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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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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对中国的陶瓷史稍有了解,大概就会知道马家窑陶器上,那些黑白分明的漩涡般的图案,对此,学者的解读具有一些浪漫而伤感的色彩。数千年前的某一天,一个制陶的匠人在溪边取水,他望着匆匆流逝的流水,想到了同样一去不还的时间,于是他就把流水的图案描绘在陶器上,并将它们摆放在逝者的头部与脚部,也许他们想表达的是:时光将他们的亲人带去了另外一个地方,而且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是的,他永远都不可能再回来了。我在心里默默地将这句话重复了两遍。
“喂!你睡着了啊!”叶晨重重的一掌一下子把我拍回现实之中,我几乎吓得没跳起来,定了定神,几乎边喘边说:
“什么!”
“你突然就趴着不动了,我以为你睡着了!”叶晨一脸莫名其妙。
“不是,我没有……就是心里有点乱,走神了。”我深吸一口气,瘫倒在座位上。
“拜托你别这么一惊一乍的,吓死我了!”
“我刚刚说什么……?”我整个人还是有点恍惚。
“你说你还有光荣事迹没跟我说……”
此时,我脑中突然闪过一个人的脸,难道是他,是他回来了?
“你又发什么神经?”在叶晨的埋怨声中,我一脚油门飞速驶离,根本没有办法掩饰自己的紧张,又或者是激动?整个身体都战栗起来。
回到家之后,我把自己埋在客厅的沙发里,几乎思考了整整一夜,从我了解的情况来看,几乎可以肯定是八条街干的,可是这里有两个问题:一、他在国内的交易圈根基不深,裕鑫城这样的地方资历浅的经纪人根本没有办法进入,除非有人帮他;二、就算当天我没有偷听到同事谈论的内容,就这样继续查下去的话,发现八条街的问题也是迟早的事情,但是仅仅是为了干掉我,冒这么大的风险真的值得么
但是,如果是他的话,一切就说得通了……我把目光转向摆放在书架上的相框,落在李昂那张波然不惊的面孔上。
这时候天刚放亮,我却再也坐不住了,没跟叶晨打招呼,我就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宜山路上的那个住所。早起健身的阿姨用一种看神经病般的眼神打量了我一下,我看起像个什么人,宿醉而归的夜店爱好者,还是落魄的无业人员?
门上还没有贴上封条,我掏出钥匙准备开门,这时候好像有光线照进来,我又一次恍惚了,分不清脚下站立的地面是属于哪个时空的。
开过无数次的门锁,今天特别沉重,周围好安静,我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起起伏伏,不断地提醒我这里是现实空间。
他果然在那里,就像五年前一样。晨光从窗帘的缝隙见射进来,使得我可以看到他脸的轮廓,他似乎是一直盯着门口的方向,就好像我的行动都在他意料之中。
“你回来了?肖海……我等了你好久呢!”
声音都没有变化,只是听上去更冰冷了,李昂,真的是李昂回来了,这里的一切本该都是属于他的,他永远都比我更像一个主人。
“我以为你几个小时前就该猜到了,没想到这几年,你的智商还是没有明显的进步嘛!”如同过去一样,再怎么努力改变自己的我,在他的面前都被打回原形。
“干嘛站着不进来,我都等了你一个晚上了,故人相见,不应该坐下来好好说说话么?”他调整了一下坐姿,右手熟练地拉开一边的窗帘。满脸笑容的脸上没有丝毫的热情,反而有一种特别怪诞的感觉。李昂用一种假装疑惑的表情盯着我看,好像是在关切我的惊恐。
“干嘛要耍我?”心里一下平静地要死,就像是在问他什么把我的一双鞋子藏起来。
“我没有啊,只是业务扩展到了华东地区,刚好碰到你,就打了个招呼!”李昂收起笑容,却流露出虚假的无辜表情。
劫走了价值三千万的藏品,只为了跟我打个招呼,真是好昂贵的招呼,我心里暗想,嘴上继续一言不发。
“这不像你啊,我记得以前的肖海可是能说回到的呀!”李昂摇了摇头,站起身来在客厅里来回踱步,黑色的大衣紧贴着他的身体,使他看起来格外消瘦
“这个房子你保养的不错,摆设都跟以前一样。”他闭起眼睛,像是在品味这里的空气,过了许久,他暖暖睁开双眼,身体像是受到什么重击一样摇晃了一下,用有些悲伤的语调说道:
“你看我们两个现在还是好好的站在这个房间里,盖迪却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似乎又说了几句别的什么话,我都没有听清楚,那几个词语足够让我精神崩溃了,我曾努力缩小现实与虚幻之间的距离,李昂的出现却让这个距离变成再难飞跃的鸿沟。
“李昂,你别再说了……”我突然间丧失了所有想要对峙的冲动,深刻的痛楚在心中不断激荡,就如海浪不断击打着破旧的船板,随时随地都可能四分五裂。
“我们这么多年没有见面,才说几句你就听够了?”他好像很口渴的样子,声音也变得嘶哑起来,在我的沉默中他变得不耐烦起来:
“在我无聊的时候,会想念我们三个人在一起时候的事情,事实上我很怀念那种感觉,所以,你就继续陪我玩下去吧!”
“你什么意思?”我完全不明白他的意思。
“你连理解能力也变差了吗?你以为这样就结束了么?一切才刚刚开始!”李昂的表情突然狰狞起来,变得完全就像一个陌生人,就在这个时候,从房间里又走出来一个人,个子非常高,他自顾自穿上外套,眼睛却直直地看着我,我注意到他的脖子上有大片的青色纹身。
“走吧!”李昂用了一种很平静的语气,他们二人径直向门口走去,仿佛我是不存在的空气。走到我身边的时候,那个青色纹身的年轻人用力地撞了一下我的肩膀,用不标准地普通话说:
“你,跟我想象的不一样。”说完,竟然对我抿嘴一笑。
所以,我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今天外面的气温偏高,阳光很和煦,我靠在路边的栏杆上,抽着烟看着忙碌的人群。
这里是人间,熙熙攘攘,精彩非凡;而我则是游荡的鬼魂,茫然无助,甚至连栖身之地也没有。
我的脑海中掠过很多场景,但多数都不怎么清晰。李昂,
掏出手机看时间,却发现有十二通未接来电,显示的名字都是叶晨,我也无心回他的电话,就简单发了一条“我在公司,有事情要处理”的信息。
“小伙子,吃不吃粢饭啊?”早点摊的一边大叔冲我招呼,一边熟练地掀开木桶盖子,盛起一碗豆腐脑。
“不要葱,不要香菜,只要榨菜。”反正我也饿了,就掐掉烟头开口说道。
“脆饼还是油条?”大叔又问。
“油条。”如果天底下所有的问答都像我们这样流畅,那该有多美好。
“豆浆还是豆腐脑?”大叔抓起一根油条,揉进粢饭团里,整个动作可谓行云流水。
“都不要。”我爽快回答。
“好,一共三块。”大叔接过我掏给他的硬币,顺手丢在零钱盒子里。
没有所谓远大的理想与崇高的目标,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自己只是为了明天早上的一团粢饭而活着。
一进公司却发现气氛不太对,一大早都这么兴高采烈地干嘛?
“你昨天晚上干嘛去了?”一向八卦的徐三胖不怀好意地问,我拎起自己的衬衫领子嗅了嗅,没什么奇怪的味道吧!
“这是什么情况?”我环顾了一下四周问。
“嘿嘿,这下我们部门可要发达了!这些天为了你的事情……”
“说正题!”见他又要扯我的事情,我立刻打断他说。
“法国华侨程小姐,今天一早给我们送来十几件明代的细瓷,我刚刚瞟了一眼,件件都是珍品。”三胖一边发出啧啧声。
“不用说,又是八条街的路子呗!”说实话,李昂回来的事情我到现在还没琢磨过味儿来,他话里话外又承认了我的那批东西就在他那里,那么八条街在里面扮演什么角色,或者这跟他根本没关系?我脑袋里又是一阵乱。
“你还别说,他真是有本事的人,不像我们东一锄头西一锤的,净看别人脸色还得不到什么好东西。一会儿你自己去看看,要品质有品质,要渊源又渊源,传承有序,实属难得。”徐三胖一张口就停不下来。
“客户,还是个美女!嘿嘿……”见我没什么表情,他又咧嘴边笑边说,正说着,就看到八条街的独立办公室里走出来一个年轻女子,后边还跟着个男的,我定睛一看,这两人不是别人,正是昨天晚上跟我抢那件青花瓷器的那两个!
这个地方并不大,他们两个转眼就走到了我跟前,那位程小姐压根都没有注意到我,倒是那个油头粉面的男跟班停下来看了我一眼,眼神中有几分鄙夷的样子,也不知道我哪里得罪他了。
“呦,你们还认识啊?”徐三胖这八卦劲儿又上来了。
“他觉得我帅,看我一眼不行么?”我抓起他的水杯喝了一大口说道,其实三胖这个人还是挺善良的,特别是再我出事之后,部门里如常对待我的,只有他一个人。但是,他嘴上就是缺个把门的,有些事情最好还是别让他知道。
正说着,八条街也走了过来,看到我就说:
“找你有事,来我办公室。”
“你怎么回事,穿得一点样子也没有!”门还没关上,他就对我今天的“造型”评头论足。
“人穷,又欠债……还能怎么好看?”我脱口而出。
“肖海,我觉得你最近好像对我有气呢?”八条街绕到办公桌前,双手撑着桌面看着我。
“呵呵,我怎么敢?”我心里寻思着是不是随性撕破脸说开得了。
“我知道你心情不好,有什么事情可以跟我说……”他流露出一脸的关切,在我看来假惺惺的,我忍不住快步上前,一把揪住他的领口,顺势按在墙上。
“是不是你动的手脚?”我厉声说道。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八条街似笑非笑,而且他并没有反抗的意思,否则凭我的气力不可能按得住他。
“你们到底想要干什么?”我觉得自己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自从李昂出现开始,很明显的,我丢货的事情不过是他们密谋事件中的一个环节,鬼知道他们过后会不会拿我做垫背的。
“当初陈教授会收你为徒,我真是很意外。”八条街轻轻叹了一口气,伸出右手一把推开我,接着说:
“你根本就没有专业背景,家世也非常普通,关键是……”他突然抬起眼睛看了看我:
“关键是人也不聪明。所以,你说你这样的人,陈教授怎么会收你?后来我才知道,你居然跟梅教授还有一层关系,陈教授居然说肖海这孩子,天生就是干这行的命。“我前几年碰到的事情,除了陈教授,对自己父母都没说过,如今听到陈教授如此感叹,心中很是怅然。
“我比别人倒霉,你就这么理解好了。我知道你认识李昂,既然已经把我枪使了,总该告诉我原因吧,我可不想死得不明不白。“八条街喜欢转移话题,我不可能让他这么糊弄过去。
“当枪使?你也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吧,不过你别急,总有你当圣人的那一天!”八条街阴阳怪气的抛出这么一句。
“你什么意思?你们还想把我怎么样?警告你们,要是把我逼急了,我可是什么都干得出来!”我愤然说道。
“那几幅唐代壁画,还有伊犁突厥的大墓,你以为你手里很干净么?这两件事情要是捅出去,别说陈教授、梅教授,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保不了你。”八条街背对我,靠在桌子边慢条斯理地继续说:
“更可况……”他拿出手机按了几下,慢慢地举到我面前。
屏幕上是一张叶晨与他的合影,是在庆功宴那天拍的。事情果然是这样,我师兄八条街怎么会做对他没有价值的事情?
“我跟李昂的事情跟你没关系,我自己会解决,你要是觉得我不配当你师弟,我可以不再做陈教授的徒弟,以后也决不再干这行!只是,别牵扯无关的人,这样没意思!”话说到此处,八条也算亮出了牌,我虽然知道也许没什么用,但是抱着一丝希望。
“你也没少牵扯人,多他一个不算多,你跟姓李的事情我也管不着。本来不想跟你说这么多的,既然你都说开了,我们师兄弟再这么猜来猜去也没意思,总之,事情既然开始了就不能停下来,你就当自己是颗棋子,下一步怎么走自然有人来找你。”八条街拽了拽衬衫袖口,边整理衣领边说:
“我让娜娜带程小姐去吃早餐了,接下去就要谈具体价格了,又是一场恶战呢!我没叫别人,就你跟我两个人,一会儿看我眼神行事。对了,你去洗手间弄弄头发,洗洗脸,我这里有一次性刮胡刀你拿去用,还有衬衫也换我的,西装就别了,皱巴巴的现在也没时间熨了。”他拉开抽屉,翻出一个纸包装递给我,又走过来反复打量了我一下。我记得刚到这个公司的时候,师兄反复跟我强调,一个人古董店里万八千的物件儿,放拍卖场上怎么能卖出成倍的价格?关键就是,你得让人觉得这高出几倍的价格是值得的;值不值得这事儿,其实就是人的一种感觉,感觉怎么来的,还不是听到、看到的,心里感觉舒服了,就什么都值了。所以,我们见客人,从头到脚绝对不能马虎。
而如今,无论是语气还是动作,跟以前都没有任何差别,他还是这么事无巨细地为我打算周全。但是,他再也不是以前的那个八条街了,人真的能说变就变么?但回头一想,也许他从来都是这样的人,只不过他擅于耍一叫“变脸”的江湖绝技而已。
在洗手间明亮的大镜子前,我看到一张疲惫而憔悴的面孔,眼睛里布满血丝,过了好久我才意识到,镜子中的人是自己。我狠狠地拽紧刮胡刀的刀柄,直到自己的右臂不自觉地抖动起来。
“这位也是陈教授的弟子,肖海。”八条街一面很正式地向程小姐介绍我,一面将一份资料递给她。我扫了一眼客户姓名的位置,端正地写着三个字:程美柒。
“程小姐,您好!”趁这个机会,我仔细地打量了一下她的面孔,原来如此,我说这张脸怎么好像在那里见过,不等八条街开口,我抢着说道:
“程十三先生是您什么人?”应该不会有错,他们家喜欢用数字来取名字,程小姐显然没料到我会以这样的问题来开场,她的脸色闪过一丝惊慌的神色,连忙端起咖啡杯来掩饰。
“阿官,你先核对一下这个表格上的信息。”程小姐声音都打着颤儿。
“没事,您慢慢看吧!”八条街边说边用膝盖狠狠撞了我一下,我装作若无其事地样子,继续说:
“那个明代正统的大罐,属于空白期,确实有研究价值,但是目前市场价位不及永宣时期的,我建议价格再往下调整30%左右。”说完,用余光瞥了一眼师兄,他也点点头认同,程小姐也低着头不说话,也不知道是答应还是不答应。程家是没人了吗,怎么找了这么一个不谙世事的丫头片子来谈生意,从昨天晚上拿瓷器的笨拙样子,到1千万买玉壶春瓶的蠢事,再加上今天种种表现,我真是纳了闷了。
“刚才我跟杨先生已经谈过,价格方面我会参考他的建议,但是我希望,请陈教授主持说明会的事情可以尽快落实。”程小姐说完,看了看身边那个叫阿官的跟班。
“这个您无需担心,交给我们两个就好了。”八条街又撞了一下我的膝盖,我们俩齐齐露出微笑,还真他妈像回事!
“那个……明宣德青……花菱口盘价格太……太低了,我觉得起拍价得再往上加点……再加……六十万……吧!”这阿官不仅说话结结巴巴,连瓷器名称的断句都有问题,这种人还能当古董世家程家千金小姐的跟班,真是让人笑掉大牙。随后,我们把价格有争议的几件东西又讨论了一番,双方约定了落锤超过什么价格,佣金提高多少之类的细节,最后让秘书重新整理的一份起拍价的清单,让程小姐看了,我觉得她也没有认真看,随便翻了翻就签下大名了。
“程小姐,请您等我们的电话。”八条街拧上笔盖,起身送客,我反复看了几遍清单上的瓷器名目,无论是名字还是尺寸,都没发现跟我丢的那件类同的,一时间也实在判断不出李昂想搞什么名堂。趁着八条街不注意,我有意识地盯着程小姐看,希望在她的表情上找点线索出来,但她却总也低着头,像是在刻意回避我。
跟往常一样,我先师兄一步去开门,然后在外边的门口站着送客,以示对客户尊重。
“程……程小姐,我先去把车开过来,您……您就在大厅等着我,啊?”阿官说着就先迈着八字腿出了门儿,八条街本来打算送程小姐出门,突然手机就响了,趁他接电话工夫,程美柒走到我跟前,用力地抓了一下我的胳膊,随后马上松开,也走出了门。八条街估计是听到了程小姐急促的脚步声,转身撂下电话,就赶着去送客了,刚刚程美柒的动作他大概是没看到。
她抓了一下我,是什么意思?
“程小姐的东西我得看看!”送走他们俩之后,我赖在八条街的办公室就不走了。
“没你那件东西。”他松松领带对我说。
“我信不着你,谁知道你们搞在什么鬼?带我去看!”我作无赖状,八条街这个人已经完全不值得我信赖了。
“你以为谁都像你这么闲,自己去吧!”他说完就把清单丢给我,这话放在以前不过就是句玩笑话,我也从不当真,今时今日听他这种口气,我心头火起,用最快的速度脱掉衬衫,甩在他桌子上。
“你,把毛衣脱下来借我穿穿!”我快步走到徐三胖座位前,小心催促他,小胖看我这样子也不好拒绝,虽然心中不情愿,但还是慢慢地脱下来递给我,我也顾不上其他同事好奇的眼光,一口气往库房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