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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情為何物 ...

  •   时近午夜,思妍仍不能入睡。她索性起床,走到窗口看看夜色。由于她在苏州住的这个旅舘房间在顶楼,从窗口望出去,视野不容易被别的楼房挡住,可以看到夜空。这么晚的时间,外面还亮着的灯很少,于是看得出夜空中几颗较亮的星星。

      宇宙浩瀚,无奇不有,太多现象是科学无法解释。曾经,二十世纪有些知识份子因为科学长足的进步而质疑宗教。最有名的例子,莫过于尼采宣称上帝死了。但是,真正死了的是尼采---基督教的上帝到了科学更进步的二十一世纪,依然有超过二十亿信徒,可见至少到目前为止,科学还是无法解答人类所有的问题。有些尖端科学家信教虔诚,也是同样的原因。

      想到科学家,思妍记起了一部名为A Beautiful Mind 的奥斯卡名片,中文译名为“美丽境界”或“美丽心灵”,是由一位诺贝尔经济奖得主的真实故事改编。这位教授一生不时会看见一些别人看不见的人、事、物,因此被诊断有妄想性精神分裂症。

      当思妍看这部电影时,就觉得男主角所看见的一切未必不存在,因为人类的视觉本来就有限,不是所有存在的事物都看得见。例如空气,也是人类肉眼看不见的,不就明明存在吗?说不定,这位教授根本没有妄想,只是天赋异秉,视力远远超过常人,才看得见别人所不能见!

      思妍越来越肯定自己的灵魂穿越也不是妄想,部份原因是过去一些难以解释的奇异经历。

      最不可思议的是,二零一一年清明节前那个周末,必成陪她去外公外婆的坟上献花。那时候,她的心还没有定,因为同时有个名叫吉勒(Gilles)的法裔美籍男子也在追求她,法国式浪漫难免比较令女性心动。然而,她对他们两人都提起要去给外公外婆扫墓,只有必成自告奋勇要陪她去。

      到了墓地,她与必成两人朝外公外婆的墓碑三鞠躬,忽然间,她听到外公很轻很轻的声音:“就是他了!”

      那真的是外公吗?还是从自己潜意识冒出的幻想?她不敢确定,但是那天之后,她再见到吉勒,竟然就再也没有一点感觉了。于是,她开始与必成固定交往。

      在追求过思妍的众多男子之中,必成小眼睛、厚嘴唇的相貌算是平凡,但让人看来颇为顺眼,个子则比中上还略高一点,身量有一七七,只可惜偏瘦而稍显文弱。然而,他的朴实带给了思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二零一二年中秋节,婚礼过后的夜晚,思妍告诉必成,在墓地曾经听到外公对他的肯定。必成虽然是学电脑科学出身,却认定思妍听见的声音真的来自外公。

      必成是个相信超自然力量的科学基督徒。如果思妍把她这两天灵魂穿越的经历告诉必成,必成一定也会信。然而,思妍回必成电子邮件时,迟疑了一下,还是没写进去,因为她怕这种灵异事件一讲出去,就不会再发生了。于是,她宁愿绝对保密。

      灵魂穿越时,思妍一再看到外公与之沄姨婆的精神外遇。每一次,总会使她不由得回想起自己与韦医生之间,若有若无的一段情。

      比较起来,思妍发现不但韦医生不如外公纯情,自己也不如之沄姨婆痴情。是什么造成二十一世纪的男女都以自我保护为优先?

      不过,在使君有妇的情况下,愛情本来是不该发生的,那么,理智的自我保护反而是正确的吧!思妍并不后悔对韦医生设防,倒是后悔一开始距离保持得不够。

      二零零三年四月,尚未改名,还叫思研的她以为母亲在台湾做的化疗已经完全成功,也以为从此以后不会再见到韦医生了。然而,后来发生的事情,就像多数世间事,都是出乎意料之外。

      她二零零三年五月回到美国旧金山时,曾经做过几个月记者的那家中文电视台已经被西班牙文频道收购了。当地还有另一家中文电视台存在,但以制作广东话新闻为主,国语新闻的时段太晚,外公不放心她那么晚下班。况且,她有个熟人在那家中文电视台工作,斩钉截铁告诉她:目前没有缺。倒是她大学时代的白人男朋友迪恩对她旧情难忘,要求复合,并介绍她去迪恩自己任职的落杉机时报教育版工作。

      外公与母亲同意思研去落杉机,但开出了一个条件:她必须住在母亲的至交陈阿姨家。思研知道,这是为了预防她与迪恩同居。于是,她一口答应,反正她本来就是反对同居的,倒不是观念守旧,而是想法比较浪漫,觉得不住在一起才能维持一些神秘感,有助于愛情保鲜。

      二零零三年九月,外公的侄女倚舷从苏州飞到旧金山探亲。思研也利用周末从落杉机飞回去,好见一见以前从未谋面的倚舷姨妈。事前,她问迪恩要不要一起去?迪恩摇头,还是以他用惯的语言障碍作藉口。

      倚舷姨妈是一位非常体贴的长辈,不像很多婆婆妈妈们,一见了适婚年龄单身女子就问有没有男朋友?思研很庆幸不用回答这个问题,不然,她真不知该怎么说---她是有男朋友,但是男朋友常说她太重视家人,动不动吵閙呕气,她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就不想多谈。

      思研在落杉机时报的教育版记者工作刚做满了一年之后不久,母亲的检验居然又发现了癌细胞!这一次,母亲不准她再辞职,表示雇了一个看护,可以陪着去化疗,就不要再担误女儿的事业前途。

      “人家胡小姐陪,才比你陪好呢!”电话里,母亲故意用轻鬆的语调说道:“你这个丫头被奶奶宠坏了,什么家事也不会做。只是陪着去个医院,根本不管什么用。你好好上你的班,别回来了!”

      于是,思研留在落杉机,可是她的一颗心总是不安。为了能够有长假回台湾看母亲,她于二零零四年八月底把落杉机时报的工作辞去,凭她在台北教补习班英文的经验,应聘到一家私立高中去教新移民学生英文。这样,虽然这个暑假已经来不及,但下个暑假就可以回台湾。

      思研是为了迪恩而留在落杉机。然而,迪恩并不领情,反而总说她每隔几个周末就要飞回旧金山去看外公外婆,又为了想要有暑假回台湾去探望母亲而换工作,永远都把家人放在他前面。

      二零零五年暑假,思研回台湾探母病。母亲的主治医生仍是韦医生。

      母亲瘦多了,皮肤也受化疗副作用影响,变得有些焦黑。唯一不幸中的大幸是,新的一轮化疗药物副作用之中,并不包括脱发,于是让母亲恢复了一头浓密的赫本式短发。思研看到母亲经过几轮化疗之后重新长出的头发,还是白发很少,大部份是黑的,因此觉得母亲生命力很强,抗癌应该仍有希望!

      这趟回台北,思研征得了父母同意,把她的研字改成妍。她特别喜欢这个蕴含古典美的妍字,但只要想到母亲病情难料,心情就开朗不起来。一早去户政事务所办完了改名手续,她下午照常陪母亲去医院做化疗。

      当母亲吊着化疗药物的点滴,闭目养神,思妍走开一下,到医院走廊贩卖机去买冷飮。她正在低头数零钱,看够不够,忽见一只属于男性的,指节刚硬的大手握着一瓶矿泉水,递到了她面前。她认得这只手,不用抬头,也晓得是韦医生。

      “什么时候回来的?”他的声音特别低沉,有一种雄性的魅力。

      “才到没几天。”思妍接过了那瓶矿泉水,抬起头来,尽可能以最平静、最自然的表情面对他。

      韦医生剑眉朗目,一张长方脸英气逼人,身高有一七八的运动员体型也总是站得笔直,很显挺拔。他是那种得意自己长相讨人喜欢的帅哥。尽管跟别的医生一样穿白袍,他的头发却吹得特别有型,看起来简直像电影明星扮演的医生。虽然二零零五年的韦医生已经四十一岁,头发却还是很浓厚,没有多数初入中年的男人额角上褪的情况。

      “有男朋友吗?”韦医生笑出了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

      “就是我大学时候的男朋友。”二十六岁的思妍简答:“我们复合了。”

      “哦?”韦医生显出了惊讶的表情,随即笑道:“真想不到!我还以为凭你,回美国两年,起码换了两打男朋友。”

      “哪里!”思妍回敬:“绝对比不过你换女朋友!”

      “嘘!”韦医生立刻把右手食指比到嘴唇前,佯装小声的警告:“小心被我的女朋友们听见,我就惨了哦!”

      思妍摇摇头,啼笑皆非。这傢伙就是没一句正经话!也许,这是他舒解压力的方式。每天面对癌症病人,见到的都是病痛,他需要苦中作乐吧!

      韦医生正了正脸色,换成了一本正经的口吻说道:“约个时间,我跟你详细讲一下你妈的病情。”

      思妍知道他又企图趁火打劫,想要抱她吻她来苦中作乐一番。然而,她说不出不去的理由。

      韦医生每次都约她去他的工作坊。那是他与另外两位医生朋友,以及一些志工所组成的非营利机构,名叫灯塔服务中心,专门开设为绝症病人减轻痛苦的瑜伽以及心理辅导课程,位于医院附近一栋大厦的顶楼。思研曾陪母亲去那里上过瑜伽课。那个瑜伽室地板上全铺了厚厚的榻榻米,非常柔软。

      瑜伽老师是一位中年家庭主妇,也是很有热忱的志工,教得非常认真。每堂瑜伽课为时一小时左右。上过几堂瑜伽课,母亲就说,瑜伽的确能够放松身心,舒解一些化疗副作用。然而,那是母亲刚开始化疗的时候。到后来,她体力越来越差,就连做瑜伽的力气也没有了。

      灯塔服务中心比照一般公司上班时段。然而,韦医生约思研去的时间都是下午四点四十五分。这样等到“灯塔”五点钟关门,偌大的一层楼就只剩他们两个人。

      以前每当思研下午四点四十几分走进“灯塔”,总会看到门口坐着一位俏丽的前台小姐,都是披着长发,化着淡妆,穿着短裙。但是隔一阵子来,看到的就是不同的人。这次隔了两年来,看到的自然又是新面孔了。

      思妍想像力丰富,忍不住猜测:这些小姐们可能是来一个,韦医生就招惹一个,不过等到女方动了心,他就把已婚的挡箭牌搬出来了。或者,他太太就来盯梢,于是那位小姐难免待不下去,所以老是换人。

      当然,思妍也不能排除,可能是自己太多心了。或许,这个非营利机构的前台工作是义务性质,来来去去那些小姐们个个都是来做志工的大学夜间部学生,因此都待不长。

      其实,思妍要是随口问韦医生一句前台支不支薪,他应该会实话实说。然而,思妍猜归猜,并没有意思真要弄清楚。除了她母亲的病情,她很少问韦医生什么问题,尤其不问关于他切身的任何事情。这对她自己似乎有一层保护膜的作用。

      关于韦医生本人,思妍只淡淡问过一句:“你跟你太太怎么认识的?”

      “医学院同学。”答案短得不能再短。韦医生这种男人从来不会想谈他太太。别人问起来,他一定匆匆一语带过去。如果别人不问,他自己绝对不会主动提起他有太太。

      二零一六年的思妍回想起来,非常肯定的一点是,若非母亲刚作韦医生的病人第一个月之内,就问他结婚了没有,而他答有之后又接着问他有没有小孩,大概很久很久都不会知道,他不但有太太,还有两个儿子。他手指上没戴婚戒,讲话总是说“我”到过哪里去做过哪些事情,一付单身汉的口吻。

      不过,思妍必须对自己承认,第一次被他吻的时候,已经知道他已婚了,因此不能说是被他骗了。对于没有及时把他推开,她总有挥之不去的,淡淡的罪恶感。

      二零零五年七月的思妍下定了决心,绝对不让更多错误发生!下午五点多钟,当灯塔服务中心里的别人都走光了,思妍一身保守的水蓝色丹宁布圆领无袖连身及膝圆裙,坐在韦医生办公室里,听他讲述母亲的疗程。

      韦医生讲到最后,深深叹道:“很抱歉,我们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了!现在能做的不是治疗,只是尽量延长生命。估计最多只能再维持一年。你要有心理准备...”

      思妍硬是把盈眶的泪水含在眼睛里,不让泪珠滑落,就是不给韦医生机会拥她入怀去安抚她!

      “我知道了。谢谢你!”思妍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转身离去。

      她只走到韦医生办公室门口,就猛一下被他从后面拦腰一把抱住了。她努力挣动,挣不开。他抱得太紧。于是,她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簌簌流下来。

      “放开我!”思妍一边扭动,一边从齿缝间迸出哀喊:“我恨你!我恨你们这些医生!你们明明治不好我妈,为什么要给她化疗?为什么要害她瘦成皮包骨,皮肤发黑,什么都吃不下?你们哪天要是自己得了癌症,你们给不给你们自己化疗?你说,你给不给你自己化疗?你说你说!”她原本细柔的声音越来越尖锐。

      韦医生鬆手放开了思妍孩子气的短圆腰身,却一下子把她扳过来面对他,攫住她骨感的双肩,狠狠用吻堵住了她的喊叫。思妍伸双手要推开他,却被他的左手一把抓住了她细小的双腕,把她的纤细双臂擧过她的头顶,让她的双手动弹不得。

      于是,思妍开始踢他。她真气自己没穿一双从不爱穿的尖头细跟鞋!夏天的米色坡跟凉鞋露出涂了粉紫色指甲油的纤长脚趾,踢到他根本不痛。但是她还是踢!狠命踢!

      那之前,那之后,她从来都没有踢过任何人,也没有对任何人提高过嗓门。她天性柔婉,常听长辈们说:奇怪你父母个性都强,怎么你一点也不像他们?加上她从小受的淑女教育,更让她随时保持礼貌。只有那个黄昏,她觉得自己是疯了!

      韦医生也疯了。带刺的玫瑰对男人有一种特殊的魔力。他继续左手抓紧思妍被擧过头顶的一双细手腕,同时更用力吻她。接着,他压在思妍背后的右手往上移动,去把她的丹宁布连身裙背后拉链往下拉...

      忽然间,一声开门的响动,是大厦清洁工进来收垃圾。韦医生赶紧住了手。清洁工还以为这两人是情侣,对他们俩露出了嗳昧的笑容,让思妍觉得非常难以忍受。她匆匆拉好了背后的拉链,就跑出灯塔服务中心,冲进电梯,迅速离开了那栋大厦。

      从此以后,思妍再也没有私下与韦医生讨论母亲的病情。后来,在她母亲面前,双方见到面,都客客气气打招呼,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得知母亲不可能康复,思妍决定在圣诞与阳历新年期间颇短的寒假也返台,多争取一些与母亲相处的时间。当她二零零五年十二月底再度回到了台湾,只见母亲的体力又不如半年前。原来,母亲在长途电话中精力充沛的声音,都是使尽了力装出来的。思妍明白母亲的用心,也就总在母亲面前强颜欢笑。

      这次她回台北,左手无名指上多了一枚小钻戒。她告诉母亲,迪恩向她求婚了。外公已经没有以前那么反对,大概是看她已经二十六岁了,就说随她自己做主。只要母亲也同意,她与迪恩计划二零零六年结婚。如果母亲没有体力回美国参加婚礼,婚后他们俩会到台湾来,再请一次客。

      母亲一脸平静,点了点头,说道:“你也知道,我们家反对了这些年,只是怕白人离婚率高。可是迪恩能一直坚持,表示他是真心爱你的。”

      隔天早上,思妍陪母亲去医院作检查,注意到韦医生看了一眼她的左手。韦医生什么也没说。思妍心想:韦医生自己是已婚,如果把婚约放在心上,就不会那样乱来了,所以这个戒指,对韦医生恐怕起不了什么防护作用。

      那天下午,思妍去医院的药房帮母亲拿了药出来,又在医院走廊上迎面碰到了韦医生。韦医生微侧过脸,略低下头,压低声音耳语:“如果你想发洩你的情绪,你知道可以到哪里去发洩。”

      思妍点点头,迳自走过去了。她再也没有去过灯塔服务中心。

      二零零六年一月初回到落杉机,思妍告诉迪恩,母亲终于同意了这件婚事。两人开始在落杉机找房子,并决定把婚期订在思妍任教的学校放了暑假以后,六月最后一个星期六。然而,到了二零零六年六月中旬,思妍尚未改完期末考的考卷,就忽然接到了父亲的电话,叫她赶回台湾,见母亲最后一面!

      原订的婚礼不得不取消。思妍哭着请求迪恩陪她回台湾去看母亲。然而,迪恩却冷冷说道:“你妈生命力特别强。她已经奇迹似的存活了这些年,这次一定也可以存活下来。取消婚礼有很多事要处理,我必须留在美国。我等你回来嫁给我!”

      于是,思妍黯然独行。她赶回台湾时,母亲已处于弥留状态。当她喊妈,母亲只睁开了一双依然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好像看见了她,但无法回应。

      父亲为母亲安排了最贵的单人安宁病房,有一张陪睡的卧榻,而且所附的浴室有淋浴设备。思妍就一天二十四小时留在那间安宁病房中陪母亲。

      那几天,她整天浑浑噩噩,满脑子只有从小与母亲相处的点点滴滴。她一下子想到母亲在她换牙时喂她稀饭,一下子想到母亲在下雨天跑到她的学校给她送伞,一下子又想到母亲把她不小心沾了油污而洗不干净的白衬衫帮她洗得雪白如新...

      亲友们大概都听到了消息,纷纷来母亲的安宁病房探望。母亲为人乐善好施,人缘特佳,因此那几天来的亲友一个接一个,络绎不绝。思妍根本无心应付这些访客。他们问一句,她也许答半句,也许就点点头或摇摇头。人来人往,一个白天很快就这么过去。

      父亲总在吃过晚餐以后过来,带给思妍一些外卖的餐点。父女俩在母亲病床旁聊聊天。思妍很清楚,父亲已经尽他所能,想尽办法来帮母亲抗癌。中西医都看遍了,气功之类的疗法也都做了,灵芝等补品也都试过了。一向节省的父亲这几年不惜大量花费,可见他对母亲还是有一份情意在。

      至于父母之间多年的鸿沟,在这短短几年内填不平,思妍觉得不能苛求。她很早就发现,人与人之间往往会建立一种相处模式,一旦定型了,就再也难以改变了。她无法要求父亲在母亲生命尽头,忽然一下子变得柔情蜜意起来。即使父亲那样做,母亲恐怕只会觉得憋扭吧!

      一对并不相爱的夫妻经过多年分离之后,再度朝朝暮暮相处,能够相敬如宾,已经很不容易了。二十七岁的思妍已有足够的成熟度,能够理解父亲对母亲为何尽责多于依恋,不管她自己多么爱母亲。

      晚上九点钟左右,父亲离去之后,思妍就很快冲进浴室,迅速淋个浴,五分钟之内赶着出来。每次,她都唯恐母亲就在这几分钟之内离去。到了这种时候,唯一能为母亲做的,就是握着母亲的手送终。不能让母亲离开人间时孤零零的!那一刻,一定要在母亲身边!

      结果,那一刻在深夜来临。思妍早料想到这个可能,因而一连几夜都睡不沉。原本习惯仰卧的她那几夜都侧躺着,面向母亲,这样,万一在她睡著的时候母亲咽下最后一口气,也算有女儿迎面相送。

      也许是母女连心,在母亲的心跳与呼吸渐弱的静夜时分,思妍不知怎么忽然醒来,一眼就看到,黑暗中仍亮着的医疗仪器指标呈下降趋势。她立刻一手按铃呼救,另一手握住母亲的手,眼泪直落。

      夜班护士来了。正在值夜班的韦医生也来了。

      当韦医生宣布急救无效,思妍只呆呆听着,因为心太痛,反而激昂不起来。她乖乖放手,让医护人员推母亲的病床,送母亲去太平间。她自己也默默跟着他们走。医护人员们同意她送母亲最后一程,一直送到太平间门口。

      太平间的门关上了。门外的思妍整个人崩溃下来,跌坐到地上。韦医生一把扶起了她,同时对周遭的医护人员们说道:“我送她回家。如果哪个病人有什么状况,麻烦通知别的值班医师处理一下。我的夜班只剩一个多小时,快下班了,所以送完她,我就回家,不回医院了。”

      一进电梯,韦医生就把搀扶的姿势改成拥抱,同时一边轻柔吻掉思妍颊上的泪珠,一边温存抚摸她的长发。思妍此时头脑完全昏了,根本想不到要抗拒他,反而把脸埋进他宽厚的肩头,哀哀啜泣。

      电梯降到了地下停车场。韦医生搂着思妍,走到了他的银色BMW前座门外,开车门。思妍木然坐了进去,继续流泪。

      思妍以为韦医生真的要送她回家,没想到,他把车开进了他的灯塔服务中心那栋大厦的地下停车场。一开始,思妍还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因为台北的父亲家也在一栋大厦之中,当她只顾着哭泣,就没有注意这是一栋不同的大厦,也没有去想韦医生怎么可能进得了他没有钥匙可开的住宅大楼停车场。她迷迷糊糊跨出了车门,才下车,就被韦医生一把抱了起来。

      韦医生横抱着思妍进电梯,到了顶楼的灯塔服务中心,思妍才猛然发觉不对,以带着哽咽的嗓音问:“你不是要送我回家吗?怎么到这里来了?”

      “你现在回去会吵到你爸爸。”韦医生冷静回答:“你先在这里休息一下。天亮了我就送你回家。”

      听来似乎也有道理,思妍就不多想了。此刻她的头脑已被悲痛填满,空不出来思考。她任由韦医生把她抱进灯塔服务中心的瑜伽室,平放在榻榻米上。

      由于几夜没睡好,思妍一躺下来,就自然闭上眼睛,动弹不得了。但是眼泪仍从闭着的双眼继续流出来。泪水除了直流,也有些开始往两旁流,经过耳垂,落到乌黑长发上,再透过发丝,染湿榻榻米。同时,韦医生先脱自己的皮鞋,再把思妍的凉鞋脱掉。他顺势吻思妍的脚背,接着左右交叉轮替,沿着细瘦的脚踝,修长的小腿,光滑的膝盖,一路吻到牛仔短裤底下丰满紧实的大腿。

      思妍仍在飮泣,但就像哭久了的婴儿得到抚慰,微弱的哭声渐缓,变得像女人的呢喃娇喘,刺激着韦医生的神经,令他觉得自己无比强大,可以庇护也可以吞没这个童颜丰胸的小女子!然而,当他动手要开始脱她的T恤,他发现,这个哭尽了浑身力气的小女子已经睡着了。

      接下来一个多小时,窗外天色越来越亮。当晨曦透窗进来,照上了思妍白嫩的鹅蛋脸,她就醒了。睁开红肿的眼睛,她首先看见韦医生上半身鼓着一块块饱满结实肌肉的浅棕色赤膊,睡在她身边。她吓了一大跳!然后,她注意到韦医生的黑色长裤穿得好好的,而自己身上的米白色T恤、浅蓝色短裤也都原封未动,这才鬆了一口气。她想起了自己是怎么到这里来的,摇摇头,再想到母亲已经不在人间了,又禁不住泪如泉涌。

      含泪的思妍悄悄溜到瑜伽室门口去穿凉鞋,准备离开。偏偏在这一刻,韦医生醒了。他一开口就说:“你放心,我没有把你怎么样。”

      “我知道。”思妍轻声应了一句,不看他,自顾自站起身,往外走。

      韦医生没有阻拦她。

      三天之后,在母亲的葬礼上,思妍第一次见到了韦医生的太太。韦医生带他太太一起来行礼,两人都是一身黑色裤装。韦太太很瘦,但骨架较宽,扁身、平胸,头发剪得很短,看起来比较中性。两人之中,显然韦医生反而是比较漂亮,比较愛打扮的那一个。

      每当思妍回想起与韦医生曾经的交集,总觉得那是她大致单纯的个人生活经历之中,最复杂的一段。韦医生从不曾用直接或间接的语言对她表示过爱慕,更从未说过像外公对之沄姨婆说的,恨不相逢未娶时。她真不知他对她那样,算是什么?

      不过,即使说了愛又如何呢?迪恩总是口口声声我愛你,结果呢?

      二零零六年七月,思妍回到落杉机,一心想倒在迪恩肩上痛哭一场。怎么也想不到,迪恩只在刚接到她的飞机时抱住她,拍拍她的背,唤了几声寳贝,重复说了两遍“我很遗憾你妈这次没能活下来”,就把话题转开了。他说要到机场附近找家咖啡舘坐下来,讨论一件重要的事。

      思妍默默让迪恩把她原先拖拉的带轮小行李箱一手提起来,默默跟着迪恩上了他的车。她觉得自己的哀痛还是自己的,迪恩完全没有感同身受,也无意要分担。

      两人到了一家星巴克咖啡的分店,在店门外的露天座位刚刚坐定,迪恩就急着说他要提出的事情:“首先,我再说一次,我对你妈的去世觉得遗憾。不过,既然你妈去了,你该长大了。你不能再继续把自己当小孩子,而应该建立你自己的家了。”

      思妍以为迪恩是指结婚的事,就说:“中国文化有个习俗,父母过世后要办婚礼,只能办在百日之内,不然就要等三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现在真没有心情重新筹备婚礼。也许,我们现在先公证,等三年以后再补请客。你觉得怎么样?”

      “我当然觉得公证最好!”迪恩微微一笑,说道:“本来要办婚礼就是为了你,是你想要穿白纱。如果只是为了我,一开始就不会要办婚礼,也不至于在取消的时候,损失婚礼场地的订金了!不过,我现在要跟你谈的重点不是婚礼,而是婚后我们住哪里。”

      “我也正要跟你谈这件事。”思妍立刻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妈刚去,我外公外婆非常伤心。我想要多陪伴他们。有没有可能我们搬去旧金山?”

      “搬去旧金山?你一定在开玩笑!”迪恩瞪大了碧蓝的眼睛,喊冤似的说道:“我好不容易把你弄来落杉机!你叫我跟你搬去旧金山?让我告诉你,我正计划要把你带到比落杉机更远的地方去呢!”

      “什么?”思妍大吃了一惊。

      “听我说,丝韵娜!”迪恩喊了一声思妍的英文名字,接着像是早已准备好了一份长篇大论,侃侃而谈起来:“本来我有点遗憾,我们订婚之后看了那么多房子,都没买,还是决定先租房子。可是,你去台湾那两个礼拜,我想了想,没有自己的房子等于给了我们自由,可以随时搬走。”

      迪恩说着笑了笑,接着继续说道:“你记不记得我们在大学的时候,常说想要环游世界?我觉得要趁年轻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所以,你在台湾的时候,我申请了美联社派驻阿根廷的工作。结果,凭我流利的西班牙文,我拿到了那份工作。就是来接你飞机之前一小时,才得到电话通知。你说这是不是很巧?”

      迪恩的神情、语气都充满了兴奋。思妍真不敢相信,迪恩如此兴高采烈,完全没有把未婚妻的丧母之痛放在心上!他竟然这样自私!

      “你接受了那份工作?”思妍漠然问道。

      “当然!”迪恩并未注意到思妍的冷淡,他太高兴了,就自顾自往下说:“你不是很喜欢阿根廷探戈吗?等我们搬到阿根廷,我们可以好好把道地的阿根廷探戈学起来!”

      他这么说,倒是触动了思妍美好的回忆---她喜欢浪漫的慢舞,而豪迈的迪恩一开始说慢舞娘娘腔,只是为了讨好她,才陪她去学了一点华尔滋与探戈。结果,迪恩虽然仍不愛华尔滋,却迷上了探戈。

      好几次上完探戈课,迪恩赞叹道:“探戈真是最性感的舞!特别是跟你跳。你天生是个探戈女,对男人的进攻,反应总是那么心不在焉!就算大腿贴着大腿,你也可以撇开脸,不让男人看到你在想什么,真让男人发疯,更想占有你!”

      想到这里,思妍心中有些动摇---能够去阿根廷学真正道地的探戈,多有情趣啊!探戈舞步的进退,表现出男女关系之中最原始也最强烈的张力。夫妻若是常常一起学跳探戈,必然有助于加深感情。然而,阿根廷远在南半球,多久才能回来探望一次外公外婆?

      “反正你妈已经过了。你不用再每年跑一两次台湾。我们终于可以好好过我们自己的日子。”迪恩一脸满意的神情,欣然说道:“你会很快适应阿根廷的。你本来就会说一点西班牙文,而且你语言能力强,当初来美国的时候英文学得那么快,高中毕业念了两年社区学院就能转进柏克莱,还能在柏克莱念英文必须特别好才可以念的传播,现在还能教新移民学生英文!说不定你到阿根廷几年以后,也可以教西班牙文了!”

      对于迪恩带着幽默的赞许,思妍并不领情。她摇了摇头,郑重说道:“虽然我妈过了,可是我还有外公外婆。”

      “你外公外婆不是有个家庭助理,一星期去五天帮他们打扫,做饭,也陪他们看医生吗?”迪恩蹙起浓眉,表示异议:“即使你搬回旧金山,你必须上班,也没办法照顾他们。就算你不上班,你也不擅长做家事,照顾不了他们。他们既然有人照顾,你为什么不能离他们远一点?我的祖父母、父母都远在东岸,我连圣诞节有时候都不回去,他们也无所谓。为什么你就非要常去看你外公外婆不可?”

      “我告诉过你,我外公外婆现在没有亲人在旧金山。”思妍解释:“我们刚移民的时候到旧金山,是因为我舅舅家在旧金山。可是我舅舅后来换工作,去了芝加哥,而外公怕冷,不愿意跟去,所以外公外婆留在旧金山。本来有我妈还有我在旧金山。现在我妈去了,我也不住旧金山。这样他们已经够孤单了。如果我走得更远,更少去探望他们,他们就更孤单了!”

      “他们怎么会孤单?”迪恩反驳:“他们有彼此,又不是一个人!”

      “他们感情不是很亲密,常常呕气不讲话。而且,他们在美国语言不通,所以精神上难免觉得孤单。”思妍分析道。

      “别给我这些藉口!”迪恩不但没被说动,反而冷笑道:“我看不是他们需要你,而是你离不开他们。心理上,你还是一个小孩!你的外公、外婆、母亲不管你早就成年,还一直把你当小孩。我们已经订了婚,他们还一定要你睡在你的陈阿姨家,每个月付房租,不肯让你搬来跟我住,而你也就听他们的!我想不是每个华裔女孩都这么听话!是你不想长大!你已经二十七岁了!而且你妈去了!为什么你不能长大?”

      迪恩的气话句句刺中思妍的心,让她无言以对。从大学时代就开始交往,两人之间了解很深,什么都不用多说了。迪恩常常一下子抱怨丝韵娜孩子气的依赖性,一下子又说童心未泯是她最可爱的地方。思妍看迪恩也很清楚,一方面感动他很专情,在开放的白人之中算是特别保守,只要是两人固定交往期间,就认定这一个女朋友,从未凭他魁梧的男性魅力招蜂引蝶过;另一方面,思妍却感伤迪恩的愛比较狭窄,无法愛屋及乌。

      有一次,思妍试着把“愛乌及屋”这句中文成语用英文讲解,迪恩还是完全不懂,反而抗议:“为什么愛那栋房子,就要愛房子上的乌鸦?我说把那乌鸦射死了,房子才更安静!”

      同样的问题反反复复,纠结了这些年,再也解不开了。迪恩赌气自己一人去了阿根廷,但是,他坚持让思妍留着他说“其实不贵”的订婚钻戒。行前,他望着思妍,撂下了一句话:“什么时候你想长大,到阿根廷来找我!”

      二零一六年的思妍回忆到这里,并没有后悔那时候没跟迪恩走,也没有后悔未曾改变主意去阿根廷找他,因为,在接下来的两年之中,外婆与外公相继去世。如果那两年自己远在阿根廷,必定会是终生遗憾。

      那两年,思妍完全没想到外婆与外公会去得那么快!母亲逝世之前,他们两老都没有严重的疾病。外公尤其健康,耳聪目明,行动自如。外婆则虽然行动变得迟缓一点,而且有心脏病的病历,但是做过心血管搭桥手术近十年了,癒后一直良好。思妍相信,任何人看到二零零六年的他们两老,都会认为他们前面还有很多岁月。

      正因为不知道外公外婆来日无多,所以思妍虽然为他们两老搬回了旧金山湾区,但并没有刻意住到他们附近。她想要尽快重新开始工作,匆匆找到的糊口职位在旧金山南湾的硅谷,就搬到南湾去住。南湾距离旧金山有一个小时车程。于是,她只有周末去旧金山探望外公外婆。

      回想起来,思妍很惭愧自己那时候一心哀悼逝去的母亲,感伤破碎的婚约,没有好好把握与外公外婆最后两年相处的时光。她周末在外公外婆家,往往只是静静吃饭,静静陪他们两老看电视,很少说话。总是外公外婆问她问题,她才开口回答。

      每当外公外婆问到思妍的工作,她也没想到要说些比较让他们安心的话。她就用一向习惯对他们童言无忌的态度,坦白回答那其实是高中毕业生就可以做的事,完全不用大脑,浪费了自己受的大学教育。

      那是一家高科技公司的前台工作。思妍只需穿着整齐的白领女性服装,坐在公司一楼大厅的柜台前,接电话,收传真,另外在访客进来时,请他们签名,指引他们电梯的方向。她一开始愿意屈就,主要是由于心情太低落,没有心思投入工作,才觉得职务内容越简单越好。她以为进了那家大公司之后,等心境慢慢平复一些,可以寻求升迁的机会,想不到会事与愿违。

      那家高科技公司雇用思妍做前台,看中的是她清丽的面貌与悦耳的声音,放在公司大门口颇为体面。至于她的一流学府文凭,在硅谷并不是特别起眼,因为硅谷比她学历更高的大有人在。

      美国公司都是重经历甚于学历。虽然,凭思妍的知识与文笔,应有能力进入公关或市场文宣部门,但她并没有那些方面的实务经验,就进不去。一年过去,她还是在做前台。于是,她的挫折感越来越深。

      这时候,外婆已经心脏病突发猝逝。思妍周末去探访的只有外公一人了。外公也表示前台工作不是长久之计,说起在台湾,前台都是些学校刚毕业的女孩子,而思妍尽管娃娃脸看来还像二十出头,美国职场也比较没有年龄限制,毕竟这不是个适合一直做到退休的工作。

      思妍听着,忽然想到了韦医生的灯塔服务中心那些前台小姐,心中更烦,就以委屈的语气说道:“这些我都知道,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现在经济不景气,另外找工作不是那么容易!”

      九十一岁的外公头脑依然清晰,给思妍两项具体的建议:一是投考政府机关,二是再念个比较实用的学位。思妍对刻板的政府机关工作没兴趣,就计划念研究所。她一时想不出念什么科系最有前途,但决定先考申请研究所必备的GRE。

      接下来的一年,思妍特别忙碌,除了天天抽空做GRE模拟考题,而且还有频繁的约会。她做前台工作唯一的好处,就是经常与人接触,而引来一些男性的邀约,有助于分散她的注意力,让她少想迪恩每隔一阵子仍会传来的电子邮件。

      她猜想:迪恩在阿根廷绝对交得到女朋友,只是大概没有认真的,所以他都不提。于是,她回迪恩电邮时,也不谈自己遇到的男性,认为要等碰到了能与自己一起孝顺外公的真命天子,才有必要告诉迪恩。然而,真命天子并没有在那段时间出现。她赴那些约会,全是白忙一场。早知道,那些时间都应该用来陪外公才对!

      她本来以为,暂时少去看外公几次无所谓,等考完GRE,再多去陪他就好了。她总认为外公会成为人瑞,做梦也想不到,竟然就在她刚考完GRE,庆幸考得非常好的时候,外公体检发现了肺癌。

      拒绝化疗的外公在几个月之内去世,给思妍的打击无比深重。她天天以泪洗面,有一星期因为眼睛太红肿而必须请假。

      已有知心女友的父亲问思妍要不要搬回台湾?迪恩也有电子邮件来,说他要从阿根廷调往肯亚,问她现在既然无牵无挂,有没有兴趣要去非洲?思妍对两边的回复都是,需要一段时间静一静,而且既然GRE考得很好,就还是打算在美国念研究所。

      二零零八年十月,外公刚过世时,是思妍一生中最黑暗的岁月。她曾写电子邮件问迪恩,能不能立刻从阿根廷飞回来,参加外公的葬礼?迪恩回答很抱歉,实在做不到。思妍于是认定,在自己最需要倒进一双臂膀哭泣的时候,迪恩还是个人主义至上,永远不会为了要张开那双臂膀而调整他的时间表!两人藕断丝连的情丝,就终于被思妍斩断了。

      二零一六年四月,在苏州的静夜,思妍从旅舘房间窗口眺望夜空,不胜感慨。夜更深了。她终于有了一点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