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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贰回、西园有蝶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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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饭吃这件事儿是人活着最起码的需求,可为了这个“最起码”,很多人却得拼尽全力去挣,甚至豁出身体与生命。
在被冯西园领回来之前,冯栖蝶在连爹娘是什么都不理解的年纪,就已经学会了不劳无食的道理。直到再长大些,她知道了爹娘,也知道了自己没有爹娘。遗弃、丢失或者出卖在本质上没有区别,栖蝶成了孤儿,在她还是襁褓婴儿的时候。
今日她可以着一身妥帖合体的藕荷色纱裙,脚上蹬缎面手绣团花纹的软底绣鞋,将枯发整齐绾作两个总角包并缀上与衫同色的绢饰,修一双柳叶弯眉配杏眼墨瞳,天生的唇红齿白美好得就似大户人家的小小姐。而就在七天以前,她仅仅是街头流浪卖艺人,画地为营,耍技换钱。无非,另一种皮肉买卖!
事情过去了那么多天,忆起当日情状,栖蝶依旧没想明白冯西园收养自己的理由。世上的苦难人那许多,自己比福没得福,比苦却也不算苦,好歹有份温饱。
要说看中她些长处,她一不会舞刀弄剑,二没生天籁歌喉,打小只学了几支简单的村舞。也因年纪尚小,目前只得在艺班里那些能歌善舞的姐姐们边上伴个舞,最多同其他的小孩子一起就着二胡跳跳“莲花落”。原本叫花子要饭的门调,找人填个新词再将曲子编排编排,虽还是讨钱,却也悦耳清新了许多。
与养父初见那日也是这般。一曲唱罢,博得许多掌声及打赏。依着时辰该稍事午休,下午再练。逢上有看客不依让加唱,倒属平常。这时候总归人家点啥演啥,少不得有些淫词艳曲的,像是“十八摸”、“红绣球”之类的,姐姐们心里委屈,横竖惯了,也能为了赏钱忍着唱下来。只不过这举手投足的扭捏、眉眼间的秋波流转,可就比不得勾栏里的姑娘风情了。
看客瞧不过瘾,喝倒彩起了哄,索性入场中同舞,趁机动手动脚,摸个下巴蹭个腰的,揩了不少油。
饶是如此,素日里并非鲜见,栖蝶看姐姐们忍气吞声,心里头再难受还是能假装视而不见的。偏今次这几位看客忒是过火,径自抱上来不说,两只脏手一个劲儿往姐姐们胸前探,如何使得?栖蝶心头火起,抄起跳“莲花落”的竹杖挥将上来,如轰野狗一般驱赶起狂徒。
对方便恼了,大手揪着她前襟轻巧地提溜起来,恶声恶气唾骂:“小蹄子,瞎得你的眼珠子喽!敢扫大爷我的兴致,信不信我剥得儿你的皮子?!”
栖蝶几乎窒息,难受得说不出话来,又气又恨,倔劲上头,灵动的眸子向下一瞥,心中有了数。就见她咬牙闭眼,右脚用力一蹬,好家伙,正中恶徒裆间。可怜那厮连声“疼”都喊不出来,痛得白眼一翻,指上力殆,放任栖蝶跌坐地上,两手护着□□直接蹲倒发抖去了。
“你妈了个逼的,小娘皮,作死……”
恶人的同伴口中粗秽,朝着跌在地上忙着喘息的小栖蝶扑了过去。眼看指尖都擦着小丫头衣角了,忽而招呼都不打直接面朝下栽在栖蝶跟前。
狐疑间抬头,栖蝶直觉眼前锦绣一片,好不扎眼。定睛细瞧,才发现那是件花团锦簇的、绛红底色缀牡丹绣样的缎面衫子,虽艳却不俗,显得雍容华贵。视线再往上移些,栖蝶便看见了华服的主人——比女子还芳华无双的冯西园。
其时,冯西园也正躬身叉腰低头饶有兴致地望着她。
英雄救美这种事儿最要紧的是得有一个美人,栖蝶相信自己不是。
所以她十分不明白,面前这个可以一人独挑英雄和美人双重角色的男子为什么要帮自己。
她愣怔了好久,在那个高大的阴影里回不了神。
却只听朱唇启处,柔声问道:“乖乖,你饿不饿?”
大中午的没吃饭呢,当然饿!
栖蝶下意识要点头,又几乎同时恍然了问题的匪夷。
“等等!”小丫头瞥了眼地上的恶人,努力在脑海中还原方才每件事发生的过程,终于犹如醍醐灌顶般得出一个结论,“他不是死了吧?”
“啊?”冯西园视线稍移顺着栖蝶所指低下头去,看见了脚下踩着的□□,立即抬足嫌恶地将他踢开去,摆摆手无谓道:“嘁,他也配?爷可不愿脏了手,这等臭烘烘的烂货咱们不理他。嗳,你还没回我话呢!问你,饿不饿?”
“嗳?”栖蝶被那张瞬间贴近的面孔惊得不住后仰,忙不迭点头,“唔唔唔,饿的!”
“那跟我走吧!”
说着,牵过栖蝶小手拖将起来,抬腿就走。
“等、等等等等,等等呀!”这时候,小栖蝶可算彻底明白过来,用力挣脱开退后几步,狐疑地瞪着冯西园,“你谁呀?凭什么叫我跟你走?”
冯西园回身两手一摊,理所当然道:“你不是饿了嘛?我请你吃饭喽!”
“没跟你说吃饭的事儿,我问你是谁?究竟想干什么?”
“嘿嘿,”冯西园展露一脸牲畜无害的笑,矮身蹲下平视栖蝶,“乖乖,咱们打个商量好不好?我管你一辈子吃穿不愁,你认我作爹吧!”
“啊?啊——”
这可不是小栖蝶一个人喊出来的动静。整个儿草班子的男女老少众口一声张嘴惊呼,直把人墙外头过路的都引了来探奇,里三层外三层将一干人包了个实心圆。
到底是金陵城的大人物,冯西园那张走到哪儿都成风景的俏颜,轻易便叫看客们认出来,不免起哄。
“冯妈妈又在招兵买马啦?你那坊子里的姑娘个儿顶个儿是人物,都挤兑得一省之地容不下第二家了,还嫌不够看,连这乳臭未干的小娃儿都要收归帐下呀?您这胃口可是不小啊,哈哈哈……”
“这你就不懂了。现如今这天底下最好的姿容最好的才艺都在沐昀阁里了,可韶华易老啊,得有接续不是?冯妈妈这是深谋远虑,张罗着给姑娘们找后继之人呐!”
……
闲人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小栖蝶并不太明白人们所议之事的来龙去脉,只无比清楚一个事实:眼前这白净俊俏、说话带着嗲、手里捏着块丝帕,怎么看都娘们儿唧唧的男子,便是名动江南、独霸金陵、江湖最大风月钞行乐坊’的主人,冯西园!
“可,为什么他是男的呢?既被称作‘妈妈’,不该是个妇人么?”
不同于甫知道冯西园的身份后,或谄媚或憧憬、各色笑脸相迎的同僚,小栖蝶只是对一个年轻貌美的男子却被人“妈妈”长“妈妈”短地叫着这件事儿,感到无比困惑。
她自然不晓得冯西园的奇思怪想,不仅对“女人”这种生物怀着毫无理由的推崇。常放言“女人生来就该是被人疼的”、“男人活着的意义就是保护全天下的女子平安顺遂”、“每一个女子都是天神造化出来的圣物”云云,更在创建“行乐坊”之初便立誓:“我冯西园要把过不起好日子的姑娘都接到这沐昀阁上,倾尽一生护佑她们不悲不苦!”
所以他是姑娘们的靠山,是胸怀博爱的母亲,自然当得起人家叫一声“妈妈”。即便这么想着的,可能只他自己罢了。
然而这个做惯了“妈妈”的人,在见到小栖蝶的刹那,心头涌上的不是钱塘大潮般滚滚泛滥的母性,反猛然间觉醒了一直存在于身体某处的父爱本能,毅然决然要回归正途,决定当一个,爹!
而对于栖蝶来说,这个凭空冒出来压根都不征求她的意见,兀自跟班主就自己的去留热烈讨论,且除了方才踹倒恶人的那一脚,说话做派便再没显露出半点男子气概的小白脸,委实只能用两个字形容——有病!
如是想着,又见班主搓着两手一副奸商样儿,栖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径直上前,照着冯西园胫骨上蹬了一脚。
这一下子,冯西园倒觉不出疼来,却是成功让他又留意到了面前的小人儿。
瞧着小丫头气鼓鼓的脸,冯西园不由自主灿烂一笑,俯身摸摸她的头:“好乖乖,别着急,阿爹正同班主商量着呢!等谈妥了就领你吃饭去啊!”
“哪个要吃你的饭啊?”小丫头卯足了劲儿嚷嚷,“还有,谁准你做我爹啦?”
“哎哟,瞧瞧,还害臊咧!”
冯西园的脸皮直似精钢打的,将“羞耻”二字全挡在外头,端得一副无赖相。饶是栖蝶打懂事起便在江湖上浪迹,较之同龄的孩子早熟许多,也圆滑机敏,却自忖活到如今,还没有见识过此等绝品厚颜的货色。除了干生气,竟是想不出丝毫应对的法子来。
更气人的是,好歹也同甘共苦了好些年头,不是至亲胜似至亲,可那班主倒好,没有半句推诿的话不说,反贱兮兮笑着,帮衬冯西园劝栖蝶:“蝶儿啊,恭喜恭喜哟!有了冯妈妈这么好的靠山,从今往后,你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再不用过这种吃了上顿儿没下顿儿的苦日子喽!”
“你觉着好,自己认爹去嘛!”小栖蝶气哼哼顶回去。一个回身,拽住方才一道演出的姐姐,紧紧依伴着:“既然那么有钱,那么喜欢给人当爹,索性把这里所有哥哥姐姐都认了儿子闺女。等你老了升了天,多的是人给你哭灵打幡,好生风光了!”
“住口!小丫头,说话忒没规……”
班主话到手到,作势要掌刮栖蝶。
便听得一把尖刻的嗓音拖腔拖调凉凉飘过来:“敢——”
瞬时,班主的狠辣僵硬地凝固面上,尴尬垂下手,极度温柔地拍了拍栖蝶小脸,摆着比哭还难看的笑讪讪道:“哪会呢?吓唬吓唬,呵呵,吓唬吓唬!”
冯西园宛如三九寒天般凛冽地白了班主一眼,旋即走近栖蝶,还矮身蹲下来看着她的眼睛,温柔笑着却也无比认真地问她:“不愿意跟我走?”
“为什么要跟你走?”
“至少不用卖艺这么辛苦。”
“所以我刚刚也说啦,你若想行善积德,何妨将哥哥姐姐们都认了回去,干嘛单单挑上我?我们今儿个也是头一次见,你倒是说个能服人的理由来听听,凭什么我要舍了这些疼我爱我的哥哥姐姐,跟着你这不知面更不识心的外人走啊?”
“呵呵,”冯西园笑得爽朗,忽仰头望向栖蝶身边神情局促的大姑娘,眼含深意,“谁都知道,‘行乐坊’里的姑娘来也自愿,去也随意。我冯西园从不与人签下卖身的契约,所以只要你的姐姐们想,随时都可以来找我。只你问问她们,现下,可愿与我同去?”
栖蝶抬头看着姐姐微微升霞的颊上显露出的为难,心下茫然。她本以为姐姐苦难多了,定然愿意寻个好依靠栖身。她会愿意随冯西园而去,至少为了自己。
可姐姐只是犹豫!
又猛然间,栖蝶悟到了什么。她被自己的领悟惊诧,更用力攥紧姐姐的手,张皇回绝冯西园:“我不跟你走!姐姐们不去,我也哪儿都不去!
“噢?”冯西园笑容未敛,微微眯起眼,“你说这话,可是想好了?”
“自然想好了。”
“嗯~~”冯西园不怀好意地摇了摇头,“我问的不是你自己,而是你的哥哥姐姐们,是你们这一整个班子,为了他们,你想好了?”
小栖蝶怔了怔,愈加困惑地看着冯西园。
年轻男子直起身,他在笑,不热烈也不虚情。
“你年纪虽小,阅历见识却远胜同龄的孩子,有些事不需得我与你打诳周旋,你自己该是会想,会明白。”冯西园故意顿了顿,低头迎视栖蝶的目光,“这里的每个人每一天,都得使劲浑身解数去挣活下去的口粮。也许等你长大了终究可以独当一面,可那要几年?如今的你连自己的一顿饭都挣不来,不过分地说,他们带着你就是带着一张多余的嘴。你吃他们的穿他们的用他们的,奈何他们从你身上一个子儿的回报都捞不到。你就是块弃了可惜的鸡肋,是死了作孽的人命包袱。”
栖蝶不由自主抖了一下,捉紧身边人的小手似乎要攥出血来。她反驳不了,而且她竟然觉得这人说的都是对的,是虽然残酷却字字切中的世情道理。
冯西园弯下腰捧住栖蝶微凉的小脸:“丑话搁头里,行乐坊不是善堂,我也没有扶危济困的大义。兼济天下是朝廷的责任,我一介江湖浪子不过是想做好一门生意。来投奔的姑娘我不白养着,沐昀阁只是个容身处,至于日子怎么过,过得好与坏,全凭她们自己去想,去挣。纵然你做了我的女儿,得到的也就是个名分,其实与她们并无不同。你也要想,要自己决定和努力。
“话说到这份儿上,我再同你交个底。你们进城这些日子我一刻不停盯着你们,我在一干人里瞧中了你,绝不是临时起意,也绝非怜你年幼。我想教你跳舞,把我会的全无保留传授给你。我不敢说你日后能胜过飞燕、窅娘,只你肯学肯练,我保你在沐昀阁里无人可出其右。慢说温饱,便是冠绝天下,千万人仰慕又有何难?!”
栖蝶始终垂着头,捏住姐姐的手却不似方才那般紧了。她在动摇,想一份属于自己的前程,不愿再做拖累别人的米虫。
就连她身旁的小姐姐都仿佛对冯西园规划的未来动了心,眉眼间堆砌着满满的欲说还休。
冯西园瞥了她一眼,何其淡漠索然。
姑娘心头一凛,立时绝了念想。这世上的人与人,原就是分了高低长短的。她不够格!
冯西园站在栖蝶跟前,不再屈膝躬身显出卑微与求全。
他将手里的丝帕温柔交在栖蝶手上:“人孰无情!可惜我坊子里不收男子,你的姐姐们想也避忌艺馆不够清白,不会与我同去,所以你必然只得脱离这些最亲近的人,孤身而来。这很难,我不会逼你。一日为限,你自己去思量。明日此时,我在沐昀阁等你的回音!”
言罢,拾步旋身,从容行去。
方行了几步,便听得身后一声急切的唤:“等等!”
冯西园停了下来,未回首,先牵唇。他心知,自己赢了!
面对缓缓回身的冯西园,小栖蝶心中澄明,已不再患得患失。
她想到父母弃养,众人活之,奈何身无长物,何以报偿?
她想到一日卖笑,终身风尘,日后福祸都得扛住天下的人言可畏!
她想到放弃与担当,利弊与舍得,今后没有可以依依相牵的手了,她放飞了彼此,前路独自蹒跚。
冯西园料到了栖蝶的早熟,毫不犹豫赌这一场去留。
然而还是有意外和惊喜落在心头。
他始终相信,大爱者,当懂得手开手合间的取舍。有时候,人们因为爱而止步;也有时候,人们因为爱而离开。牢牢攥在掌心的未必就是顾惜,风筝飞得再高,只要线不断,它终会回来的。
冯西园不确定栖蝶是否能想得这样彻底,但她此刻的决定无疑在支援自己的坚信。这孩子爱得博大又气度!
花间有蝶舞,只影寻归处。
栖蝶原只有一个名字叫“小蝶”,冯西园便在前头又添一个“栖”字,用自己的大园子,诚纳这一羽娇蝶的停泊。
这便是父女二人的邂逅,似一出排好的戏码,却上演在现实。
思绪往复过一阵,栖蝶听见外头依稀有些吵闹。想起今日这般仔细穿戴的原由,说是阿爹的老友到访,还是贵客,江湖里的头面人物。
栖蝶是不太懂江湖究竟是个啥、有多大,以前就听班主撂地时吆喝“江湖漂泊本无根”云云,想想记忆中走过的大城小镇,就觉得那些地方加在一起是挺大的。大地方都有官管着。那么如此广博的江湖,它的头面人物就应该是个不得了的官儿了。
当官的都不是好东西!
——小栖蝶在想象中给这个贵客打了个叉,给阿爹的交友品位打了两个叉!
说起品位,严格来讲那个女里女气的阿爹绝对是栖蝶迄今为止遇到的人里最高的一个了。哪怕厌烦极了梳妆描眉收腰缠脚,但收拾停当后站在镜前自照,嘴上不承认,栖蝶心里可是觉得自己美极了,跟画儿里的人一样。
而且这里每一位姐姐也都很美,比班子里的姐姐美上太多太多,美得不像真的!
栖蝶看着进进出出的男女们各自笑谈,很多时候分不出哪份笑是真的哪份是假。她也见过明明素日寡淡凉薄的一张脸,转而面对客人时顷刻堆砌起亲切。所以比起笑容,栖蝶这七天里反而更愿意遭遇冷淡,那样至少她也无需敷衍应承,彼此都可以坦诚些。
栖蝶不快乐!她肯定这里的生活安逸富足,但她太小了,看不懂虚与委蛇,学不来言不由衷。
百无聊赖地在廊下闲走,栖蝶目睹佣人们忙碌穿梭,感觉自己好像个外人,活在另一个空间观望。
她越走越静僻,越走越往上,不觉得拾级而上的辛劳,恍恍惚惚来到了阁顶的五层楼上。
之前她从不晓得,原来这里什么都没有,空旷一片,四面只有明纸糊的门扇,阳光可以肆无忌惮地从各个方向涌进来。
沐昀阁,因此得名!
不过此刻,也不可说什么都没有,除了栖蝶,这里还有一个人。似乎,是个女人。
她正在舞蹈。专注,陶醉!
胡旋舞本来奔放,正应了西域人不羁的天性,欢乐无拘束。正舞时,舞者着长裙蓬转,足旋如疾风,伴以欢快的鼓乐,似当空乱舞,又随节奏不慌不忙不错,且俏且媚,好一似飞雪飘摇,九天回旋。
面前的舞者却没有如蓬的裙摆,也没有鼓乐伴奏。只凭了一身红莲似火的耀目劲装,高高束起的墨色发辫随着腰身旋摆飞扬,这人硬是踩出了自己的鼓点,旋出了“回风乱舞当空霰”的轻盈与火辣。
栖蝶从没有见过如此热烈的舞动!
舞者甚至没有着舞鞋。赤足上一对银铃在震响,与檐角的风铃和鸣,仿佛天地的歌吟。
这是冯西园,“行乐坊”第一舞师!
他说要教栖蝶跳舞,栖蝶以为他托大,此刻她信了。
那个人痴痴地跳着,忘我旋转,看不见旁边的栖蝶;栖蝶也痴痴地看着,忘我记忆,不知不觉将阿爹踏出的每一个舞步印在心里。她再不觉得阿爹的美是一种性别错位的颠覆。这名男子的娇、柔、媚、艳,都只是为舞而生。台下的冯西园是男子,登台后披上舞衣的冯西园,莫辨雌雄,也无需辨明。他只是舞者,最好的,天下独一!
久久地,栖蝶屏息以待,视线无法自那片红色上离开。她看着它靠近过来,缓慢而袅娜。
“乖乖,跳舞吗?”
栖蝶听见耳边的声音这样问。
可以吗?
——栖蝶一脸迷惘。
“阿爹教你啊!”
真的教我吗?
“我说过要教你跳舞的,不是吗?”
栖蝶终于能看清阿爹的面容了,细密的汗珠布满额头,柳眉下深瞳晶亮。
这个人是阿爹,不是画上勾勒的神女。他离得如此近,伸手可触。
“阿爹!”栖蝶这一声没有不情不愿,更不是敷衍,“蝶儿要学舞!”
冯西园在笑:“当然啦!阿爹一定会教蝶儿跳舞的。”
“不是!”栖蝶揽住养父的腰,“蝶儿要学!阿爹不教我也要学,不做阿爹的女儿也要学,无论如何,蝶儿要学跳舞,跟阿爹一样的舞,跟阿爹跳得一样好。我要学!”
冯西园抱起栖蝶,勾起她一根小指拉紧。
“说好喽!学会阿爹所有的舞,跳一辈子。一辈子都做这沐昀阁上的至尊,可以吗?”
栖蝶毫不犹豫:“嗯!说好了!”
“很好,冯妈妈!”
“嗳?”
冯西园目光逼视,郑而重之:“接我舞衣者,沐昀阁新主!这行乐坊若去了我,你便是当家主事,一言九鼎!”
等,等等——栖蝶脑子完全转不过弯儿来!
明明是在跟阿爹说学舞的事啊,怎么突然就变成要立她当继承人了?自己还不满七岁呀!连“继承”两个字怎么写都没学过呢!阿爹你莫不是逗我?
可没有质问和转圜的余地了。
冯西园压根不给人拒绝的机会。
四面的门扇不知何时打开,顺着一个方向推到头。门外廊台上呼啦啦码齐了人众,都是坊子里管事的嬷嬷,还有各殿当家的花魁。
所有人都向着屋内伏低跪下,众口一声尊奉:“少阁主千秋!”
栖蝶在阿爹的臂弯里愣怔,直觉人生太无常了,比戏文还跌宕!
若以一言蔽之,那简直就是:去你大爷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