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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郁毒(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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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她如同质问的问话,裴涯絮语气微冷:“不然呢,你以为?你知道现在每天要死多少人吗?你知道魂鉴师总共才多少人吗?都像你这样哄着,看着,在一个人身上浪费过多时间,放着其他人不管,就由着他们变成孤魂野鬼吗?”
温悯生嘴唇嗡动:“不是...”
“要不是因为这个续命套餐,你以为我会提前那么久来接触魂魄?还在一个魂魄身上浪费那么多时间?”
裴涯絮上下扫她一眼,嗤道:“我和你解释那么多又有什么用?你又是谁呢?稍微了解一点冥府的工作内容,就指手画脚起来了。”
温悯生彻底沉默,裴涯絮见她不再吭声,也做了陈词总结:“仙府种魂,人间历魂,冥府收魂,古往今来,一直如此。大家都在按照各自的方法行事,从未...很少有过问题。”
在这岗位上也混了那么多年,什么样的鬼都见过了,说没出过问题连阎王殿前的石狮子都不信。
随着人口爆炸似增长,仙府的种魂使忙的关节都僵硬了,眼睛翻进脑壳里,更别提人数少很多的鉴魂使。
也算是大环境被迫无奈吧,现如今大部分的鉴魂使都会选择压缩在记忆世界的时间来保留精力,以期能在现实世界里少犯点错,下笔能稳妥些。
【空镜】的时间流逝虽说和现实世界不同,不管在这里待多久也不会浪费现实中的时间,但也正因为这种不同而非常消耗鬼使本人的精神力,是相当让鬼疲惫的。
而如果想让记忆世界快速流逝,只需要远离这个世界的主角本人就好,鬼使不在,时间便会加速流动,直到旅者油尽灯枯最终结束,只挑记忆里最深刻的几段来记载解析,是现在魂鉴师工作的常态。
粗糙的工作必然会带来不尽人意的结果,而本该怀着良心去做的事情模糊了准则又该有多恐怖,但人间地狱天堂人来人往,又有谁能察觉呢。
不过这里面其实并不包括裴涯絮,虽然她没什么耐心脾气也不好,但对于被魂鉴者的每一段记忆,她都有认真看过。
她小时候可不是那么仔细的性格,只不过想着某人会怎么做,也下意识跟着去做了,可这其中种种,又不是三言两语能解释清楚的了。
话都说完,裴涯絮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说的话过重了,但说都说了,又不能收回去,只得沉默下来。
只是温悯生接下来的话,倒让她有些意外:“我能够理解这样做的原因,但不能接受。只是我也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你有好好经历小远的每一段人生,并没有敷衍了事。”
说到这里,语气也轻松些:“在关键时候,你总是特别认真,且很有责任心,我...是这样觉得的。”
不对冥府指手画脚就开始对我指手画脚了吗?裴涯絮挑了挑眉,没有回复。
心里却莫名生出点别扭来。
聊了这么两句,终于看到林远的身影。
少年低着头在人群最末端慢慢往前走,温悯生踮起脚尖确认位置,便越过人群跑了过去。
裴涯絮看着她的背影,隐隐约约里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劲。
稍微想了想,才捋出条逻辑。
虽说现在神鬼的概念已经不稀奇,各类文创作品凑在一起能拼出数十个不同版本的三界,但这不代表着人们在意识到神鬼真的存在时依然能保持冷静,裴涯絮就遇到过数个极端例子。
就算真的思维跳脱,思想上接受了也不代表着身体上能接受,象征鬼使身份的乌骨伞和只有忘川河畔会出现的鬼火,对于一般人而言都是有着强烈心理压迫作用的,可第一次和她见面那天,无论是雪中梅还是忘川,没有一样让她有反应过。
这种模样,就像是早就知道他们的存在,也习惯了经常能见到仙冥使的生活。
习惯。
裴涯絮在心里默念着这两个字。
这个人,绝对有问题。
思索间,随着温悯生的步伐来到林远面前。
几年过去少年抽了条,脸上没了婴儿肥,下巴尖凑。
他身上没长几两肉,瘦的可怕,状态似乎也不太对,眼窝深陷,眼角血丝横布,裤子上一大片濡湿。
打量林远的目光下意识就滑向温悯生,她的侧脸线条简洁温和,鼻尖是圆润的弧度,长睫下的眸子漆黑柔软。
她身上还穿着校服,一段霜雪皙颈埋入天蓝色的衣领,就是一个干净清澈的小女孩模样,怎么看和仙鬼都没半分关系。
裴涯絮压低眼镜,光芒转瞬即逝,扫描了温悯生右手尾指,那里没有任何痕迹。
转回目光,裴涯絮暂时收起疑虑,又看了眼林远,还未出声,温悯生便道:“他这样不行。”
林远的步伐有些沉重,几乎是拖着鞋在路面上走,背上的书包似乎有千斤重,压的他挺不直腰。
温悯生站在他面前,即将和少年相融穿过,忽然抬起手,结结实实的按在了林远的肩膀上。
裴涯絮一惊:“你做什么?”
林远被人止住了步伐,茫然抬头看向面前的女孩,眨了眨眼,涣散的视线重新聚集:“你...”
温悯生道:“如果我买的东西给他吃也无所谓,就是说【空镜】可以容许这与未来不同的微小差异对吧。”
裴涯絮提了提唇角,冷声道:“是这样,不过你要是再做些出格的事,让记忆世界提前崩溃的话,我们都没法活着出去。”
“不会。”温悯生轻声道:“我只是问他一些事。”
林远的校服上全是交叠的脚印,黑灰遍布,手心里紧紧的攥着什么,用力到指节发白,抖个不停。温悯生搭在他肩上的手用了些力,试图告诉他不要害怕,有人在陪着他。
她微微俯下身,凝视着林远的眼睛轻声道:“发生什么了,小远。”
像是真的感受到了力量,林远颤抖的没那么厉害了。他的嘴唇还有些发紫,说出的话也变得支离破碎:“他们...他们...说我做错了...我不该...我...我不该告发他们的...可是...”
他的喉咙像是被人扼住了,气息极窄,呼哧哼哧:“可是,可是,本来就是他们的错,本来就是,不该欺负同学的,不是吗,不是吗?”
温悯生没有继续问,对刚刚发生了什么有所了解。
林远的性格其实很温顺,还有着不明显的正义感,势必会对一些行为看不惯,可强出头的后果有时会比前一个受害者还要凄惨,他又在初中这个心理敏感的年龄,不会把经历的事情给家长和朋友说,自己便只能备受心理和身体的双重折磨,苦不堪言。
“...所以还是我的错吧,所以还是...”林远低声念叨着,神色也忽然变得惶恐不安,眼睛瞪大。
温悯生想要听清他在说些什么,他却像是被用力扭断发条的玩具,猛然拔高嗓音。
“我该的,我该的,是我该的!我就该倒霉,我就该死....”十指陷入头发,一把把薅下,林远不停念叨着,眼中红色愈浓,动作却忽然迟缓了。
温悯生似乎看见了黑色的海洋缓缓将他淹没,窒息他的行为,又从毛孔中渗出,掺着深红的血。
“小...小远?”温悯生试图安抚那个情绪激动的少年,然而他的身体却忽然失了控,像是充胀的气球迅速膨大,眼球带着血丝和肉块爆出。
天空被一块烂布盖上了,光线消失,黑红色的云从天边卷过来,方才在校门处有说有笑的同学们,开始以奇异的姿势扭曲变形,仿若厉鬼。
“闪开!”裴涯絮低吼出声,雪中梅从背后逸散的黑暗中冲出,展开漆黑伞面,带着一瞬流转的红光,罩在两人面前。
在黑暗完全笼罩之前,温悯生从伞沿上方看到了林远最后的眼神,已经破碎的眼球瞳孔依然漆黑,在无数迸裂的肉块间,他的嘴唇一开一合,仿佛在为自己差点伤到她而说着对不起三个字。
以林远为中心的世界爆炸了一瞬,苍白色充填了整个视野,过了好一会才逐渐恢复。这次的天空已经完全失去了阳光,黑云在天上翻滚汹涌,仿佛倒悬的海,压迫深沉。
头顶有圆片纸钱纷扬洒落,温悯生听到一阵刺耳的唢呐声,吹的仿佛是民间最常用的送去世之人的调子,伴随而来的还有一些渐渐嘈杂起来的人声。
温悯生刚想问些什么,忽然感到一阵不对劲,抬头一看,裴涯絮那张略显冷淡的脸便在极近的位置。
意识到自己正抱着别人的腰不撒手,温悯生轻咳一声,若无其事的松了手,背在身后,不敢去看裴涯絮凉凉的目光。
裴涯絮动动手指,罩在两人身上的黑伞收起伞面撤了回去。
附近是东山路十一栋楼下的十字路口,这里人明显少了一些。路中央架起一个纯蓝色的棚子,三面放上新制的花圈,穿着白色孝服的人或站或坐在旁边。棚里垫着稻草,一盏长明灯在供桌底下飘飘摇摇的燃着,桌上摆放着瓜果饼干,一张黑白相片罩着层黑纱,安安静静的立在两柄白烛间。
大多数人都在棚外抽烟闲聊,棚里就空荡荡的。
林远在最里面的位置,屁股底下的稻草都快被捂湿了。他穿着一身苍白丧服,双目无神,嘴唇紧抿,正将纸钱慢慢拆分开,机械性的投进火盆里。
在他的对面,有一个全身漆黑且瘦长的影子,眼睛的位置如两盏幽灯,正学着林远的动作,往火盆里投纸钱。
这幅画面属实怪异,却似乎并没有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裴涯絮扶了扶鼻梁上的半圆眼镜,一金一银两条细链泛着冷光。她看清了那团黑影的实质,沉下嗓音提醒道:“注意了,这个世界要变得危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