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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二小姐 ...

  •   当思妍吃过了晚餐,回到了旅舘,已是晚上九点多钟。她洗了个澡,打算早点睡,却怎么也睡不着。她知道这不只是因为时差,最主要的是,她在一天之内经过了三次灵魂穿越,加上昨天那一次,已经有四次了。

      她想,第一次灵魂穿越发生在薄雾多雲而时有微雨的昨天,感觉上还比较疑真似幻,但今天分明是个晴天,尽管地处水乡的苏州可能因为空气里水份多,阳光也显得比较濡润,不是很强烈,但足够明亮,对于做白日梦是太亮了。

      如果灵魂穿越只是幻觉,那位应该叫姨婆的之沄年轻时不算很美但是秀雅的脸,怎么能够那么清晰呢?从小没见过她,根本没听说过她的名字,甚至外公晚年用端丽毛笔小楷写的回忆录之中,也一字未提到她,不可能凭空幻想出这么一个女人来吧!

      满心疑惑的思妍仔细搜索记忆,耳畔模模糊糊浮现出了一段外婆与母亲的对话,时间大概是在自己小学二年级升三年级的暑假。有一天下午,在外公的书房里做暑假作业,听到外婆与母亲在饭厅聊天。

      那一天下午不知怎么,母亲没有上班。也许那是个周末。通常星期天来访的姨公姨婆也不在,那就应该是个星期六吧!外公大概是出去看朋友了。外婆与母亲闲聊,谈到母亲的童年,自然而然提起了苏州。

      “我到现在都还记得怎么说苏州话,”母亲笑道:“虽然那么多年没说了。”

      “苏州说起来真是个好地方,风景真美!”外婆感叹:“大家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我同你爸爸刚到苏州的时候,真是喜欢那里,后来要不是因为那个二小姐... 唉!”

      “是啊,”母亲附和:“我看你那时候老是为了她生闷气。”

      “在苏州那时候你还小呀!你怎么记得?”外婆的语气显出惊讶。

      “我也觉得奇怪,可我就是记得。”母亲说道:“那时候,只要我们在姨妈家碰到她,回家以后你就不跟爸爸讲话。”

      “我气呀!”外婆的声音中犹有餘怒。尽管从一九四七年到一九八七年,已经过了四十年,她的怨气似乎并没有消减,依然需要发泄:“就当着我的面,她削梨,削好第一个就拿去喂你爸爸!你爸爸还不拿手接,就着她的手就咬一口,像什么样子!她还说什么,大家亲戚要长相聚,就一人一个梨,同一个梨只能一个人吃,不能分梨就是不能分离呀!肉麻得很,偏偏你爸爸爱听,尽冲着她笑!”

      “我还记得她也要喂我,我就是把头撇开,不给她喂。我那么小就懂得帮你了呀娘!”母亲笑了笑,说道:“奇怪的是,姨妈家不是有个佣人吗?那个饶妈我还有印象呢!削梨怎么不是佣人削?”

      “那天,饶妈大概出去买酱油了吧!”外婆的语气带着一点回忆的朦胧:“那个二小姐说,那些小梨子特别甜,一定要亲手削给大家尝尝。你姨妈叫她等饶妈回来削,她就不听,自己去厨房拿小刀了,还表演一个梨从头削到底,皮不会断!那有什么呢?我削梨削苹果,哪次把皮削断了?那有什么好表演的?”

      “你是手巧呀,娘!我就没你手巧。”母亲岔开了话:“研研更不行了。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研研有她的福气。”外婆护短似的,好像就是怕任何人说她把一手带大的外孙女宠坏了,连忙说道:“现在科技进步,越来越多事情都是机器做。研研手笨一点,只要书读得好,将来找个好差事就可以了。女人最重要的是自己能自立,那样不管碰到什么样的男人,都不用伸手向他拿钱,不用受他的气!如果自己不做事赚钱,手巧又怎样呢?我帮你爸爸做了多少事情,他从来不领情。那个二小姐给他削个梨,就不得了了,窝心得跟什么一样,眉开眼笑的!”

      二小姐---思妍就只听过外婆与母亲这样提过这个二小姐,没名没姓。若是凭空幻想,怎么会晓得她叫韩之沄?怎么会清清楚楚看到她娇小玲珑的模样?

      仔细回想起来,思妍隐隐约约听过外婆与母亲提起“那个二小姐”好几次,都是在她们以为她不会听见的时候。另外一次印象比较深的,是听她们从外婆的心律不整开始讲起来。

      “我这心脏的毛病,都是苏州那时候落下的病根!” 外婆叹道:“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有时候忽然就觉得心乱跳,有时候还心绞痛,都是气出来的!”

      “在苏州那时候,你才二十几岁呀娘!”母亲有些惊讶,回道:“怎么可能那么年轻就有心脏病呢?”

      “硬是你爸爸同那个二小姐气出来的!”外婆继续倾诉:“你爸爸同那二小姐那时候,动不动两人跑好远去散步,还去太湖上划船!你爸爸可是一次也没带我们去!那个二小姐有时候还跑到法院你爸爸办公室去找他。门关起来,两个人在里面一待好久,也不怕人说闲话!”

      外婆深呼吸了一口气,又说:“你知道吗?有一次,我为了要同你爸爸一齐去你哥哥学校开家长会,去法院找他,不巧就碰到那二小姐在他办公室,关着门。害我等了半天!法院的长工随口说了几句,我才知道她常去!我等到那二小姐出来,看她头发有点毛毛的,我心里就犯嘀咕!后来我问过你爸爸。他一口咬定他们是清白的。可我心里还是不痛快!”

      童年的思研听着,觉得外婆只要在背后谈到外公,就像变了个人。外婆从来不说任何人坏话,也从来不唠叨,就只会埋怨外公一人,真是奇怪!直到今天回想起来,思妍依然认为,比起大学毕业的母亲,受旧式教育的外婆反而更开明,对儿辈孙辈都是无为而治。

      若用二十一世纪的流行语来形容,母亲是“虎妈”,外婆却是个百分之百的“酷妈”。然而外婆对外公,竟然就是“酷”不起来!

      “其实爸爸比起很多男人,已经算是好的了。” 母亲带着安慰的意味说道:“很多男人要是碰到二小姐那样的女人,大概都会弄个小公舘了,抛家弃子的都有。爸爸还算是负责任的。”

      “小公舘,你以为他不想吗?”外婆又叹道:“要不是我坚决不答应,他们早就在一起了。你不知道,那个二小姐还来找过我,求我接纳她呢!”

      “她来找你?”母亲讶然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她爸爸要给她订亲那阵子。”外婆想了想,才说:“那时候你还在吃奶呢!”

      思妍回想到这里,越发相信自己灵魂穿越是真的了。外婆说之沄姨婆去找她的时候,应该是在自己灵魂穿越到外公上班的法院那天之后,而在之沄姨婆割腕自杀那天之前。

      那两次灵魂穿越,思妍都看了法院与医院的日历,分别是在民国三十五年(一九四六年)的四月中旬与五月上旬,相隔大约二十天。思妍推断,韩老就是在那二十天内决定把之沄姨婆嫁掉,而之沄姨婆一定是一边努力反抗,一边私自去求外婆让她做小,结果两边都不成,才一时想不开,企图自杀。

      在安静的旅舘房间里,思妍已经熄灯,躺在床上怔怔想着。这房间内不是完全漆黑,因为有外面的灯光透窗照进来,一抹微光让思妍仰面看得出天花板,虽然看不出天花板原来的白色。思妍睡不着,就睁着双眼,盯着夜色中昏暗的天花板。

      忽然间,思妍眼中的天花板变成了电影萤幕,影片中的场景,是她的外公皓同与外婆巧倩一九四零年代后半期在苏州剪金桥巷的家,就是她今天黄昏灵魂穿越才去过的那个客厅,不过比起那时候,现在光线亮得多。这是一个白天的场景。电影镜头由远而近,渐渐聚焦于流线形木框,暗棕红色软垫长沙发上坐着的,素颜清丽的巧倩。她一身家常宽鬆的黑底小蓝花棉布旗袍,正在把一颗脱落的扣子缝上一件黑色中山装上衣。

      一阵敲门声响起。巧倩放下手中的针线,把膝上那件上衣拿开,站起身来,先去书房门口看一眼暂放在那里的摇篮,确定正在午睡的女儿燕舲没被吵醒,才走去前门。

      “谁呀?”巧倩以她一贯温软和气的声音问。

      “巧姐姐,是我。”之沄在门外细声答道。

      巧倩脸上立刻浮现不悦,但她还是打开了门。

      “皓同不在。”巧倩冷声说道:“你要找他,去法院他办公室吧!”她说完就要关门。

      “不,巧姐姐,我不是找他,我是来找你。”之沄赶紧解释。

      “找我?”巧倩有点错愕,也有点好奇,就放之沄进屋了。

      之沄身穿当时女学生最常穿的蓝衫黑裙,白袜黑鞋,显然是从学校来。

      “你今天不上课?”巧倩问。

      “我请了假。”之沄简答。

      “你坐吧!我去帮你泡杯茶。”巧倩说着,就去厨房用热水瓶中的热开水泡了两杯茉莉花茶,端回客厅来。

      之沄坐到边上一个与长沙发同属一套的单人沙发上。巧倩坐回长沙发,身上旗袍黑底小蓝花的蓝与之沄的斜襟蓝衫竟然色调完全一致。两个妙龄女子以略侧姿势端坐相对,都显出一种素雅风范,画面看来倒是相当调和。

      “找我有什么事?”巧倩问,保持着客气的态度。

      “巧姐姐,我想问你,”之沄语带试探的意味:“你当初嫁给皓同哥,是你自己愿意的吗?”

      “你问这个做什么?”巧倩显出了戒备的神色。

      “我只是想知道,你愛不愛皓同哥?”之沄这才点明了主题。

      “愛?”巧倩怔了一下,才淡然说道:“我是乡下长大的。我们乡下的大户人家很保守,不作兴送女孩子去念洋学堂,所以,我不习惯这种新名词。”

      “那么,你喜不喜欢皓同哥呢?”之沄追问:“你是自己愿意嫁给他的?还是你爹把你许配给他,你只是遵从父命而已?”

      “是父母之命,还是我自己愿意的,又有什么不同呢?”巧倩反问:“你问这个有什么用?我已经嫁给他了。”

      “我知道。”之沄低下头,柔声说道:“不过,如果你只是奉父母之命嫁给他,如果你并不愛他,如果你在乎的只是名份,我想告诉你,我不会跟你争的。”

      “你这是什么话?”巧倩的声音与脸色都结上了霜。

      “巧姐姐!”之沄站起身。紧接着,她扑通一下子跪到巧倩面前,同时恳切祈求道:“请你成全我跟皓同哥吧!”

      巧倩怒目圆睁,瞪着之沄,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强挤出冷静的语气:“你有什么立场这样说话?”

      “对不起,巧姐姐!如果我冒犯了你,请你原谅!”之沄依然跪着,泪盈于睫,开始滔滔倾诉:“只是在我心目中,这世界上没有人比得上皓同哥。他是那么聪明,可是绝对不会利用聪明做任何害人利己的事;他是那么严谨,可是绝对不像个严谨的老学究。他能诗,擅画,懂音乐,爱种花。他一方面认真工作,另一方面有生活情趣。跟他谈天说地,是我一生最快乐的事。只要能够跟他在一起,即使没有名份,即使一个星期你只分给我一天,我都愿意!”

      之沄的热情显然震撼了巧倩。大概由于有些被感动,巧倩一时什么话也说不上来。

      “巧姐姐,我明年就毕业了。”之沄继续说道:“毕业之后,我应该很容易找到一个小学教书,自己租一间房子住。我不会要皓同哥养我。公务人员薪水不高,这我是很清楚的。要皓同哥负担两个家是太辛苦了。我可以自立的。虽然教书薪水更低,但是因为我爹多年来给我娘的钱,她用得很少,留下了一大笔存款给我,所以,我算是自己有钱,即使将来有了孩子,我应该也养得起,不会来分皓同哥给你的家用。请你放心,好吗?”

      这番话听到巧倩耳里,不但没有让她放心,反而等于提醒了巧倩她没有出去做事的能力,使她感觉格外刺心。她摇了摇头,才以略带讽刺的语气答道:“我不知道你在新学堂里都学了些什么,我只知道我们受旧式教育的女人,是不能这样讲话的。一个还没有结婚的姑娘家,就说将来有了孩子要怎么样。还好没有老人家在这里!”

      “对不起,巧姐姐,我说错话了。”之沄连忙道歉,又急着声明:“有一点请你一定要相信,我跟皓同哥是清白的。皓同哥是真君子。他说,除非你跟我爹都同意,否则,他不能害我嫁不出去。就是因为他这么君子,我更觉得,别人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他!”

      “你们是清白的就好。”巧倩平心静气下来,柔声说道:“你别老跪着,起来吧!”

      之沄于是站了起来,坐回单人沙发上。

      巧倩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茉莉花茶,然后放下了茶杯,以稳重的语气说道:“你还是应当听你爹的安排,风风光光嫁人才对。民国已经三十几年了,纳妾的时代早就过去了。我小时候念的是旧书,都没有那种旧思想。你念的是洋学堂,怎么反而要开倒车?没有这种道理。”

      “巧姐姐,你这么说,表示你不明白愛情的力量。” 之沄反驳:“你太理智了!难怪皓同哥说,你是德容兼备的贤妻良母,可是他同你之间,就是缺少心灵的沟通。”

      “什么?他同你说什么?”巧倩顿觉五雷轰顶,颤抖着说道:“我每天帮他衣食住行都打点得妥妥贴贴,他居然能说出那样的话?什么心灵的沟通?我每次想表达一点意见,他听都不要听,就说我书读得少,不要乱讲话!你叫我同他怎么沟通?”

      巧倩深吸了一口气,改以坚决的语气说道:“好,好吧,你们去沟通心灵吧!我明天就带孩子回娘家!随你们怎么搞吧!我只是要告诉你,就连我娘都是我爹唯一的女人!我是民国十年生的,又是天足,又多少念过一点书,没有道理要我接受皓同纳妾。他如果真要你,就没有我!”

      盛怒之下,巧倩突然一阵心绞痛,再也说不下去,只能一手按住胸口,痛弯了腰。

      之沄看一向面色粉润的巧倩变得脸色苍白,冷汗直冒,不禁吓了一跳,急着问:“巧姐姐!你怎么了?”之沄一边问,一边从沙发上站起身,前去扶巧倩。

      巧倩推开之沄的双手,挣扎着叫道:“你别管我!让我痛死好了!那你也不用做小了,做正牌夫人,不是更好?”

      之沄吓得赶快又跪下来,眼泪直流,哀求道:“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巧姐姐!算我错了!看来你也是深爱皓同哥,只是从来没有表达。不管怎么说,是你先认识他,而且已经嫁给了他。凡事有先来后到。只要你不让,没有人能跟你分享皓同哥的!你别气了!我带你去看医生,好不好?”

      “不用了!”巧倩缓过一口气来,微喘着说道:“我这毛病发过好几次了,每次痛一阵子就过去了。我本来一向不生病的,身体底子好,一时应该还死不了。你不用担心,回去上课吧!让我休息一下。不送了!”

      之沄只得站起身来,低着头,慢慢往外走去。巧倩则仍然一手按着胸口,直起腰来,又往后仰,轻轻靠上沙发椅背,闭上了眼睛。

      电影镜头缓缓淡出。然后,萤幕消失了。思妍从床上仰望的天花板只剩下一片夜间幽暗的空白。
      此时此刻,思妍已是热泪盈眶。她再也没有任何怀疑,完全相信了冥冥中有一股力量,可以带她去看年轻时的外公外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二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