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道别离》海鬣蜥

1、相逢

　　林染见到莫离，是在父亲的坟前。
　　新坟荒冢，枯木昏鸦，野草腐败的气味缭绕不散，如同生者对亡魂的思念。
　　林染抱膝坐在林曦的坟前，披着不知是谁的衣物，记忆停留在杨嫂端来那碗飘香的元宵的时候，仿佛不过做一场大梦，醒来时，却只剩下他一人，独自面对着百余座新坟。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子曰:有朋自远方来，可以为师矣。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君子乎。子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林染颠三倒四的背着曾经读过的圣贤书，想要分散注意力，奈何越是不愿去想的事，越是拼命闯进脑海里。
　　爹是个不甚严肃却有些刻板的人，时常逮些小事教训他——也许只是和颜悦色地教导，可惜他在林染心里已经妖魔化了——却又时时惯着他，还总有一个不知是真是假的小哥哥穿插在言语间，就像私塾先生常说的以前某个弟子。
　　林染习武，林曦手把着手教:“这里，步子再大些，手抬高，对。你还记得以前住在这里的小哥哥吗？他可是千年难遇的练武奇才，教一遍就会，可惜太懒了。”
　　林染同别人打架，林曦给他上药:“你应当与同窗好生相处才是，记得以前住在这里的小哥哥吗？他像你这般大时都是一个人，连朋友都没有，实在可怜。你应当珍惜他们。”
　　娘去世时，林染哭得一塌糊涂，林曦拍他背:“男子汉要坚强些，只有需要保护的人才会放声哭泣。记得以前住在这里的小哥哥吗？他像你这般大时说过‘流泪是示弱的表现，即使被剥皮抽筋千刀万剐，也要有顶天立地的样子。’”
　　家里来客人时正逢林曦出门，林染独自招待，礼仪仪表滴水不漏，林曦知道后夸他：“得体的招待客人是基本素养，你这个年纪能做到这个程度，真是很不错。”
　　林染等了半天都没有下文:“以前住在这里的小哥哥呢？”
　　林曦一怔，好像在回忆:“他就从来没有得体可言，也不知现在学会没有。”
　　林曦还说过:“木府撑不了多久了，你要好好活下去。如果有人来接你，你就跟他走，替我同他说一声……”
　　后面的话，被吞没在兵刃交接的声音里。
　　一片漆黑，林染分不清自己是否睁着眼，有血腥味不断传来，仿佛有实质，令他动弹不得。
　　“小孩!别发呆了，叫你呢！”
　　林染如梦初醒，有些惊疑地环顾四周，依然是那片乱葬岗，只是天色暗了些。旁边蹲了个人，穿着一袭沾染着暮气的白衣，发丝微乱，斜挑的眉如同远方山峰上刚毅的棱角。
　　除了更年轻些，形容神态，竟与林曦别无二致。
　　“给你的。”那人端着两碗元宵，一碗搁在碑前，一碗递给林染。
　　林染道谢，接过来吃了几口，询问道:“不知阁下是何人？”
　　那人朝墓碑看过去，又飞快地转移视线:“我叫莫离，林曦的故交，往后就是你的义父了。”
　　林曦认识的人，林染多半也认识，却不记得有这么一位:“我似乎未曾见过阁下。”
　　“我在你家住过些时日的，是你忘了。”莫离从颈上取下一块玉佩，递给他:“这个你应当认得的吧？”
　　玉佩一面刻着林家的标志，另一面是个龙飞凤舞的“曦”字，是林曦的信物无疑。林染有些迟疑:“这个确实是家父的，但是在几年前遗失了。”
　　莫离一呆，随即一副出离愤怒的样子:“放屁!这是林曦亲手交给老子的!”
　　林染看他几乎要刨坟鞭尸了，转移话题:“天快黑了。”
　　莫离收敛了怒气，正要说话，忽然脸色一变，电光火石间一枚柳叶刀往旁边的树林里激射出去:“滚出来!”
　　一人从树后绕出来，身着一件迎风招展的湖蓝长裳，背负一柄品相不凡的古朴宝剑，腰悬一块花纹奇异的墨玉佩饰，端的一副浊世翩翩佳公子的派头。此时折扇“唰”一下展开，笑容满面:“几日不见，莫掌柜身手依旧啊。”
　　见是他，莫离松了口气:“你怎么来了？”
　　他走过来，对林染抱拳:“沈穆清。”又把莫离先前掷出去的柳叶刀还回来:“正好来这边办点事，接到伙计传来的消息，过来接应一下。你那老相好呢？”
　　莫离朝身后一指:“埋了。这是他儿子，林染。”
　　沈穆清对林染道了声节哀，见他无碍才继续同莫离说:“我赶了马车来。现在直接回去么？”
　　莫离一听马车眉头就皱了，不过也没有反对:“我要骑马。”
　　沈穆清应下了，林染也没有理由再反对。乘沈穆清去赶车的空挡，林染要向莫离明确一些事:“阁下是家父的老相好？”
　　莫离意味不明地看他一眼“不算是。”看林染松了口气的样子，补充道:“不过也差不多。”
　　“……”林染险些一口气上不来，怀着不大的希望再问:“阁下是女子？”
　　莫离挑眉:“是男是女你看不出来么？莫要同我讲什么礼义廉耻伦理道德，我乐意喜欢他。还有，小孩子家家的，不要动不动就家父阁下的，迂腐。”一席话说完，也不等林染回答，自行朝马车去了。
　　林染摸摸鼻子，寻思着自己哪句话惹了他，直到上车都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马车有些窄，林染和沈穆清面对面坐着，却谁都没说话，一时气氛有些尴尬。不知为何，明明沈穆清一直都笑容满面，林染就是说不出的讨厌他。
　　最后是沈穆清挑起的话头:“不知小兄弟多大年纪？”
　　“虚岁九岁。”林染看向窗外：“我们这是去向何处？”
　　“你不知道？”沈穆清有些惊讶:“莫离开了家叫是非的茶楼，我们要回那去。”
　　林染震惊了:“是非？坊间流传的那个是非？”
　　沈穆清笑容不改:“确实是那个是非，不过坊间传言总有不属实的地方，你去了便知道了。”
　　天渐渐黑了，雾气弥漫开来。莫离终究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却早已看不见那墓碑了。长出一口气，不知是庆幸还是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