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天地无终极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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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风原担心魔界的环境，对于一个凡人来说会很糟糕。
人先天阴阳全清浊合，哪一方稍有偏颇自是无甚大碍，但若是身处全然纯粹的浊气，日久天长必定会对人体造成极大的伤害。而且那些魔界土生土长的植栽，真要比起凡间来确实古怪得紧，它们分泌的花粉汁液吞吐的力量气息，对魔是没什么危害，但对人呢？
素心半躺在窗前的椅子上，看溪风差使属下将魔宫范围内的所有植物除去，仍旧是面无表情：“何必呢。也许过会儿你们魔尊就会把我丢出去自生自灭。”
这倒是极有可能。那个清秀温柔的魔顺着想了想，却是微微一笑笃定道：“他不会。”
魔属效率极高，沉默迅速且有条不紊。她的眼睛一时半会看不透魔的功体，这或许是种族先天差别过大之故，但耳濡目染的某些东西却非常的奇妙。魔本就是张扬天性肆无忌惮的生物，能被压抑到这样内敛的模样，该是感叹溪风训练有素呢，还是被某位尊上压制到一点脾气都不敢有？那样小心翼翼不发出任何声音的动静确实叫人看着有趣。
可事实上，素心没一点不习惯魔界。甚至她第一眼见着此境，就觉得有些熟悉。
因为幼年时曾待过无数岁月的北邙山也是这般模样。永远沉压压暗蒙蒙的天，没有日月辰星，弥漫在空气中的雾障带着毒，深处潜藏着更危险的妖花鬼草。她的身体熟悉这样的环境，就像是熟悉师娘曾教会她的烙刻在骨骼灵魂底部的东西。
相较而言，魔界倒显得更通透点。盘古开天辟地，清气入天，浊气沉地，这整一界都是浊气演化，而事实上，清浊之间最大的区别是本质而不是形态。清气无形，浊气亦是同样。魔界虽幽暗，但那幽暗甚至带着明澈。
素心的伤好得很慢。正如溪风所说，她太脆弱，只能靠自身功体复原然后自愈。本命剑的毁灭差不多崩溃了她所有的根基，就算帮忙补全了内息运转的所有脉络，就算她修心修来的修为还在，残破的功体要重拾也不是件简单的事。
她就在养伤的时间里大致看明白了这个界域。
魔界以一魔为尊，也就是魔尊重楼。重楼这名字是听得前来挑战的魔口中道出，她就顺势记下了，溪风无聊时来看看她也会扯点别的什么，但有关魔尊的事讲得很少。
魔界尚武，上下等级极其严苛，却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则，若是能打败魔尊便能取而代之。于是素心也见过好几回决斗，对于魔们各式各样的功体倒也见识了不少，只是挑战者的下场通常不那么美妙。倒不是魔尊因地位受到威胁所以愤怒，而是他事务繁忙最不耐烦无自知自明的魔，难得有能叫他提起几分兴致的那还能得些尊重，心情不舒坦的时候就不给魔留活路了。
溪风也说，他们这位尊上性格极为任性孤傲，我行我素。魔界那么多城池虽也有城主，但最麻烦的事务都得递交到魔殿来处理的，可想每日里的案卷会有多少。魔尊有时能整日里安然坐在案前批完，有时一甩手直接摔笔走人，暴躁起来那就更了不得了，无怪乎魔宫常年有工队待命，每隔段时间总有些宫殿需要整修重建。
而魔尊整出的烂摊子就是溪风要帮忙收拾的活了。
既要训练魔兵，又要整理界规秩序，还要帮不靠谱的尊上处理案卷，份内的份外的一把抓，溪风的能力就是这么锻炼出来的。所以素心老好奇如此忙碌的溪风，到底是从哪抽出的时间来探望探望她陪着聊会儿天的。
要说起来，溪风实在是个值得交往的朋友。魔尊从人间带回的她，但除了刚苏醒时那一面，便再不曾正面逢上过，看溪风的架势，是要她在这魔宫里长住了的。只是作为唯一在魔界——还是在无上尊荣的魔宫——生存的凡人，自认一点价值都没有了的素心，对于溪风这样的态度，也是有些奇怪的。不过奇怪归奇怪，她可一点不会觉得不自在，而且溪风确实有这样的本事，叫自己所做的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顺利应当，她当然不会自找麻烦。
伤好一点能行动自如的时候，素心也会在宫殿里转悠转悠散散步。魔宫并没有想象中的戒备森严，除了某些要紧关卡有不定时巡逻外，只有特定位置的站岗魔卫。也不知怎么训练的，那黑衣黑甲简直与这黑色的宫殿融为一体，存在感相当微弱，任她来回走连眼神都不会转动一下，大概也只有交接换班之际能够看到点动静。
腰上悬着令牌自行出入的魔，看上去等级高点。素心曾经听着那些魔大喇喇凑堆八卦，下到某个魔城捕风捉影的趣事，上到谁又惹毛了魔尊魔尊心情怎么不好，偶尔也会非议下这魔宫唯一的凡人……素心依然淡定如昔。
不过在某一回不慎撞上魔尊之后，素心倒是控制了一下自己溜达的范围。至少刻意避开此地之主有可能会经过的地方。不是怕了，只不过想少点麻烦而已。
当时魔界那尊上盯着她半晌，拧着眉似乎在辨认眼前这渺小的凡人是谁，然后眸中一道红光，负手气势汹汹走开。素心被一巴掌拍进了墙面。
溪风打碎墙垣将她救出来的时候，难得整张脸都是黑的。
“碍眼！”当时那位是这么说的。
素心虽然对自己这条捡来的命无可无不可，但也不想就这么轻描淡写死于巴掌，只好求不碍他眼了。
如此晃眼便是两年。
魔尊例行巡视神魔之井未回，魔宫便少魔来往。素心蹲在大门口无所事事望天。
近来她越发少忆起人间的岁月了。她本就是安之若素冷暖自知的脾气，性情淡然到不像天生七情六欲俱全的凡人，可是随着断剑的影响在她身体里淡褪，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倒仿佛随之一并消亡了一般。
若不是确信自己仍是人，不是魔不是鬼，她都怀疑自己的心脏已经停止跳动。
溪风过来的时候，一眼便见着石阶上弯曲静默的背影。
她身上一直有种沧桑。叫人看着挫疼了骨子一不小心就能刺透魂魄的沧桑，看一眼就情不自禁肃然起敬的沧桑。想来真是奇妙，那种漫经厚重历史都不可能积淀的气质，就是在这样一个没有剑的剑修身上出现。
这样的凡人常驻魔宫毕竟名不正言不顺，溪风不是没听到过魔属谈论起她时的言论怎样的难听，但那样肆意妄为的魔，嘴上非议得再重，却从来没谁敢找她麻烦，当然有他态度的原因，却又何尝不是为这种无意发散的强者气息所折服。
即使本命剑毁，即使功体全废，即使剑心已死，这个女人眼角眉梢凝实的意境依旧值得高山仰止。每当这个时候，溪风才有些明白自己将她留下来的用意。魔尊在期待的，又何尝不是他所想看见的。能让魔界至尊都看不透的凡人，那样颓然冷淡的生命态度背后，潜藏着的，究竟是什么。
“你在想什么？”溪风陪着她一起蹲下来，好奇道。
素心开了口：“想人心。”
“人心？”
素心是道号，师娘取的。她的真名在师尊将她带上山时已经不复存在，她被人喊小四喊了几年，然后见着师娘，在北邙那般的污浊之地，师娘一袭素裳清冷如净世的莲花。
师娘的眼神像是看破她的身体，窥探到更深层的那些东西，然后说叫她自生自灭吧，这世道留不住她。师尊说我求你。师娘于是又看了她许久，还是将她带回了自己的洞府。
——素心扭过头，面无表情盯了溪风片刻，忽然有种想倾诉的欲望。有些东西不说，她怕真的会就此遗忘。
“我师娘说她错看了一场人心，便连全天下的人都不想看了。”素心停顿了下，又道，“我师尊修剑，师娘修心，本是人人欣羡的神仙眷侣，可在剑修的心中，谁能比心头那柄剑更重要呢，一个孤字，一个傲字，那是与生俱来的剑骨。师娘说所有的恩爱不过是矛盾不曾争锋相对时的假象。她前半生一直想看透我师尊的心，后来终于看透了，于是太上忘情。太上忘情啊……连争吵都没有，两相陌路。我不知道师尊究竟可曾悔过，他一生求道，后来离开西仙源外出云游，我已有很久很久不曾见过他了，不知是否还在人世。”
溪风说：“有欲的不止人，仙魔妖鬼但凡生灵，皆有欲，不过深浅罢了。太上忘情连纯粹的仙神都难步入，你的师娘，注定超脱六界。”
素心笑了笑，目光渺远而沉郁：“我的大师兄，是一个永远把自己搞得很累的人。他总是习惯背上别人的过错，说得好听点是有悲悯之心，说得难听点，就是个脑子有问题的傻蛋。他出身俗世的皇家，那样高贵的出身结果把自己整到流落草莽，要不是被师尊救下，大概很久以前就已是黄土一抔。”
“可是没有亲眼见过的人永远难想象，世上怎会有那般温柔包容止水无争的剑。罗浮最著盛名的剑子只看了一眼，便甘拜下风，说我没法破，要破这剑除非心不存天地之人。这样精彩绝艳的人，却不为天命所眷。他这一辈子总在为别人活，天劫之前过来寻我，说素心我想明白了我确实是有私心的，我不想守着这西仙源了，等劫过之后我就去找阿环。阿环是他俗世最珍惜的妹妹。他终于想为自己活一次，可惜他失败了，天雷之下，化为灰灰，什么都没留下。”
溪风叹息：“只怨天道无情。”
素心这样说着，溪风也就那样听着。
“然后说到二师姐……她是个很骄傲很决断的女人。天赋出众，自小苦修，在我未被师尊捡回去之前，她都是同辈之中皎皎。师尊说你随你的大师兄看看这天看看这地，不要让你的剑心困于一隅。可她始终没明白。然后我上了西仙源。我是天生剑修，我的剑能融万宗而独尊。她眼睁睁看着我一岁筑基，三年起剑心，十年通剑骨，嫉妒之火日夜燃烧在她心头，扰乱她灵台再不复清明。可她又实是再光明磊落不过的人，她把剑奉为至圣，知道我会成为她的永劫，又不愿身染魔心，索性亲手断了自己的灵根，下山做凡人去了。”
溪风摇摇头：“可惜了。这狭隘同样也是机缘，若她能破除，未尝不能另辟蹊径。”
素心像是想到什么可乐的事物，哈哈大笑起来：“还有我的三师兄。他是铸剑师。天底下没有比剑修更能明白怎么铸剑的，所以他的剑同样很好，很值得惊叹。但他同样是个心思柔软悲天悯人的人，他一面随他的剑道一起往孤傲不群登峰造极之处前进，一面又觉得剑的本质就是杀人之器是无情的造物，他越是进步越是极端，后来发展到白天铸好剑，夜晚又将他毁去，偏偏忘了是自己做的，整天疑神疑鬼，颠倒错乱，他活生生把自己给逼疯了。”
溪风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能继续听下去。
“我排行第四，最小的是我的五师弟。他来时师尊已经远游，是大师兄代师收下的徒弟。他可以说是我们师兄弟中最正常的剑修了。他很正直，很纯粹，心思不敏锐所以不会多想，性子很平和所以不用担心会极端，他的剑心是侠。多好的一个孩子。”
素心停顿了好一会儿，轻轻道，“所以我怎么都没想到，小师弟会就这么陨落……他是在下山历练的时候与林屋山的弟子起了争执，被人算计身死夺宝。我去了林屋山，我不是为他找公道的，我就想知道，叫我失去最后一位至亲之地是什么个模样。”
她遥遥望着魔界沉谧的天空，声音很冷淡也很平静：“然后我屠了林屋山满门七百五十二人，跟各路掌教相斗，连杀十一个修道修傻了的老货，他们拿我没办法，牺牲七个化神白痴布出了四九天罡剑阵，我知道当时就是我的死劫，于是我亲手毁了我的本命神剑，准备等死……然后却被你们魔尊救了。”
“你不知道，我的剑也叫素心。所以我亲手把自己杀死了一次。”素心笑笑，扭头看了眼溪风，声音有些干涩，还有点怅惘，“我还是人，可我回不到人世去了。我想着，大概在世人眼中，我也已经是魔了罢。”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天地无终极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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