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尘》语部诸君

37、贬官（三）

　　“万岁爷错爱了。”
　　“尘儿……”孟暄从石凳上站起来走到谢尘跟前，“算我输了好不好？你别再怄气了，你说什么我都听，你想要什么我都随你，唯独尹千钟，他不行。你可知当听说你被埋在山中时，我什么感觉？当听说你是被尹千钟救出来的，我又是什么感觉？”
　　谢尘听着他的话，虚无缥缈的，压根没法儿过耳。只能说孟暄的这一套他已烂熟于心，这会儿估计心情好，说些好听的，过会儿但凡有些许不合意了，恐怕立马就能变了风向。谢尘干脆没当回事，仍是低着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孟暄用两根指头捏着他的下颌，迫使谢尘看他，“那你知道什么呢？”
　　孟暄下手并不重，他的语调中带着恼火，但更多则是无奈。谢尘握住他的手腕，将孟暄的手拿开。不是没有触动，但这时站在谢尘面前的哪怕只是个路人，这样的眼神也会叫他感到悲凉。
　　“驻皇陵的几百禁军在山下与……的两千家将大战了几个时辰，这才等到尹千钟抵达。若不是他们以卵击石地拖延，我早已死了，”谢尘深吸一口气，“我知道，是你下的命令，叫他们死也要护我平安，是不是？”
　　孟暄的神色缓和了许多：“不错，我让你去修皇陵，不过是要你别再见他，不想你出事的。至于那个要你命的人，”他鼻子里哼了一声，接着道，“他说当日那场乱斗纯属救人心切忙中出错，好荒唐的借口。我暂且不能奈何他，但早晚有一天，尘儿，你的这口气我定会为你出。”

　　结香凋零，棣棠正艳，蜂蝶不恋落花处，竞相远走。谢尘看着院子一隅出神，不禁后退一步，半响才道：“我不想出气。”
　　孟暄高高挑起了眉头：“又怎么了，刚不是还说得好好的？”
　　“你不想我出事，却设计让他以为我是辞烟，他怎可能不对我动杀心？” 谢尘叹了口气，“他若杀我，自然得罪尹千钟，这两人失和，你坐收渔利。到头来，你还是在利用我。”
　　“尘儿……”孟暄一时语塞，“我承认。但我发誓今后断不会再如此了。只要你答应一件事，我便可以告诉你所有你想知道的，包括辞烟。然后升你做太傅，再在京城里替你修一间大宅子，为你父母捐一座最高的浮屠，光耀门楣……”
　　谢尘打断道：“记不记得当年我要与你一刀两断，你是怎样对我的？”
　　“……记得。”
　　“我那时求过你的。谢尘长那么大从来没求过谁，也没被人那样羞辱过。我想要的只是在小妹面前一点尊严，你却不肯给，不是么？我父母都已经不再了，为何你总是喜欢弥补些弥补不来的东西？”
　　孟暄脸上闪现一丝悔意：“是我不对，还有那日我也不该打你。只是，我真不知该拿你如何是好。你可是恨我了？”
　　谢尘紧紧握住自己的手腕，细翦双眸看进孟暄眼里。一阵微风拂过，罗袖招展，更显长身玉立：“不恨，只是不喜欢了，老早就不喜欢了。你逼我进京做官时，我也许还有那么一些恨你，可若不是因此，我也不会遇见尹千钟，因缘际会罢了。”
　　孟暄并非拖泥带水之人，见谢尘如此决绝，眼中聚拢许多谢尘看不明白的东西。
　　“台州府缺一个府尹，离你老家湖州亦不远。尘儿，我不能让你和他一起。”孟暄轻声细语地说完，扬声道：“爱卿，跪下接旨吧。”

　　孟暄走时没让谢尘送，谢尘看着手中圣旨，独坐许久。孟暄来之前就备了两份，要么升官发财要么远贬东南。
　　他看见一双靴子走近眼帘，便抬起头来，对尹千钟苦笑道：“皇陵被毁，死了那么多人，我是监修官，理当降罪的。”
　　尹千钟在他身旁坐下，握住他的手：“嗯，我都听见了，不要紧。”
　　“你能不能陪我去见见老祖宗？”
　　“好。”
　　谢尘的那幅画还挂在身后，却已无人问津。今古河山，偃松杂石，萦纡百转，不知归处。

　　太皇太后的病，自打吐蕃公主进宫后就没见起色，谢尘与尹千钟昨日进宫求见，被一个不相熟的公公晾在外头许久，最后却跟他们说老祖宗身子不好，不肯见。谢尘虽说为官也有段时日了，但真拿捏不好宫里那些个通融笑纳的分寸，一时间也想不出个法子，只有回去再议。
　　尹千钟悠然看了那公公一眼，连称呼都省了，直接道：“借一步说话。”
　　那公公以为有利可图，点头道：“尹将军，随老奴走吧。”
　　尹千钟用袖子替谢尘试了试额上细汗，小声道：“今日燥热，你这朝服又捂得慌，赶紧寻个阴凉的地方等我，我去去便回。”
　　尹千钟和那公公果然去了没多久便回来了，那公公满面菜色地对谢尘客客气气道：“谢大人，对不住啊，老祖宗今日真是见不了两位了，要不明日申时再跑一趟？”
　　谢尘看他那样，不像是收了尹千钟什么好处，这便狐疑地与他回了礼：“劳烦公公了，老祖宗贵体要紧。”
　　从宫里出来，尹千钟只跟谢尘说用的最简单的法子，谢尘却愈发觉得尹千钟这个人还蛮深不可测的。

　　御花园里，太皇太后正在品茗，她穿着身明黄锦袍，凤髻高盘，似乎精神不错。谢尘四下打量了一番，都是些面生的宫女太监，连常伴太皇太后左右的赵公公都不见踪影。
　　“谢大人，你要去台州了，哀家想着给你收拾些成用的带去，倒没想过你有心来看看哀家。”太皇太后让两人坐下，笑道，“还带了个良人来。”
　　“老祖宗说笑了。”尹千钟洋洋得意地看了谢尘一眼。
　　谢尘权当没看见，对太皇太后道：“听说老祖宗贵体欠安，微臣惶恐，不过今日见您气色矍铄，总算能稍安下心来。”
　　太皇太后鹤发童颜，的确不像病了的。她没接谢尘的话，而是问他道：“谢大人，你这身子是给陆太医瞧过的罢？怎样了？”
　　“只是寒厥之症，已经好全了。”谢尘自己都不很清楚究竟什么毛病，总之浑身上下没哪处难受的，就是好了。太皇太后忽然问起，只有含糊其辞。
　　太皇太后好笑：“寒厥之症哀家自然知道，你这人怎这般糊涂？算了算了，尹将军，哀家还是问你吧。”
　　“墓道内活气不通，上下不行，加之当日谢大人受了惊吓，逆寒厥晕，气满于胸，脉微无力，舌滑，喝过陆太医调的安厥汤便好了。”尹千钟答道。
　　她这样的老太太，笑起来有褶子，十分慈爱：“是这么个理。哀家年幼时也学过歧黄之术，但到底不如陆太医精深，总是看不透他给下的方子。你们看哀家面有红光，但内里实际已是枯败之身，全凭他说了。不过既然谢大人药到病除，也算那老爷子功德一件罢。”
　　谢尘和尹千钟都不傻，一点就透。
　　太皇太后见他俩闭口不言，反过来安慰道：“死生有命，哀家早看透了，你们又何须挂怀？走吧，陪哀家逛逛去。”

　　谢尘和尹千钟猜她也许是想换个地方说话，不过都不好问，只有跟在她身后。老太太脚程很快，不一会儿登上艘大船，船上一溜的太监不住划桨，开得亦不慢，不一会儿就绕过一片大湖，到了对岸。她不要人搀扶，刚靠岸就自己下去了。谢尘和尹千钟下了船，发现这儿竟又是花园，且布置得与之前一座无异，同样的椒房掖庭，奇葩异卉，地上铺着绫罗绸缎，桌上摆着点心玲珑。
　　太皇太后坐下，擦了擦手，让两人也坐下：“别以为哀家年纪大了脾气古怪，穷折腾你们这些少年人，可如此偌大一个皇宫，不来，就要破败了。说到底，谁过日子不是一间三分地呢？”
　　“老祖宗说的是，太祖爷打下的基业总是好的。”尹千钟道。
　　“得了，你们有什么话就说吧，趁哀家还没老糊涂。”
　　谢尘单刀直入地问：“老祖宗，微臣听说尹夫人走前曾见过您……”
　　“哀家知道了，你替他打听神仙岛的所在来了，”太皇太后笑着打断了他，一双清明的眸子在尹千钟身上来来回回地转，“前些日子还在想呢，澜丫头的宝贝儿子丁点儿大那会儿不是还挺可爱的？怎如今就能老道成那样。尹将军，你想打听此事很多年了吧？”
　　尹千钟这才明白谢尘为何拉自己过来：“求老祖宗指点。”
　　“不过两句闲言，没什么可指点的，哀家知道有这些人在，你们连说话都呆了，”太皇太后意有所指地看了看周围的宦官，看得众人都低下头去，这才使坏地眨眨眼，“但咱们也没说什么不能让人知道的呀。”
　　太皇太后便将当日情形事无巨细地道与他们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