽的逼迫意味,“众目昭昭,太后殿下,只能杀我,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