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奸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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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
勇夫安识义，智者必怀仁。
——《赐萧瑀》李世民
啻元二十五年，八月初六，瑞气晴空，虹销雨霁，彩彻云衢。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先帝骤崩，受先皇之遗托，钦若天命，虔奉皇符。承天蒙眷，奠颛国百年之业。兹若以威德振驭四海，庇佑黎民亿兆之心，必当惟仁惟德，革新鼎故，躬行勤政，所赖伯叔宗亲大小臣工，同心协力，辅朕不逮。其以明年元月初一改元叹元，大赦天下，钦此！”
朝叹冕冠衮服，腰系嵌金素缎大碌带，听罢中常侍宣读登基诏书，便昂首，由魏初扶着一步步踏上长长的龙尾阶陛，向背倚青天，俯视伏余的伏余宫走去。大殿内百乐奏鸣，金炉紫香。正所谓“箫韶宫殿锵金奏，香绕祥云腾宝兽。”
待得朝叹于龙椅坐定，群臣一齐拜服，山呼：“吾皇万岁！”其中甚至包括一贯目空一切的莫易。朝叹第一次感受到这朗朗乾坤仿若唾手可得，第一次感受到什么是天下我傍，生杀予夺。只是百官由于垂首而没有觉察，如此突如其来的重权在握，令这个十七岁的少年因兴奋，而瞳孔急剧震颤，那一闪即逝的暴戾，像极了先皇朝啻在世时，每每出兵征伐敌军的神情。
不多时，少年清朗纯润的声音在殿内响起：“诸爱卿平身，先皇罪子朝稷，以下犯上，私结党羽，倚势谋权，其心必诛。今褫夺其爵位，暂幽于泯无地牢，秋后问斩。另丞相莫易，带甲副将费泗，数次临危受命，济困护驾，忠肝义胆，可昭日月。封莫易纬辰公，费泗为五大夫，嘉赏珠石玉器，灵药珍材，华帛罗裳。对此陟罚臧否，诸位若是无甚异议，那便退朝。”
“启禀圣上，老臣奉渝有本要奏。”一个年近花甲，须发皆白的老翁，手持象牙笏，从群臣中走出，直直地跪在地上。由于年迈，朝服压在他骨瘦如柴的双肩上显得格外宽大。可那挺直的脊背，及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态，却是挡不住的浩然正气，大义凛然，想必年轻时也是久经沙场，纵横捭阖的勇将。
奉渝？这名字听起来很是耳熟，但朝叹思索良久依然徒劳，直至听到奉渝雄浑沧然地道：“老臣今日哪怕是因此获罪，也要冒死谏言，弹劾逆臣。”
朝叹陡然想起，这种百折不挠，至死方休的谏言起始，他实在是太熟悉了。在卧榻修养的这段时间里，每日都在殿外请命，并且常常一跪不起，誓要面圣的，就是这位奉渝。即便见不到他这个圣上，也会在宫外一条一条地控诉莫易的罪状，直至声嘶力竭，再发不出一个音节，简直搅得他没法休心静养，不得安宁。
恐怕今日奉渝打算死谏莫易了，朝叹快速地扫了一眼莫易。但从朝叹的角度只能看到他似是睨着跪在地上的奉渝，那狭长的眼尾锋利的挑起，长而密的睫毛低垂着，为下眼睑笼上弧形的阴影，掩住了眼底的莫测变换。仅这一瞥，本没指望在莫易的脸上能瞧出些端倪，朝叹只是奇怪莫易此刻波澜不惊的脸上，为何少了以往的戏谑和不可一世，反倒流露出些许敬佩。
“奉太尉是对朝稷的判决还有疑问？亦或尚要揭发朝稷的残党余孽？爱卿不必心急，快快请起，尽可从头道来，朕但闻其详。”朝叹出声打断了奉渝的慷慨陈词，暂且稳住这位股肱忠臣。心下却飞快地思量着，以莫易睚眦必报，罔置他言的做派，奉渝一旦矛头直指莫易，宫外几千带甲士估计就等着一声令下，将奉渝血溅伏余宫。而奉渝作为太尉，兼统领整个北方军，怎能不曲突徙薪，未雨绸缪，约莫并未指望他这个少年圣上能主持公道，亦早做好打算，防患于未然。到时候朝堂上混战一片，死伤无数，他的登基大典毁了不说，颛国的军权势力或许也要重新洗牌，他国若趁此内乱，借机出兵，到时内忧外患，不堪设想。无论如何，此刻的颛国或者说朝叹都经不起这样的动荡。
朝叹面上一副体恤臣子，洗耳恭听的恳切之色，眼底却是一片寒凉，透出高居上位者惯有的威吓，衬得那笑容莫名意味深长。
奉渝观得圣上神色，心下惊异，略略凛于少年与生俱来的帝王威仪，深怕自己所言未免唐突。多年来，历经战场的马革裹尸，朝堂的瞬息万变，让他从来雷厉风行，当机立断。他不畏奸佞馋臣，派系争斗，甘愿舍生取义。可此刻忠心让他陷入了两难，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僭越皇权，领兵进宫。只是莫易大权在握，只手遮天，如今又被封了纬辰公，风头一时无两。圣上休养期间对他避而不见，现在对莫易无比信任，这些都不是好兆头。倘若连他都无法对莫易造成威胁，令其有所顾虑，颛国的江山就岌岌可危了。国家危难，紧要关头他必须挺身而出，他无比希望哪怕是能引起圣上的注意，对莫易起疑，那么他死而无憾！
看准了奉渝的短暂迟疑，朝叹加深了面上的体恤之色，开口道：“朕深知这朝堂上一定还有人怀着不臣之心，容不得朕年少即位，叶落归根……”
话音未落，群臣齐齐拜倒，疾呼：“微臣不敢。”
朝叹并未理会，继续道：“但今日是朕的登基大典，稍后诸位还要随朕一同祭天，误了吉时，恐影响颛国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奉太尉，不若明日退朝后，你来太和宫，同朕原原本本，一清二楚地如实禀报。朕答应你，不论此人是位高权重，还是皇亲国戚，朕都依法处置，绝不姑息！”
闻得此言，奉渝面露激动之色，那饱经沧桑却依然矍铄生辉的眼睛坚定地看着朝叹，仿若看到新的曙光与希望一般，继而深深一拜，高呼：“皇上圣明，老臣万死不辞！”
这句“万死不辞”以及奉渝刚正坚毅的神情，久久刻在在朝叹的脑海中，在他心里掀起惊涛骇浪，被一个年近花甲的忠义之士给予无条件的信任，令他不仅感受到权利的快慰，更意识到自己肩扛重任。
傍晚时分，泯无地牢。
祭天之后，朝叹不顾疲乏困顿，身穿冕冠衮服直奔泯无地牢，他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看看，朝稷见到他这个不入眼的八弟，终于还是登顶皇位的样子。
朝叹命人打开牢门，一眼就看到朝稷坐在角落里，背倚着冰冷的狱墙，正闭目养神，听到响动，朝稷睁开眼，从眼角扫到来人一身华服，便知是朝叹等不及要来看他的笑话，不禁冷哼一声，兀自闔上了眼。看似对来人不屑一顾，只是在朝叹看不到的地方，身侧的双拳暗暗握了握，又无力地松开。
朝叹认真打量起这张和他略有两三分相像的脸。在地牢昏暗的灯光下，朝稷的皮肤苍白得几近透明，些许像杏核的眼睛尾端微挑，鼻梁高挺，却鼻骨起节，为整张脸增添了一份凌厉的英气。嘴角上翘，似是总带着笑意，不知是否真有所谓相由心生，朝稷、朝叹与朝啻最为相像的就是上翘的嘴角，可缀在不同的人脸上，透出的意味却大相径庭。在朝啻是慈眉善目，但稍显虚伪，令人难以捉摸，在朝稷即是阴戾诡鸷，到了朝叹这里便成了天真灵气。
朝稷平日总是整齐的拢在白玉发冠中的头发，此刻披散着，那白色的囚服架在单薄的肩上，衬的人格外清瘦，虽未受刑，但大权旁落的心理落差，加之地牢潮湿逼仄的环境，对平素锦衣玉食的四皇子倒也是一种折磨。眼下的朝稷少了曾经的意气风发，却也不显落魄。反而像是个不入世的读书人，想来那□□宫朝叹自己恐怕要狼狈得多。
朝叹柳眉微蹙，关切地问道：“四哥，没成想这地牢如此阴幽晦暗，可还住得惯么？最后这段日子，朕还是想让你过的自在舒适些。”
朝稷强压怒火，唇边勾起一抹冷笑，“不必在这里假意关怀，你无非是想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你我还谈什么兄弟之情。倚仗莫易，狐假虎威的滋味，叹弟受用得很啊。可惜我绝不会像你一样对莫易摇尾乞怜，拿着可怜的施舍仓皇度日。”
朝叹脸上未见怒意，欺身过去，在朝稷耳边道：“四哥，朕的日子比你想象的快活多了，至少现下不必再提防十几年未见的亲生兄弟来取朕性命。可怜你如今是阶下囚，居然跟朕谈摇尾乞怜，仓皇度日？”
除了朝稷没人能听到朝叹所言，远远观去，仅觉得少年为听清傲慢无礼的兄长的只言片语，而俯下身侧耳倾听。蓦地，却见朝稷遽然爆发，右手成爪，直取少年心脏，无奈双手双脚均被铁链束缚，将这狠辣的招式生生制住。
朝叹从容地后退两步，满意自己终于激怒了朝稷，开口道:“那朕就不耽搁四哥歇息了。”便转身走了。
转身之间，朝叹没有看到身后的朝稷阴恻地看着他，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他只听到朝稷在身后疯狂的喊：“昏君，朝家什么时候出过你这样的懦夫，居然仰仗莫贼庇佑，朝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对了，我忘记叹弟在衍国的日子也不太平啊……”
朝叹脚步一顿。
朝稷继续咄咄逼人：“怎么，叹弟还不知道？在密林的刺客并不是我的人，而是衍国人假扮嫁祸于我。叹弟真是树大招风，高处不胜寒，在哪里都是众矢之的，这样犹如丧家之犬的本事，我真是自愧不如，甘拜下风。”
朝叹听着背后极尽挖苦讽刺之能事的奚落，嗤笑一声，像是根本没把这些不入耳的话听进去，快速走出了地牢。
魏初紧跟上脚步略显凌乱快步疾行的朝叹，观了观主子略带焦躁的神色，还是咬牙提醒道：“圣上，朝稷刚刚说的话，不可尽信，却也不得不防啊。吾公子那人心思深沉，滴水不漏，从来神秘莫测。如若这次是为了计策达成而假意派人暗杀，令圣上以身犯险，那此人真可谓处心积虑，心狠手毒。如此薄情寡义之人，奴怕其一旦大业得成，到时候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够了！”朝叹勃然大怒，魏初一席话击溃了他最后的底线，任何事情一旦触及心底最深处的那个人，都会令他理智全无，吾长缪是他不可触碰的逆鳞。他厉声喝责道：“怎么魏初现在连你都跟着是非不分，黑白不明？简直不知所谓！”
“圣上，白首相知犹按剑，朱门先达笑弹冠啊。”魏初坚持道。
“放肆！”朝叹顿住步子，转身盯住魏初，见儿时一同长大的玩伴依旧一脸毅然决然，简直打算英勇就义的神情，他有些于心不忍。于是闭上眼，揉了揉眉心，深吸一口入秋后渐凉的空气，好让这清凉将胸中的烦闷一扫而空。良久，他轻叹出声，疲惫地开口道：“魏初，你什么时候学会了奉渝那一套？不说长缪不会如此不择手段，只是那日密林的刺客分明是直取我性命而来，若是为了嫁祸，他不会蠢到鱼死网破真想要我的命。况且连你也会说他滴水不漏，又怎么会做如此拙劣的嫁祸？约莫是衍国有人惧怕我和长缪的关系，生怕等我做了皇帝，助长缪顺利登基，不如先下手为强，以绝后患。”
其实这样的解释在魏初这里很站不住脚，至少没有明确的证据证明吾长缪此人可信，但这番解释至少表明圣上在吾长缪的事情上有所考虑，并非盲目相信，听之任之。加上此刻圣上一脸的疲倦和怒其不争，他不想再做争执。
朝叹转过身继续向太和宫的方向走，脚步较之前放缓了些，边走边道：“今后不要再以死谏威胁朕，不论如何，朕始终是你的主子，这样逼迫朕做出决定的事情，不应一而再，再而三。你知道的，朕平生最恨别人以各种各样的名义妄图控制朕。”
“是，奴知道了。”魏初看不到圣上的神情，连声音中也听不出任何波澜，他觉得自从圣上回了颛国，变得越发陌生起来，究竟是这一连串的意外强制圣上迅速成长起来，还是圣上本就如此，只是他从未真正了解过？他的心底隐约觉得是后者，并且在这一刹那间，他突然明白了圣上如此信任吾长缪的原因。因为这世上真正走进圣上内心的恐怕只有吾长缪，圣上在吾长缪面前从来无需多言。如今朝堂上四面楚歌，忠佞难辨，得一这样的莫逆知己确实理应推心置腹。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奸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