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尘》语部诸君

41、巨贾（二）

　　南方水脉繁茂，车击舟连，坐在乌篷船里摇上半日，便从一个地方到了另一个地方，岸边依旧龙马俛仰，派的极乐景象。谢尘依旧提不起兴致来，只一个劲儿扇扇子。
　　前些天在石湖，船走得远了看不见岸边的画舫游人，谢尘便除去鞋袜坐在船头吃西瓜，裤脚高高挽起，长腿在水里捞来捞去的。尹千钟心里一抽，将这情形牢牢记得了，后来到秀洲，特意租了艘三明瓦的大船，又请了个画师上来，假言想录下这南湖风光。如此一来可把谢尘惹恼了，他干脆默不作声地坐到船尾，一个接一个地吃桃子，两条腿还像上回那样一晃一晃的。结果尹千钟居然还敢大摇大摆带着那画师也到了船尾，一通指指点点。
　　“再画长点儿。”尹千钟对画师道。
　　“是是。”
　　“再亮点儿。”尹千钟又道。
　　“爷，小的恐怕没这本事呀。”
　　“他浑身上下最好看的就是眼睛，多水灵！你再瞧瞧你画的。”
　　“爷……再好看，那个，也还是两粒黑漆漆的眼珠子不是。”
　　谢尘越听越不对劲，转头却见尹千钟和画师都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呢，一下明白了。可这会儿他什么打扮？衣冠不整的，尹千钟竟想画下来。谢尘没等把脚收回就想站起来打断他们，果不其然，整个人噗通一声掉了下去。
　　谢尘一掉下去连个气泡都没起来，直接沉底，尹千钟二话不说也跟着跳了下去。他在水下找寻许久，等一口气快憋晕过去才冲出水面，刚想再一头扎回水底，却见谢尘浑身是水地坐在船缘上，用那双格外晶亮的眼睛对着他笑，手里依旧抱着原先那大半个蜜桃。
　　尹千钟一踏水，干脆利落地坐在了谢尘身旁，甩了甩脑袋：“水性不错么。”
　　谢尘单手撑在船边，另一手将桃子塞进他嘴里：“这儿的孩子哪个不是从小学凫水的。尹千钟，你刚刚是不是被我吓死了？”
　　尹千钟握住他手，狠狠吸了一口：“嗯，吓死了。”
　　画师呆立半响，转身溜进了船舱。

　　打打闹闹一路行到杭州，一样去谢尘堂兄弟家中坐了坐又上了炷香，尹千钟总算发现了件怪事，遂问道：“杭州的茶叶该是多大一份产业，全交给年轻人打理，难不成你的这些个叔伯也和苏州的舅舅一样，都死光了？”
　　“嗯，这两年陆陆续续染病走的，”谢尘叫他这么一说，像是想起什么来，却释然一笑，“看来我们家人大多活不久。”
　　谢尘的返乡，既是一条祭扫之路。
　　尹千钟小心翼翼地斟酌道：“好在尹家人命都不短，你要是进了我家门……”
　　“谁进你家门？”谢尘抢白。
　　“入赘也不愿意？”尹千钟咳嗽一声，脑袋转得飞快。
　　谢尘坐在酒楼雅间里，除了尹千钟以外没人看他，他却赶忙偏过脑袋扑哧一声笑了，后又像要掩盖一般将自己面前的粥碗推给了尹千钟，挑起眉毛斜斜瞪了他一眼。
　　“诶……”尹千钟伸出食指轻轻挠了挠谢尘手心。他不知道谢尘究竟在害怕什么。

　　这天夜里，谢尘做了个极长的梦。尹千钟起初以为他睡得发热了，随手执起蒲扇替他扇了会儿，却听见谢尘含糊的呓语，支离破碎的句子里带出“尹千钟”三个字。
　　蚊香嗞地落下一截香灰，砸在地上碎了。
　　尹千钟弯了弯唇角：“在呢。”
　　他无意间将手拂过谢尘额前，却摸到满手细密的冷汗，而手下的人像是被他碰得不舒服了，略一瑟缩，蜷起身子。
　　尹千钟忙着点着烛台置于床头，让火光一晃，谢尘动了动眼皮却还是没醒，看表情像是让噩梦魇得很沉。
　　“尹千钟……”
　　“醒醒，谢尘，醒醒了。”尹千钟将他拥入怀中，一只手轻轻拍着谢尘的背。可谢尘却奋力挣扎起来，他的力气算很大的了，只不过还没能将尹千钟推开，自己先醒了。
　　烛光照在谢尘惊魂未定的脸上，面无人色。尹千钟见他如此抗拒，便松开了他，伸手替他顺了顺头发，只等他自己回过神来。
　　谢尘怔忪地呆坐了一会儿，环顾四周，这才摇头道：“抱歉，我以为是别人。”
　　尹千钟担忧地望向他，想叫他安心一般依旧抚着他的长发：“不是别人，是我。”

　　谢尘的一个眼神尹千钟便知道了他要什么。珠白的素绉长褂薄如蝉翼，半敞的胸口尚留有欢好后的痕迹，尹千钟含笑地审视一番，让他平躺在塌上，俯下头去娴熟地隔着丝绢细细舔舐。
　　他知他想要的，却不知他所怕的。这也叫尹千钟隐隐不安。
　　“做什么噩梦了？”尹千钟的身子贴着谢尘的，一手捞过他的腰，嘴里含糊地问道。
　　“你非要现在问么？”谢尘呼吸愈渐急促，且微微有些出汗，长褂粘在了身上，他想将它扯开，却因尹千钟的禁锢而动弹不得。
　　“嗯，我想听听你现在的声音。说吧，做什么梦了？”尹千钟捉住谢尘抵在牙前的拳头，放在唇边吻了吻，然后将这只手也高举过谢尘头顶，按在床上。他并不着急，轻轻拨开谢尘汗湿在额前的发丝，单手蜻蜓点水地抚过他的眼角和嘴唇，像是反复确认后才伸出舌，小心品尝起来。
　　尹千钟很喜欢谢尘脸上的这两个地方。他的唇并非那些粉面俏倌儿一般红艳勾人，颜色较浅，就如他身上一些隐秘的所在，连味道都淡得恰到好处。
　　“我梦见，我变回十六岁了，和小妹住……”谢尘吞了吞唾沫，大喘气地接着道，“住在二舅家。你可知道，二舅家原本，原本是我家。”
　　尹千钟动作滞了片刻，随即将手一路滑下，隔了长褂握住谢尘，上下来回摩挲着：“我知道，你的事我都放在心上。”
　　“我在梦里，怕再遇上别人，便赶忙带着小妹上京城找，找你，”谢尘死死弓起身子，面颊红染，他感到尹千钟的手往下滑去，颤声哀求道，“求你别再叫我说了。”
　　谢尘刚说完，便感到一阵酥麻，轻呼一声挣扎地想要将头顶的手抽回来。尹千钟依然不肯放开，亲了亲他耳垂道：“我就在你里面，不会跑。你去找我，接着呢。”
　　他嗓音沙哑，吐出的安抚句子却叫谢尘更显心猿意马。
　　“接着你挥手，不认得我了。”

　　十六的谢尘。十九的尹千钟。思念太甚，天涯路长，乱了碧霄流年。一不小心忘了彼时彼刻，谁都不在谁家花窗前。
　　谢尘到了京城，只见百姓夹道，喜上眉梢，一问之下，才知浴血边关的尹千钟得胜归朝，皇上封赏他为建威大将军。
　　不一会儿，城门洞开，步兵列阵穿过，个个手执寒剑，身被冷戎，脸上却是十二分的喜悦，像是等不及卸下兵甲飞奔至父母妻子身旁，而沿路百姓家的小女儿则蒸了包子馒头，用红绸料头盖着，踮起脚来寻找自家兄弟情郎。于万人中，黑压压的一片，如何寻得过来，偏偏她们的眼睛瞪得雪亮，老远便看见了要找的人，按捺着心中惊喜，拾起裙边一路小跑去了。
　　步兵走了许久，骑兵才能进得城门来，他们却也不比先头的快了多少，兴许哪儿就有个着花布衣裳的姑娘在找自己呢。
　　谢尘在人群中呆立了不知多久，总算看见了尹千钟。
　　他的坐骑应是龙飒，不如其他凯旋的战马那样披红戴绿，高昂着脖子，鬃毛在日光下亮得叫两旁白丁惊叹不已。尹千钟仍是一身黑，像往常那样长发高高束起，意气风发的。
　　等谢尘醒来，才想起来好像第一次见他时，他便是这副模样，不知不觉引入梦中了。
　　锣鼓喧天，旁边有人架秧子起哄地不住朝小将军敬酒，还硬塞了一杯到谢尘手里。谢尘踟蹰要不要学着周围人的样子空敬他一杯，哪怕隔得这样远，近不得他的身，能犒劳一杯总是好的。
　　可还没等谢尘举起酒杯，尹千钟的视线只在他身上一扫而过，便偏过头去与个白衣男子小声说了几句。他还特意让龙飒将速度放慢下来。
　　谢尘始终觉得，自己即便不算惊才绝绝，也算个有些小才学的文生，跟尹千钟那样的人在一块儿亦不算十分寒碜。可这样的人放诸四海比比皆是，好似此刻的云霁涟。

　　这天夜里，谢尘抱着尹千钟说了许多话。零零散散，想必皆是无心之言。
　　他说：“我并非以为处子之身有何好处，可若能重头来过，我还是想给你。可那时候你未必会收。”
　　他说：“我不喜欢这地方，尽是回忆，且没一件好事。”
　　他说：“游完江南你也该返京了，你我之间有些事做一回少一回，到时你大可养两三少年在家，总归干净些。只是，你可能答应不对旁人动情？”

作者有话说

　　虽然很想保持我一贯放文走人的帅气形象，但是……忍不住问一下，还有人在看么？莫非江南这段写得很磨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