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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郁毒(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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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悯生心神一凛,下意识望向那个在棚里木然烧纸的少年,轻道:“那就是说...他现在的心境...”
裴涯絮皱起眉,眸色冷厉:“已经非常不妙了。”
【空镜】里的环境以及人物都完全体现了本人的精神状态,天气越糟,说明这个时间本人的心态越差。
而当阳光稀薄黑云翻滚的时候,身处于记忆世界中的判官们就必须要提高警惕了,因为某些不良情绪的滋长会诱导记忆世界里人物的异变 ,成为具有强大攻击性的凶魂或恶魂。
判官手册里给与这两类魂魄的解释都是仙界造魂失败的产物,它们没有灵智,形状不定,漆黑粘稠,眼如柿灯,在人间也会偶尔作乱,例如民间传说中的凶宅,某些难以解释的诡异现象,可能都是这里两类魂魄的杰作。
在判官之间流传比较多的事迹都是他们暴起伤人的案件,以及每60年来临一次的恶潮都是灾难的象征,于是他们嗜血残暴的形象也就深入人心。
林远对面的凶魂目前还没有发育完全,只会单调的重复填纸钱的动作,两只黄澄澄的眼睛没有神色,过于瘦长的影子在窄小的棚里有些委屈的蹲着。
“大概是凶魂,趁弱赶快杀掉吧。”
要放到平时,倒不必这么快开杀戒,更多时候做好自保工作就行,毕竟没必要给自己找事,但是裴涯絮身边还跟着一个相当‘人畜无害’的家伙,这家伙还总是做出让她预料不到的事情,那只能先把潜在的威胁先一步拔除了。
裴涯絮上前两步,红色外衣在暗色的天幕下显得颜色更为深沉,为她裹上一层冷刃染血后的杀伐气质。
浓雾般的黑暗从背心弥漫,张开伞面的乌骨黑伞从身后慢慢探出,像是在料峭秋风中打旋飘落的枫叶般在两人头顶缓慢旋转着。
幽蓝的火焰在她周身缕缕浮现,带着隐约的嘶鸣。裴涯絮的眸子浸泡了极寒的冰水,身上的每一处细节都在显示她来自地府,那个传闻神话里一日一夜,万死万生的无间地狱。
温悯生不动声色的蹙起眉尖,伸手握住了裴涯絮的一只手腕:“牙牙,你不太对。”
“怎么。”
温悯生抬眸看了眼雪中梅,低声道:“你身上戾气是不是太重了?”
裴涯絮的目光直勾勾的盯在那团黑影上,听了温悯生的问话,像是听见什么笑话:“你难道忘了我是鬼使?”
温悯生手上的力道加重,通明澄澈的眸子望着她侧脸,像是要将她完全看透一般:“鬼使也不该有......难道地府里的所有判官,都是你这样的?”
“不然呢,”裴涯絮的嗓音异常平静:“你指望判官好好说话善良砍鬼,做梦呢。”
温悯生深吸口气:“牙牙,不是这样的。”
裴涯絮嗤了声,复又想想还是觉得好笑,手上动作依然没停:“你以为怎样?你很奇怪,你为什么会觉得你了解我?你之前认识我吗?知道我做事的原则?我不想总是和你解释那么多没用的东西,也懒得说,总之我就是这样。”
失望与恼怒之色在眸中聚集,却因为温润的性格也只是朦胧的,但其中坚定难以忽视,温悯生道:“即使是鬼使,也该知道所有的魂魄其实都是一样的,并且作为鬼使,应当始终以渡魂为主,杀魂为辅。这种阶段的魂魄,之后会变成什么样是不一定的,你怎么就能确定他一定有着攻击性呢,你不该抱着那样强烈的杀意去灭魂的。”
“不能带着杀意去杀生?你说这种话,自己不觉得矛盾吗?不过......”
裴涯絮眯起眼:“我之前就觉得,你知道的也太多了吧,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温悯生一顿,接着才道:“我说的不对吗?”
“可能对吧,”裴涯絮回过头,漫不经心:“可那又怎样呢?”
握住她手腕的手紧了一瞬,又悄然松开。
温悯生收回手,垂下眉眼,良久,几不可闻的一声轻叹落地。
一阵极细微的哭泣声传了过来,像是初生婴儿被捂住嘴巴后痛苦撕裂的哭喊。
抬头望去,因为要接待亲友和邻居,灵棚里的人都出来了,只剩林远一个。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起来,低头看着供桌上的那张黑白照片,双拳紧握的有些发抖。
那团黑影在林远背后站着,四肢细长扭曲,两手捂住眼睛的位置,痛苦嘶嚎着。
裴涯絮眸光闪烁,正要出手,林锐勇几步跨进灵棚,一手压上林远的肩膀,把他带到了棚外一处角落里。
林远眼睛鼻尖都是红红的,他上课上到一半被叫出来告知奶奶去世的噩耗,愣了这么半天,才算是反应过来奶奶真的没了,现在看见林锐勇,只觉得薄弱的心理堤防就要完全崩塌,没忍住哽咽了一声。
“先别慌哭,”林锐勇眼盯着街口拐进来的面包车,加快语速低声道:“现在还没到哭的时候,你在这哭谁都看不到,等人齐了再哭。”
林远被这一句话敲得头脑发昏,寒冬腊月里铁屑般的冷风钻进骨血,他感觉自己的眼睛被肿胀的眼眶挤压得快要爆炸了。
林锐勇身上浓浓的烟味呛的人几欲干呕。粗糙的手掌在他后脑勺上摸了一下,几个晚来的亲戚拿着白事红包过来悼念,林锐勇赶紧抽出两根芙蓉.王过去了。林远看了眼笑的和气满满的亲戚,拖着脚步重新走进灵棚里。
还没到哭的时候。
摆在供桌上的黑白照片依然是奶奶那张慈祥的面容,脑海里还是会翻滚从前的种种记忆,然而刚刚那股想放声哭的冲动,却忽然没有了。
裴涯絮抬袖挥手,幽蓝鬼火连成一条长线,随着指尖甩动猛然窜出,紧紧将那只凶魂勒住。
忘川幽冥鬼火以万物为燃料,顷刻间由线状迅速膨胀,包裹住凶魂的全身。尖锐的嘶吼从那未成形的咽喉中扯出来,漆黑的身躯在火焰中扭转跳动。
剧烈疼痛让它在快要消亡的前一刻迅速成形,黄澄澄的瞳孔死死盯住仅有几步之遥的裴涯絮,怨毒与憎恨迸发出来,随着尽力伸长的手臂一起灰飞烟灭。
蓝色火焰渐渐收紧,变回小小一团,飘回裴涯絮身边,因为吃饱了心情格外好,绕着裴涯絮转了两圈,又跑去雪中梅的伞面下跳动着。
裴涯絮眉眼淡淡,仿佛只是捏死了一只蚂蚁。
温悯生脸色有些苍白,隐在袖中的右手渐渐攥紧。
林远站在灵棚中央,浑然不觉发生了什么。
火盆里的火已经熄了,没烧完的纸钱嵌着一条条明红,也随着冷风渐渐黯淡了。
林远拿起剪刀,半跪下来,把长明灯的灯芯减去一点,又添了点油进去,看着那簇细小的火焰半晌,才慢慢起身往外走。
马上就要到吃饭时间,亲戚和帮了忙的邻居都在外面站着,有个懂这方面的邻居请来一个主持丧礼的师傅,嚯着一口黄牙笑的正开心,指间搓着几个红包,林锐勇和其他辈分相同的兄弟姐妹都在客气接待他。
林远越过他们往人群外围走,不知道是谁揪了一把他头发的尾巴,林远闻到了槟榔和酒水的味道,于是缩着脑袋,看都没看一眼就往巷子里钻。
林业学正和其他两个堂哥蹲在巷子最里面抽烟,看见进来的林远,其中一个堂哥冲他勾了勾手,叼着烟道:“一会去不去网吧。”
这两个堂哥林远都不怎么认识,只有逢年过节才会见一两次,打照面了就叫声哥,不见面就是陌生人。
林业学把烟丢进雪堆里踩灭:“叫他干嘛,别没事找事。”
那堂哥吐了个烟圈,踹了林业学小腿一脚道:“这不是你亲弟?怎么没事找事了。”
林业学没吱声,站起身来走到林远面前,从兜里翻出两个硬币塞进林远口袋里:“买你的烤肠吃去。”
林业学也是被从课上叫过来的,昨天晚上熬了夜,头发乱糟糟的,脸色有些青白,嘴唇上方一圈胡渣。
林远看着他的脸,酸涩感忽然涌上胸腔,哽咽道:“奶奶去世了。”
林业学两手插兜里,低下头嗯了一声。
林远抹抹眼:“她前两天还给我十块钱零花钱,还说要带我去俱乐部看下棋,还说要给我缝书包,我考了五十分的卷子她也偷偷给我签了名,我还跟她说以后我来养你呢......”
记忆里奶奶总是弓着腰坐在门边晒太阳,所以身上总有阳光温和的味道。
她比较幸运,即使年迈了也还有着利索的牙口,不用总是吃非常柔软的食物,但即使如此,那些别人送来的零食也一口都没吃过,全部留给自己的宝贝孙子孙女,等了太久甚至不知道有的已经过了保质期,不能再吃了。
从很早前奶奶就是孤身一人,她一直很期待自己的孙子孙女们来陪她说说话,可外面自由的天空实在是太吸引他了,于是无数次路过时也只是远远的看过去一眼,只在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时才会走进那安静的门洞。
他一直都知道,奶奶是尽责的奶奶,而他并不是尽责的孙子。
他其实也弄不懂几天前还笑着和自己说话的人怎么说没就没了,从有意识起到现在还没能和奶奶交流很多,曾经美好却无法再重现的回忆只会让他痛苦,可他的人生还如此漫长。
那堂哥在后面催促:“一家人还说什么悄悄话呢?去不去啊,大男人能不能果断点,时间宝贵,我他妈分还上不上了。”
林业学低声道:“去买烤肠吃。”
林远像是被冻在了雪中,迈不动脚步。林业学身后那两个堂哥说的话随着冷风一起吹过来,让林远的神经被扯得痛。
“饭店定的是韩狗那家的,便宜,真会搞,妈的。”
“你光说,知道收了多少红包吗。”
“我哪知道,我又没死过。”
“你能从你妈那里搞到钱吗,今天要通宵战啊,我要升级了。”
“能,放心。”
林业学的表情有些僵硬:“去妈妈那里,别过来了。”
“哥,”林远双眼通红,哽了片刻,忍不住哭出声:“奶奶没了啊。”
林业学咬着牙,吸了口气:“我知道,你现在去妈妈那里,别过来。”
“草,说来也正好,有个请假好理由。”
“对,这就叫什么?死的正是时候。”
林远的胸口剧烈起伏,烧心的愤怒让他说不出话。林业学推了推他的肩膀,轻声道:“他们不是奶奶带大的,没什么感情,你别理,现在出去,去妈妈那里。”
林远狼狈的从巷子里出来,林锐勇正招呼着亲戚从眼前走过,两辆面包车停在街口,吹丧乐的乐队开始吹起唢呐,楼上有人探头往下看。
几个亲戚手里捧着红炮和铜币纸钱往车上搬,一辆货车堵在街道外面,司机师傅下来直吆喝,说是丧葬店里定的纸扎到了。看热闹的吃免费糖果瓜子的巷口挤了一堆,到处都是热闹嘈杂一片。
林远站在巷口,在人群中寻找着庞莹的身影,她正坐在丧乐队旁边的板凳上,给搬东西累了的人递水和烟,每过来一个人便笑脸相迎,拆了一盒又一盒芙蓉.王。
白色的孝服穿在她身上显得有些臃肿,因为休息不足眼睛下两团浓浓的黑眼圈,眼角也有些红。她没看到林远,转头和吹唢呐的大哥说了两句客套话,趁着没人的时候偷偷抹了抹眼睛。
原来不是血脉相连就感情深厚,你眼里重要的生命逝去,只是别人一句轻飘飘的死的正好。
天空又飘起了雪,暗红的云层翻滚,隐隐有雷声隆隆响过。
黑红一丈天,茫白一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