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隰有荷华》狐狸在唱歌

10、菩萨蛮【十】

　　少年瞪大了眼睛，一脚踹开的客房竟然连半个影子都没有，少年掀开被窝，没有，翻倒花瓶，没有，眼看那人的神色有些怪异，少年右手握拳放在嘴边装模作样地咳了咳，“那个，是个意外，这丫头向来神出鬼没，指不定又去哪儿混了。”
　　少年踏出房门的那一刻，左脚跨过门槛还未踏踏实实地踩在地上，身后的那人背后出现一层闪着金光的符文，刹那间，左脚停在半空，时光凝固。
　　那人却没有被冻住，只是收敛了佛光，蓑衣与斗笠一齐化作白烟消失不见，露出鲜红的袈裟，谪仙般的容颜。
　　“你还是来了，无量。”
　　来了，他还是来了，情理之外，意料之中。
　　风掠长空，经过树叶，满树的叶子便飒飒作响，雨过天晴格外清凉。
　　树下的一方石桌石凳，碧衣姑娘斟茶，水汽氤氲在瓷杯之上，浓郁的茶香四散开来。
　　“新采的豫毛峰，快马加鞭送来的，尝一尝。”
　　尖细蜷缩的茶叶逐渐舒展，茶水变为清丽的绿色，茶叶渐渐沉了下去。
　　“她回来了。”和尚连一眼也不愿意施舍给茶，目光始终注视着她，驻扎着难以掩饰的欣喜。
　　“谁回来了？”碧衣姑娘像是没听懂，给他斟了一杯，又拿起另外一个杯子，茶壶上下起伏，手法分外熟练。神情始终没有变化。
　　“黎沙，黎沙回来了，我寻着她的气息找到了这里，也在这里半路断掉，她去哪里了？”
　　“你是不是修道把脑子也修糊涂了，我这里的铺子，只为有灵之人办事，怎么会知道一个凡人的去向。”她呷了一口茶。
　　“你不用骗我，我知道她肯定在这里，不可能认错。”
　　“一百多年了你还是这么执着，人生一世，六道轮回，她这一世估计应该还停留在畜牲道，我铺子门口倒是有条叫做大黄的看门狗，你可以去看看。”
　　和尚抿了抿嘴，没有说话。命定之灵每一世只会转世成人，即便出错也是投去修罗道，本身短命，决然是会轮到人道。
　　少年静静现在一旁，已经目瞪口呆。
　　黎沙，和尚，我的天啊，难道那个花白胡子说的是真的？
　　看老板娘这个样子，分明是气死人不偿命的架势。
　　和尚起身，目光执着，灼灼地看着她：“前生已过，今生是新，我不会再错过的。”
　　少年不晓得后头的故事，只知道那黎家小姐替和尚挡了一回怨灵，而后大难不死又从阎王爷手里被抢了回来，顺便给和尚诉说了心意，这和尚说不会再错过，他脑补一下，应该是黎小姐告白过后，和尚觉得出家人谈恋爱影响不好，便义正言辞地拒绝了，而后黎小姐郁郁而终，和尚又心怀又愧，觉得自己还是爱着她的，话本子是里这样讲的，男主角深深地觉得别人的看法并不重要，孑然一身孤寂等了许多年，最后终于盼到女主角转世，两人不顾世俗的眼光拼了命也要在一起，最终流传成了一段佳话。
　　转世什么的他不太懂，看老板娘是个行家，也就没多问，省得暴露出自己读的书少。他只奇老板娘唤的是无量，并不是缘，难道这和尚还嫌弃名字不好听改名换姓了？
　　和尚不了解他在想些什么，稳稳地离开了，背影孤寂凄凉。
　　九千零一只怨灵，他已渡了八千九十九，还差最后的两只怨灵，便可修成正果。

　　摇曳的烛火照亮喜房，大红大红的绸缎子挂满了府邸，爆竹声劈哩叭啦地响。周围看热闹的百姓一波接着一波，个个拱手道恭喜，新郎官站在门口，笑容满面。
　　新娘身材婀娜，窈窕多姿，一举一动都格外优雅，看得旁人大道羡慕。
　　“庞兄啊，能娶此等美人，实在是羡煞旁人。”
　　新郎官笑地越发灿烂：“正是正是，能娶到她，实在是在下的福气。”
　　华灯初上，喜宴已渐渐散去，新娘带着大红盖头，盖头上一对鸳鸯正在戏水，宛如神仙眷侣。
　　新郎官跌跌撞撞地闯进洞房，脸上溢满了幸福之色，蹑手蹑脚坐在床榻，犹豫了片刻，一把掀开美人盖头。
　　朱红唇，秋水眸，与明月争辉，欺星光无色。
　　那是一张绝美的脸。
　　“黎沙……”
　　和尚猛然惊醒。
　　又是午夜梦回，又是将往事回味了一遭。
　　森林有些幽暗，他堆的柴火不知何时已经熄灭了，只剩下一堆灰烬。和尚抬头看向天空，天上并没有星星，黑乎乎的一片，没有半分良辰美景。
　　黎沙成亲了，嫁给了一个老实人，那人很钟情，奋发图强中了举人，当官之后也没有再娶，她一直是正妻。
　　碧衣姑娘说的没有错，黎沙确实是在十八岁的第七个月死亡，他也没猜错，她的确是在生孩子的时候难产而死。温热的血染红了她雪白的衣，他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她，面容狰狞，痛苦地叫出声，产婆忙前忙后，不过最后她还是死了，他知道她身子不好，生了孩子血一直流个不停，他看着她的脸变得苍白，看着她的身体变得僵硬，看着她的孩子难产出世过后早夭。
　　他就一直那么静静看着她，他隐去了身形，时常来看她，以至于在同一个地方耽搁两年多。
　　他见证了她太多太多，生，老，病，死，爱，恨，嗔，痴。
　　她死的时候满身都是汗，满身都是血，可他还是觉得她好看。她披上他的袈裟，说这是她的嫁衣，比起真正金银交缠的嫁衣，和尚还是觉得那身袈裟要好看得多。
　　她的坟墓就在离他们寺庙不选的地方，庞府缟素了有一段日子，她的夫君伤心了很久，几乎每天都来陪她说话，后来，他的夫君也死了。死于一场天灾人祸，不过他不在乎，故而没怎么了解，据说了官做得太清廉得罪不少重臣，出行的时候被暗杀。那时候他只是感叹了一阵世事无常，又觉得他可以下去陪她了，她应当没那么寂寞。
　　和尚就一直站在她的墓碑前，静静的不说话，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该说些什么。他突然发现失去她的这些日子，没有人再愿意同他说话，他们嫌弃他沉默寡言，嫌弃他木讷，于是他也不知道怎么讲话了。
　　她这一生，兴许是幸运的，兴许是不幸的，她多活了十一年，最终还是以这样惨烈的方式死去。
　　她死后她的魂就不见了，和尚没有去找，他想再等等，她等了他两年，于她短暂时光之中九分之一的生命，那他就还她两百年，其实几百年都无所谓了，只要能等到她就好。
　　和尚怕她生气，故而连坐下也不敢，她应当不愿意见到自己，也不愿意听他解释。他要如何解释，说他要遭受天谴，怕她受到连累，所以才跑了老远？说怕她跟自己待久了，日后怨灵直接消散，用不着他渡化？说怕她知道自己活不了多长时间，干脆让她潇潇洒洒体验一回凡尘的愉悦？
　　都说不得，一说即出错。
　　剪不断，理还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很难了。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他以普度众生的目光去看，原来这人世间有那么多他不明白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