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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陈塘旧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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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这个年岁死个把人本算不上是个什么事儿,尤其是在这风雨飘摇的广州城里。
但总有人死得其所,轰轰烈烈,有人死于非命,惨惨戚戚。
死尚不能够成为他们生命的终结,反倒使他们成为闲人长舌的话柄。
但凡是广州人没有不知道陈塘的,那八间大寨旗下如梭的花艇画船就停泊在陈塘的江边上。各大寨旗下的女人们脸上铺满了脂粉,手里拈着细绢帕子,轻轻倚在船头便是一副待人施为的姿态。
陈塘是高等风月场所,来来往往不乏名流高官,洋人富商,但既来了这儿,也都可称之为禽兽了。
陈塘就是这么个地方,一个烧金库,一个烟酒肆,一个脂粉笼。
每天都有人笑着醉,每天都有人哭着死。
近两日广州市的大街小巷,没有不曾议论起那陈塘的妓女闻玉暖之死的。
这闻玉暖该是十年前的陈塘八间大寨中琼玉楼的第一名妓。
她才貌出众,比起那些风尘女子的娇媚风骚,她却能有一种温柔儒雅的风味。
当年大冬天坐在花艇外船头上,吹着寒风排队等着见她一面的公子哥儿不计其数。
一时间琼玉楼竟是稳坐八间大寨第一楼。
陈塘的女人就像是那江上更迭的浪头,此起彼伏,没有一个是能够在高处站得久的。
本来区区一个闻玉暖,若是像所有的名妓一样,过了她最风华的那几年也就淡淡地走出人们的视线了。
偏偏这闻玉暖,一副温和的脾性,却不停地在浪尖子上跳窜。
当时水师提督李准的侄子李枚风流成性,常年流连八间大寨之中,一度对闻玉暖十分痴迷,出了五万两天价买下了闻玉暖的“开包夜”。
当天琼玉楼里披红挂彩,金银翡翠首饰、被褥衾枕、四季服饰摆的满堂皆是,好不热闹。
但就在□□当夜,李枚才发现,闻玉暖已经被人破了身。
李枚这顶“绿帽子”戴得着实大,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成为人茶余饭后的笑柄。
李枚自然是勃然大怒,找琼玉楼的老鸨对质。
老鸨也被惊呆了,对此事一无所知。
水师提督的侄子她是惹不起的,但既然已经收了人家高价的“开包钱”,老鸨当然不肯吐出来。
她立马就要找出闻玉暖来给李枚一个交代,却发现,闻玉暖逃走了。
陈塘是片弱水,进得去,出不来。
闻玉暖自然是被抓回了琼宇楼,索性当时正值温生才刺杀李准未果,李准提防革命党人的起义,加强戒备把侄子召回任用,李枚也没了找茬的心。
闻玉暖虽被抓了回去挂牌做“老举”,却又是一年后的事儿了,其中多少曲回外人是说不清了。
后来辛亥革命胜利了,广州国民政府也建立了。
陈塘的皮肉生意却依旧做的风生水起。
闻玉暖的年纪算是很大了,依旧是陈塘有名的妓女。
倒不是说她真的能和小龙女一样,美到岁月也不能经过她的容颜,美到能在陈塘这方胭脂窝里经久不衰,一花独放。
而是在这些年里,她使劲把自己往风口浪尖上推:她偷跑过无数次。
好多次都有人看到她跑到南沙码头,被一群持着棍子的人追上,倒拎着头发踢打,打昏了再拖回去。
周围的人有的嘲讽,有的怜惜,总之就是没有人走上去,制止这残酷的暴行。
那些打手得了鸨母的指令通常都不敢打脸,就抄着棍子往身上打,往往几棍子下去一滴血不流,只在皮肤上留下沉紫色的印子,伤的却是筋骨和脾脏。
这样的事从闻玉暖的开包夜开始,就发生过许许多多次。
但凡事都有个终结——闻玉暖死了。
让人忍不住惊讶唏嘘,但又仿佛在情理和预料之中,闻玉暖死了。
前两日,赌行的魏德诚魏老板约了几个商界大亨在家里聚会,叫了闻玉暖的局○3。
谁都知道魏老板算得上广州城最得罪不起的人,名字起得良厚,为人却狠辣无情,手底下那帮人都是刀尖口上卖人命过活的。
偏偏这不长眼的闻玉暖,竟趁人不注意偷了魏老板家的钱物跑了。
魏德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一个妓女偷了家里的东西,依然是丢了面子。琼玉楼的老鸨又拿着局票○4来要人索赔,更是火上添油。
魏老板可不是当年的李枚,再纨绔放浪不堪也还是个世家公子,他从骨子里就是个暴徒,是个流氓。
他派人封锁了码头全城捉人,第二天就在江口边的码头上抓住了闻玉暖。
当时在码头上的人都听到了,魏德诚冷哼一声,叫了一声打。
闻玉暖就被人提起在半空,四五个大汉用手臂粗的棍子打在她的身上,头上。
没几下,闻玉暖就被活生生打死了。
奇怪的是,从头到尾这个胆大包天的妓女都没有吭一声,直至死去。
闻玉暖的尸体就被当场扔进了江水里,那江水泛着血液的红色向远处流去,又很快恢复到最初的水色,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码头上的人没有一个敢吭声。
一条妓女的命,怎么抵得过一个赌行老板的面子呢。
所以说陈塘是片弱水,进得去,出不来,除非死。
这两日广州城里凡是有人饮水之处都在议论着闻玉暖的死。
很多人都说这闻玉暖不识眼色,就是在找死。
也有人说这闻玉暖或许本来就是不想活了。
其实也没人真的关心一个妓女的想法,不过就是茶余饭后的闲话,久之,就散了。
初冬的清晨,日光还没有遍及这个南边的城市,石板上昨夜凝结的霜珠渐渐开始化成细细的水渍,空气中还散布着一夜淤积的寒意,吸入肺里能感到隐隐有细微的疼痛。
在尚未清明的天色里,黄包车夫载着客人驶过马路,噔噔有力的脚步声和钢铁轮子翻滚间发出的咯吱声显得格外清晰。
车子在一处很显阔气的建筑门前停下。
高高飞起的房檐,长长的围墙将门后的一大片世界与外面的街道隔开。
门口时两尊雄武的石狮子,左雌右雄,脚踏祥云,凛凛尤生。
大门之上高高的匾额,蓝底金字,苍劲有力写着三个大字:惊回门。
车夫用他响亮的声音喊道,“爷,到嘞!”
车子刚停下,就从车上走下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少年。
少年莫约十二三岁的样子,眉眼长得很深,小小年纪已经有了一些锋利的味道。
他穿着一身白色的练功服,练功服外面罩着一件厚厚的黑色裘衣,比之偶尔往来的行人穿的都要多,仿佛是从北国来的。
裘衣没有将这个半大的孩子裹得臃肿,相反他的腰板挺得直直的,显得格外有气度。
“喏,接着你的车钱。”中年男人随手从腰包里掏出一块大洋给了车夫。
车夫从没碰到过出手这样大方的客人,忍不住寒暄两句,“哎呦,秦小少爷在惊回门习武呀?惊回门可是广州第一武馆,这位少爷身手肯定了不得!”
“是啊,有两年了,这不老爷前两日寿辰想极了少爷便接回去了,今日又给送来。”
中年男人十分温和,随口和车夫聊了两句。
“徐伯,走了。”
少年俨然是一副大家贵公子的气派,说不上颐指气使,但是举手投足间都有着一股子高傲的气息。
他正是城中富豪秦家的小儿子,秦云山。
“哎,好叻,少爷。”被叫做徐伯的中年男子便和车夫结束了对话,几步超前,走到了大门口,敲响大门。
来应门的也是两个孩子,额上都还蒙着薄薄的一层汗,显然是早起晨练的。
左边的眉目清秀,多几分灵气。
右边的面容温厚,多几分老实。
两人穿着白色练功服,黑色的腰带系在衣服外面,和秦云山身上所穿的一样。
两个孩子开门向外一看,立马跳出来齐声喊道,“二师兄你回来啦!”
“嗯。”秦云山侧朝着门应了一声,没有转头,而是从刚刚起就看着门边的角落。
角落里缩着一个男孩儿,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盒子,靠着墙角睡得很熟。
男孩儿年纪比三人都小,莫约六七岁,小小一团静静地缩在墙角里很不起眼。
身上只穿了一件灰色的夹层对襟短衫,和着着一身黑色裘衣俯视着他的秦云山一比更加显得单薄。
“窝在这儿的这个是谁?”秦云山用下巴示意他的两个师弟。
两个师弟立马好奇地蹲到了男孩子的边上。
清秀的那个说道,“不晓得,这么一说,前天早上我翻围墙的时候就看到他坐在这里等啦,现在竟然还在这儿!”
老实的那个立马捅了捅他的腰,“嘘,让师父知道你又翻墙出去肯定得挨揍!”
听着耳边的叽里呱啦声,男孩儿皱了皱眉,喉中发出“嗯唔”两声,渐渐醒了过来。
见到这么一副被包围的场面,男孩儿一愣,缓缓地扭头扫视了身边的四个人,然后慢悠悠地站起身来。
“你们…”话还没说完,谁知他脚下突然一个趔趄,往前一扑。
几人都道是这孩子在寒风中冻了一晚上支撑不住,好在秦云山手快向前一步撑住了男孩儿。
“你没事吧?”两个师弟异口同声问道。
男孩儿一摆手,让自己站稳,“不好意思,腿麻。”
随即打了一个喷嚏。
清秀的师弟伸出一只手附在男孩额上,一手又附在自己的额头上,“唔,不大对呀,可能是发热了。你在这儿干什么?坐了多久啦?会冻傻的,快找个地方躺一躺吧。”
男孩儿又走回自己的角落里蹲下,抱着手里的盒子,声音里都能听出鼻塞来,“我哪儿也不去,阿娘说让我在这儿等她。”
徐伯忍不住问他,“你娘是谁啊?”
男孩儿抬起头,“我娘叫闻玉暖,你认得我娘吗?”
男孩说罢,师弟两人都摇头表示自己不认得。
徐伯一愣,沉沉的叹了一口气,不知该说什么。
秦云山微微皱了皱眉头不语,忽然开口问男孩儿,“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望着他,答道,“闻诀,我叫闻诀。”
“闻诀,你娘要很久以后才能来接你,她让我们告诉你,进去等吧。”
秦云山见他不动,挑了挑眉毛,转身,“闻诀,进去等吧。”
闻诀盯着秦云山看了很久,缓缓站起了身,跟着秦云山往里面走。
走到门槛下时,他忽然停住脚步,想要确认什么似的,努力辨认那块牌匾上遒劲的篆字。
秦云山很贴心地道,“惊回门,那三个字是惊回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