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尘》语部诸君

36、贬官（二）

　　尹千钟让谢尘没事少出门，谢尘干脆不出门了，老老实实在将军府呆了几日。红豆绿豆毕竟为人妇，碍于唐家那些叽叽喳喳的小表妹，不能常来走动，宫墙柳倒是常来，谢尘一问，才知道苏阳那纨绔子弟阴魂不散，还没对他死心呢，宫墙柳纯粹只把将军府当避难之所，动机十分不纯。又听说苏尚恒这些天总疑神疑鬼，以为葛芹等不及他死就要抢他位子，横竖谢尘不在的这段时日里，苏家和葛家的关系愈发恶劣，至于苏阳和葛天白这对发小间，则只能说十分微妙。谢尘看着，宫墙柳来此处躲一躲也好，省的卷入是非当中说不明白。
　　这期间，福公公也来看过谢尘，传了孟暄的几句话，大抵是让谢尘好生休养，其余事务皆可待到病好后再行处置。

　　谢尘本以为尹千钟手刃李尝统之事纯属谣传，谁知一问之下，尹千钟居然坦然承认。谢尘倒也不很讶异，静静听了尹千钟给他说的一些个事。
　　五月春暮，鸣蝉渐响。谢尘和尹千钟坐在院子里，好容易今日宫墙柳不在，而尹千钟又得了闲暇，两人布起石弈。边谈天边下棋，子落得颇待考量，事情倒是理出了不少头绪。
　　若说谢尘与尹千钟这局下得差强人意，那皇帝和景淮王则是各走了一招烂棋。
　　孟暄想娶吐蕃公主不是一日两日了，估计也是辞烟公子的意思。可太皇太后那头他没做足功课，嫔妃间怨声载道，等于是在最坏的情形下叫姑娘过了门。如今尚未显其弊，但若那吐蕃公主有个什么闪失，吐蕃王不敢发兵中原，却也不会再帮着孟暄了，等于弄巧成拙。而后宫那个地方，有什么闪失可一点都不奇怪，奇怪的是辞烟公子居然想不到这点。
　　至于景淮王想往山上安火药炸死谢尘，本也无可厚非，手脚利索些便可神不知鬼不觉，他唯独不该往皇上的人里塞个那般惹眼的少年，居然还叫人家出卖了。这事儿触到了尹千钟的底线，提着把刀将布置此事的李尝统当柴劈成两截。李尝统毕竟是有品级的武官，且官位还不小，此事自然惊动圣上，景淮王不好与尹千钟撕破脸，否则变生肘腋，他也吃不住，只有列出那李尝统诸多不贤之举，算尹千钟为民除害干了件大善事。如此一来，景淮王根本就是认了。

　　谢尘猜到了一些，但那少年却是意料之外。
　　“我以为你不会怀疑他。”谢尘执子的手在棋盘上略微踟蹰，他忘了自己想放哪儿了，只知道但凡碰到与云霁涟有关的他都不想提，却又由不得他不提。
　　“我哪里想怀疑他，”尹千钟像是要掩饰失落般举起茶杯，“但皇上得势也不过这几年的工夫，此事他便是有心恐怕也难为。王爷算是从小带我们几个玩到大的，除了他，还能有谁？我只是没想到，他从那么早以前便开始设局了。”
　　谢尘咬着下唇，不知说什么才好。从前他听爹说过，若是有一群人，为了同一目的奔走至一起，或许他们能共度艰险不离不弃，但只有两方无求时，才能成为真正的兄弟。那时不明白，如今活生生的例子摆在面前。尹千钟对景淮王如此，可景淮王却并非如此。知道尹千钟有意于云霁涟，便造出个一模一样的送他，谁知半路竟杀出个谢尘来，搅了局。
　　“尹千钟，”谢尘犹犹豫豫地，“你知道那少年为何这般喜欢你么？”
　　“这事情我到现在还没想明白。怎么，醋了？”尹千钟这几日难得心情不错。
　　谢尘不否认，点头看进他眼里：“嗯，就这件事，你别想了可好？”
　　“好。”尹千钟微笑着，不假思索地答应下来。

　　又一日，依旧的东风入律，平淡得一如往常。而当那声叫许多人乱了阵脚的“皇上驾到”响起在将军府大门上空时，谢尘并未听见。此事真不怪他，只能说岁月不饶人，福公公的公鸭嗓亦有磨嘎的一天。
　　孟暄连车辇都免去，只带了个贴身的老太监，单枪匹马快步进了将军府，全军全府恭迎圣驾。皇帝私服出巡，跑到臣子家中用午膳亦属正常，好比太祖爷当年有一回就是，看当日天气不错，高高兴兴出了门，又临时起意，想督查督查袁康附上伙食，不声不响便去了。袁康不知太祖爷要来，看天气不错，也挺高兴的，穿着麻布衣裳就在后院喂起了鸡。等他满身鸡毛地捡出两只蛋，屁颠屁颠跑回前院找他媳妇邀功时，却见全家十余口在地上跪了一圈，太祖爷跟他一样，也是粗麻衫穿着，笑呵呵的，唯独比袁康干净些。之后没两年，袁康从一个四品侍读学士升为一品太傅，为官三朝。
　　那时君臣，圆木警枕，如鱼得水，人人称道。而今的皇上已是靡衣冠佩，尹千钟和谢尘也断不可能蹲在鸡窝里等他，从福公公这老人看来，也许要唏嘘世风日下了。倒并非说尹千钟与谢尘当时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何况孟暄自己亦为此道中人，故而那景象也算相当风雅的。
　　谢尘用白布条蒙住眼，踩在一个石凳上，手中只有一支笔，面前垂了好大一副画布，画中崇山峻岭，让他那一手顿挫而又细劲的小斧劈皴描绘得形势雄浑，古朴壮丽。而尹千钟则站在他身侧，始终扶着谢尘的左手，以防他不小心踩空了摔下来。
　　这个时间，一般是没人来打扰他们的。所以谢尘听见有人走动，还道是宫墙柳，笑嘻嘻地边转过身朝向月洞门的地方，边扯下眼睛上的布条：“怎么，又上我这儿倒苦水来了？先看看这幅……万岁爷圣安！”
　　尹千钟明显感到谢尘身形不稳，一把揽住他让他站到了地上。尹千钟自然是听见孟暄来了的，只不过没想搭理，装没听见了。
　　两人纷纷跪下行礼。

　　孟暄很多年没见过谢尘对自己笑了，不禁有些愣神。
　　“皇上？”尹千钟见孟暄始终让他们二人跪着，一声不吭的，便叫了他一声。福公公也轻轻扯了扯孟暄的袖子，孟暄这才回过魂来，让他们平身。
　　“两位爱卿好雅兴。”孟暄自己捡了个石凳坐下，却没让谢尘和尹千钟坐下，不痛不痒地说了那么一句。
　　谢尘今日真是毫无防备，完全不知孟暄此行何意，要找他们传个旨不就完了，何苦如此大费周章地跑出宫来？再加上这些天也着实太安逸，谢尘的心思不够用，茫然地看了尹千钟一眼。
　　尹千钟叫他这一眼看得浑身都酥了，心说孟暄什么时候来不好，偏偏挑在谢尘脸上什么也没带的这会儿来，全给他看去，亏大了。不过谢尘既然没回话，尹千钟只有卖孟暄三分薄面，道：“心血来潮罢了，皇上谬赞。”
　　那幅画的确是心血来潮所作，背后情由只有谢尘和尹千钟知道。
　　谢尘在水云镇修皇陵那会儿，尹千钟送过不少字画珍玩过去，供他解闷，但既然那地现在方风水尽毁，必然要重新卜陵，尹千钟命人将谢尘的物件都打点了送回来，里头就有这些东西。谢尘今日翻看时，忽然挑出一幅画来，跟尹千钟说是赝品，问他买下时花了多少银子。尹千钟死活不肯吐露，还说谢尘看走了眼。谢尘倔劲儿上来，对尹千钟道：“就这个，我闭着眼都能给你弄出幅同样的。”
　　究竟是否一模一样，尹千钟不知道，他只晓得，谢尘一袭褒衣博带，蒙眼作画的样子，恐怕要一辈子留在自己心上了。

　　“谢大人，身子可好些了？”孟暄又问，像是没看见谢尘和尹千钟眉来眼去的那一套。
　　“好了，多谢万岁爷挂心。”谢尘低头。
　　孟暄半是纵容半是宠溺：“明知道朕挂念你挂念得紧，为何好了却不来上朝？”不等谢尘回答，孟暄已转向尹千钟，口吻平缓，“尹将军，你先退下吧，朕有几句话想单独与谢大人谈。”
　　尹千钟满脸防备地看向孟暄，福公公已微微摆着老浮尘，弯下腰，请尹千钟出去。尹千钟眯眼顿了顿，默不作声地与孟暄擦身而过。他刚走出月洞门，孟暄便开口，说了句与先前相同的话，只是称呼上亲昵了许多：“尘儿，你可知道这些日子我有多想你么？”
　　谢尘一惊，担心地抬头看向尹千钟，尹千钟亦是一怔，回过头来。他背对着孟暄，指了指附近的小凉亭，示意自己就在附近，又朝谢尘笑笑，用嘴型说道：“别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