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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惜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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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善常所欣,谁当为汝誉?甚念伤吾生,正宜委运去。
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
——《神释》陶渊明
隔日早朝过后,朝叹刚回到太和殿,还未来得及换下朝服,便看到魏初匆匆进来,跪在地上回禀:“圣上,奉渝求见。”
朝叹不禁精神一振,立即道:“快传。”
奉渝阔步走进殿内,虽刚下了早朝,脸上却未见疲态,身形挺直如松,眼神也依然矍铄,周身是挡不住的浩然正气。
见到朝叹,奉渝立刻行礼,“臣奉渝参见陛下。恭请圣安。”
“爱卿快快请起。”朝叹赶忙疾走两步,上前将奉渝扶起,“爱卿赤胆忠心,天地可鉴,昨日不惜于登基大典上弹劾佞臣,冒天下之大不韪,敢为天下先。听君一言,朕犹如醍醐灌顶,猛然醒转。爱卿实乃颛国中流砥柱,国之栋梁。”
朝叹内心激动,无奈碍于周围几束暗暗窥伺的目光,只得先说两句客套话应付局面。对这种时时刻刻监视他一言一行的眼睛,他已经从开始的犹如芒刺在背,成了如今的麻木不仁,他曾佩服过莫易和朝稷口蜜腹剑的本事,而不出月余他也将虚与委蛇,冠冕堂皇驾轻就熟。
这诺大的宫廷宛如一个斗兽场,适者生存,他不屑也不喜欢这样的改变,但他只能把这一切归为顺势而为,归为吾长缪信中的“以待来时”,遑论他还守着一个难见天日的弥天大谎,只要这谎言被曝晒在日光下,之后牵扯出的连串的血雨腥风,都令他难以想象,他尽力拖延这一天的到来,同时自欺欺人地把现下的境况称为困兽犹斗,而非苟且偷安。
奉渝了然圣上当前的处境,心中对莫易的愤慨更加一份,顺着圣上搀扶的力道站起身来,他一边应道:“臣惶恐,为我颛国百年河山,臣愿肝脑涂地,死而后已。”一边眯起眼睛快速打量了一下殿内的几个下人。
殿内人并不多,两个太监,四个宫女分侍两旁,加上魏初他早有所耳闻,其余人只这一眼便可观个大概。几个奴才样貌平平,无甚出奇,并且无一例外,全部低眉顺眼,目不斜视,被奉渝锐利的目光扫过,也仿若浑然未觉般安守本分,未见异样。
朝叹没有转身,只拿出少有的威仪,对身后的人沉声命令道:“魏初留下伺候,其余人退下,未经准许,不得入内。”
话音刚落,几个下人便应声跪安,迅速相继出了殿外,走在最后的芜青还细心地将殿门关好。
如此这般,实是出乎朝叹的意料,白白浪费了他事先打好的腹稿,省去了一番口舌。
听得关门声,朝叹眉峰微挑,转身示意魏初,轻声道:“去门口守着,不要让任何人进来。”
等到殿门再次被关上,朝叹背过身,轻舒一口气,径直走向龙椅,边走边道:“奉老将军此次面圣可是为了莫相?”
“陛下圣明。”奉渝肯定道,“莫易此人……”
“不急。”朝叹刚刚坐定,便打断了奉渝,“老将军可想清楚了?话一出口,就是破釜沉舟,如今将军年事已高,却还要孤注一掷,这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奉渝正色,剑眉蹙起,眉心隐隐形成一个川字,在饱经沧桑的脸上多添了几许沟壑,却衬得那一双眼睛格外坚毅,仿若能洞隐烛微,一眼看尽沧海桑田。
朝叹居高临下,眼睑低垂,眼底看不出任何波澜,只静静观察殿内奉渝的神色,这是他对奉渝的第一次试探,同时也是最后一次。
他猜想,对于自己的疑神疑鬼,畏首畏尾,奉渝心底难免不屑或是难以置信,难免再次思考依赖这样一个帝王推翻莫易的胜算。如此一来,他便能试探出奉渝的忠心里,究竟有几分忠君,有几分忠国,甚至是否夹杂那么点沽名钓誉的想法。
奉渝眉头越蹙越紧,正当朝叹以为他已经出离愤怒,打算拂袖而去时,他开口道:“臣思索一生,认为忠君爱国才是所谓明智之举。”
那声音雄浑苍然,字字震撼着朝叹的心。
顿了顿,他继续道:“臣忠的是颛国的江山,忠的是这百年颛国的世代君主朝家。臣理解圣上的顾虑,同时也相信圣上的禀赋,臣会像曾站在先帝身后一样,辅佐圣上,稳大颛江山,清朝野谗佞,为颛国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显然奉渝明白朝叹试探的目的,这一番慷慨陈词,点燃了朝叹的满腔热血,他没想到所有想象中奉渝的反应都没有发生,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于是他想要勾起唇角,以示自己的信任和自信,却发现自己激动得不像话,根本难以控制面部表情,只得开口道:“朕年少即位,虽难以望先帝之项背,却也不想祖宗基业落于他人之手,幸得奉太尉这样的股肱忠臣,临之以息难而能不变,邀之以宠利而能不回。”
短暂的停顿,朝叹垂眸,避开奉渝锐利的目光,接着道:“不过,莫易同僚后辈遍布朝野,想要连根拔起,也绝非易事,今后道阻且长,还愿将军能谨记今日所言,始终如一。”
奉渝一眼看透朝叹背后的恐惧以及妄自菲薄,舒平了脸上深刻的沟壑,显得和善了不少,开口道:“是,臣谨记圣命。圣上不必过于担忧,臣相信圣上今后一定会是一个民心所向的好皇帝,因为圣上秉性言行很有先帝的样子。”
朝叹颇为动容,尽力收起心中最后的动摇和恐惧,开口道:“朕也会始终记得将军今日所言,记得将军今日对朕的信任。将军来了这许久,朕业已看到将军的忠心与决心,咱们不妨言归正传,对于莫易一事,将军可有什么对策?”
“这些年莫易做事颇为谨慎,表面上征战沙场,屡建战功,担任丞相后,又推行变法,兴水利,改农耕,甚至调遣一队人马,向西出使至衍国开拓了一条水陆混合的经商要道——灵关驰道。民间流传莫易是上天派下来拯救颛国百姓于水火的天兵天将,百姓自发在沧澜江畔,为莫易塑三米高铜像,名曰‘易迹’,以彰莫相之功绩,同时愿莫相德泽万民,佑沧浪江畔永无水患。”
朝叹暗自心惊,他只知莫易不过二十五岁的年纪,没想竟有如此建树。在用兵,政要,经商种种方面眼光狠辣,游刃有余,被百姓奉为神祇,这样经天纬地的本事,不是天兵天将,还是什么?
他神色迅速晦暗下来,有些不甘心地向奉渝问道:“也就是说,莫易恪尽职守,忠君爱民咯?倒像是朕心胸狭隘,怕他功高盖主……”
殿内奉渝垂绅正笏,神情肃穆,显得理智而谨慎,听到朝叹的话,他迅速颇为坚定地沉声道:“不,臣认为莫易身上最可疑的还是那宗左相府的悬案,若是能找出蛛丝马迹,便能牵一发而动全身……”
终于到了正题,看来今日奉渝确实早有准备,拿起案上已凉了的茶盏,轻呷一口,湿润了因忐忑而干涩的喉咙,朝叹道:“可朕听说当初颛国第一神探刑炎廷尉都未能查得究竟,此事恐怕还要从长计议,顺势而为,切不可鲁莽。”
还未待奉渝再开口,门外传来了魏初的朗声通传:“圣上,莫相求见。”
朝叹手一抖,在案上还未放稳的茶盏一歪,泼出半盏凉茶后,随着清脆的瓷器碰撞声歪倒在龙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