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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0、她的4.3亿年 ...

  •   他们两个人沿着神殿二楼的墙壁走,与许多好奇的游客擦身而过。每隔一段距离,就有微弱的光透过大窗洒在他们身上,偶尔带来一两只海洋生物徐徐游过的影子;每次经过这些石头堆砌的大窗,她都能看见窗外成片的白色崭新建筑跑马灯般掠过。

      他们绕着那么大的神殿游,绕了很多圈,聊了很久。聊到最后,梵梨竟发现自己记不住他们到底说了多少东西,反正,都是过去的话题,一切平静如水。相反,她所能记得的却是与他游动时看见的东西:海洋雪的舰艇新站。游动的海族。盘旋的抹香鲸。窗外由岛屿组成的居民区。上方粼粼水光中,圣耶迦那浸透的些许金色光芒。

      最后,两个人即将道别时,她从夜迦那里听说了一个她曾怀疑过、奢望过,最终又选择逃避的事实。

      “我不相信。”即便到现在,她还是不愿意承认,只是不停摇头,“不可能,他的‘梦幻玛瑙’计划,目的是召深蓝回来……我确定,和我没什么关系。再说,苏释耶已经不可能再活过来了。现在告诉我,他是为我而死的,除了会让我痛苦,并不能给大家带来任何好处。以我对你的了解,你不会做这样的事。”

      “是真的。上次我们一群人聚会,羽烬被他们灌醉了,之后就跟个娘们儿似的在我怀里倾诉,把什么都说出来了。”夜迦把那个晚上羽烬说的话,一字不漏转达给了梵梨。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为了让自己听上去不要太崩溃,梵梨压抑着自己的情绪,试图理性地说道,“这对你有什么好处吗?”

      “因为你过得不幸福。”

      “胡说什么,我只是一时间得到了一切,没有什么渴望的了,所以看上去无所事事而已。”

      “不,没有人会因为‘拥有一切’而满足。人们对财富、权力的追求,一向是饮鸩止渴,拥有得越多,就想要更多。而你,恰好是因为失去了一切,失去了欲望,才会过得如此行尸走肉。”

      “失去了一切?”梵梨笑了起来,但心里却跟被钢针扎了似的痛,“从什么时候开始,苏释耶变成我的一切了?我曾经那么多次为了事业放弃他,你是第一天认识我吗?”

      “那是因为你知道苏释耶爱你。不管他怎么浪,怎么作死,怎么故意气你,心里都只有你一个人,一秒都没有改变过。你知道,只要他还活着,你们就有希望。我猜,就算他不爱你了,你会痛苦,但还是会祝福他,也不会活成现在这个样子。反正你这个女人做什么事都特别钻牛角尖,认定了一个人,哪怕他死了,你都没考虑过改变心意就是了。既然你都决定一头碰死了,那是否得知这个真相,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很理性的,没你想得这么深情。你过分抬高我了。”

      “那当然更好。你这么热爱生活,苏释耶没有白白牺牲,人家小羽守着这个秘密这么多年,也很辛苦,我帮他们都解脱了。只不过,苏释耶给你留的东西可能就派不上用场了,但我觉得还是应该留给你作纪念。”

      “什么东西?”

      夜迦带梵梨回了一趟斐理镇,进入到海底森林深处,念了一道密语。在一群荧光水母的团团环绕中,出现了一道泛着蓝光的拱门。

      “这里是……”梵梨被眼前的奇幻景象迷惑了。

      “这是以太之门,苏释耶用最后的力量创造的。它把以太之主的部分虚体能力浓缩到了实体世界中。进入这道门的人可以选择回到过去的时间与空间。”

      宇宙的形态具有多样性。即是说,在每个人所处的宇宙外,还有无穷个独立宇宙;在平行的独立宇宙中,每一个人都有不同的命运。时空穿梭者可以自由进入不同的宇宙,只要在那个宇宙,他们是活着的,就可以和另一个自己融合。但是,因为宏观世界平行宇宙几乎都是垂直的,所以没有记忆,穿梭者原本的自我会被吞噬。

      梵梨并没有因此大喜过望。因为,无尽海洋之主和以太之主都是多宙神,他们和造物主一样生死在多宙重叠中,所以不管她去哪个宇宙,最后作为以太之主的神识,苏释耶都会在同一个时间点结束生命;深蓝都会产生私心苏伊,梵梨的诞生都是必然,只是这个期间发生的故事可能不一样。所以,如果她选择与另一个平行宇宙中的自己融合,也只是把与苏释耶不能相守的悲剧重新经历一次而已,而且会失去这个宇宙的记忆。这么做无异于在这个宇宙中自杀,似乎没什么必要。

      这一天,梵梨回到了斐理镇的旧居,打扫了一下已经长满了微生物的客厅,赶走了趴在沙发上的海龟。与哥哥的童年回忆一点点涌入脑海,遥远又仿佛就在昨天。他们一起长大,那么信任彼此,他怎么可能说变就变?如今回想起冰山道别前苏释耶的态度,她猜那时的他一定比谁都难过。她很心疼他,想回到过去抱抱那时的他,但也没有机会了。

      苏释耶确实和以太之主合体了,但即便用有以太之主记忆的他,爱的也是她。

      真好,她真的拥有了全世界最好的、最纯粹的爱情。

      从生命诞生的伊始,到现在,他只爱过她,她也只爱过他。没有别人,没有遗忘,没有遗憾。

      她从未如此思念过他。

      仅仅过了一个晚上,梵梨就改变了主意。

      她不知道另一个世界里会不会有苏释耶,但她知道,这个世界里没有他。所以,她觉得冒险试试看去找他,似乎也不错。

      天亮以后,梵梨到海底森林中,进入了以太之门。世界变成黑色,她被无数半透明的小型星体包围。星体表面滚动着光芒、闪电、星点、火焰等等,跟幽灵似的四处飘浮,互相穿透彼此——以太之主的能力实体化以后竟然是这样。在这个时间与空间的重叠点,无数重多宇宙的记忆也像星体一样,袭入她的脑海,让她愣住了:原来,这一次在以太之门里的,真的只是很多个平行宇宙中的其中一个自己。她不是第一次选择在多个宇宙中来回穿梭了。虽然没记忆,但那些即视感让她知道,她做过同样的选择。

      在这些宇宙中,什么不敢想象的离奇故事都发生过,唯独没变的是她始终爱着苏释耶,最终都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只要改变多宇宙的重叠历史,就能阻止深蓝对苏伊的惩罚,以太之主的死亡,让苏释耶活过来。没有人可以带着记忆回去。想去平行宇宙,记忆就一定会被吞噬。

      她坐在以太之门前发呆了很多天,忽然想起了一个投影中的微观细节:她的一次实验中,有微子乱窜,总是不安排理出牌,让她对研究产生了挫败感。这是她一辈子都没解开的谜题,也是苏伊的微子论被奥术界抨击的原因。然后她想起微子数越少的实验里,这种混乱的无规律就越明显。然后她画了数轴,发现是因为离数轴的轴心越近,两个平行宇宙不垂直、重叠的可能性就越高。那些少数的微子是被平行宇宙中的同一颗微子影响了。

      而宏观世界里,因为数轴无限长,只有偶尔有一些时间节点不垂直,有投影,会互相影响,所以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这就是既视感Déjà vu。所以人才经常会问身边的人,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事。是因为在另一个平行宇宙中,这段记忆是存在的。

      如何让自己尽可能有多的多宇宙记忆,那就是让自己变到最小。例如,变成微生物——于是,夜迦那个无聊的奥术就派上用场了。

      尽可能分离自己的意识,附着在蓝藻上,就可以使微子乱窜频率增加,加强多宇宙中自己的记忆重叠率。虽然,这些比一纳米还小的意识可能要等上千万年,才只能与苏释耶擦肩而过几次而已。而且,拥有高等智慧生物的认知能力,却只能蜷缩在小小的空间中,没有相应的行动力与身体,应该比作成为植物人还要痛苦。面对死亡和这样的生活,大部分人应该都会选择死亡吧。她真的要对不同形态中的自己,做出这样的事吗?

      可是,想到这样一件绝望的事,她除了轻微害怕,更多的是期待。因为,那些微子中的她,可以带着她所有记忆重见苏释耶了。

      苏释耶一生都在海洋中四处迁徙,居住时间最常的地点是巴曼薄亚,其次是圣耶迦那。蓝藻在深海不能生存,所以最好的选择是圣耶迦那。尽管海藻很可能会随海水漂移,但选这里作为起点,总是没错的。

      当天,梵梨去白鹰宫殿门口的蓝藻群前站了很久。她知道,自己爱生活,爱生命,爱这个世界。她很坚强,哪怕把她放在火上烤,经历地狱般的挫折,也不会有一点轻生的念头。但是,只有当这个世界有苏释耶的时候,她才会真真切切感到自己正热烈地活着。

      梵梨使用了夜迦的奥术,并且把自己大量的意识转移到了蓝藻上。

      当然,一如既往的,不管转移多少过去,都无事发生。但是,无数个“她”进入了以太,又进入了蓝藻之中。

      天旋地转,混沌迷乱,微子中的她失去了活动的能力。

      我的神,你在何处?

      我正在饱受甘甜之痛,回忆之苦。

      逡巡着,世界是海与辰星;

      徘徊着,独留下梦和幽影。

      我的神,你在何处?

      抹香鲸沉沦时大雪轻舞。

      鱼群是苍白稀疏的胡须,

      顷刻间,扰乱了失血的薄暮。

      我的神,岁月老去,无尽之城中,

      可有炎魔美人用七彩梦境为你轻舞?

      时光是磷火,终将洗尽一切罪孽。

      却无人告知,如何熬过思念的夜。

      我的神,与你相恋很美。

      但若不曾,没有记忆如雪伤悲,

      我宁愿不曾有如此梦境,

      梦中你雪发在深海翻飞。

      梵梨回到了4.3亿年前,她生命孕育期的时代。

      意识没有眼睛,感知却和幽灵一样,洪水般涌进蓝藻附近几乎可以忽略的空间。4.3亿年后的白鹰宫殿,现在只是一片乱石临时堆砌的台阶。这时海族文字才刚刚诞生,台阶上摆着很多被遗弃的石碑,上面写着文字不统一的经文,都是由海族住民近千年刻下的。

      梵梨意识所依附的蓝藻,就在其中一块石碑上。

      全球海水都很冷,圣耶迦那还是一座年轻而粗糙的新城,面积远小过耀光时代人们记忆中的样子。以太之主自我封闭在了回忆神殿中,海族们为他与深蓝的消逝日日祈福,朝拜在两千四百万年后就被战争销毁的第一圣殿之下。

      意识不可以流泪,但梵梨知道,如果她有泪腺,现在一定已经喜极而泣了。

      因为,在这个世界里,他活着。

      作为小小的微子,她开始高频运动,试图改变肉眼不可见的微观世界的历史轨迹。

      然而,第一天过下来,梵梨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因为这时海族数量很少,除了远古海洋生物,她没见到几个海族,对话更是一次都没听到。

      不管是任何人,如果什么都不做,只坐在窗边看外面,都会抓狂的。可是,这只是一个开端而已。

      春夏秋冬,日月星辰的更替,从未如此之慢。

      太慢了。未来太长了。想到无穷无尽的未来,梵梨痛苦得想要自尽,却偏偏连自尽的方法都没有。

      于是,每次感到痛苦,她就会告诉自己,苏释耶就在这片海洋里。她会想起他在冰山后与自己最后的对望。比起永远失去他,现在的无聊、寂寞,算什么呢?

      再等等,再等等,他就会出现了……

      蓝藻生命周期只有一个月。死去以后,梵梨的意识也跟着转移到了它的后代身上。然后,她继续在最小单位的空间里,拼了命振动,数次冲破了原本轨迹的束缚。在这微观的世界中,她好像已经飞跃了一万光年,但在宏观世界里,即便把她运动过的轨迹画成线,也短到肉眼都看不到。

      在延绵不绝的繁衍中,梵梨看着眼前这座城市一天天发生着改变,也随蓝藻一起迎接日出日落,潮起潮落,进行光合作用,释放氧气,为所有好氧生物的诞生做好准备,目睹着海洋生物的演化。有时候,蓝藻会被海胆、海兔等生物吃掉,梵梨的意识会自然附着到没被吃掉的部分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0章 她的4.3亿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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