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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寻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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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家军不败的神话,在新的时光轮转中一如既往地延续着。自取随州后,岳飞一路追击李成至襄阳,不过十日便让那汉奸如丧家之犬弃城而逃。这个绍兴七年的二月,冰雪已消融殆尽,随着春风一道在大地上肆意的,是军队继续在郢州,唐州,邓州,信阳一路势如破竹,将河南的大片土地重新归属大宋麾下。
邓州一役,云儿为登城先锋,功劳又居第一。
那是个浓云密布,星光暗淡的深夜,他一袭黑色纸甲,领着百名敢死队员在掩护下用云梯勾绳悄悄攀上了十丈高的北城城楼----南边城门前,御营的队伍正狐假虎威般做原地踏步运动,又篝火通明将御驾杏黄旗照得显眼,一副皇帝在此,大军要进攻的架势成功吸引得敌人惶恐如临大敌。
夜色中,岳云的眼睛一定熠熠锋亮,就像即将弹扑捕食的猛虎,他的身姿轻盈,又像飞檐走壁的大猫儿。屏息悄悄方一脚踏实地,首先就将最近的哨兵,干净利落用利刃抹了脖子。
再有动静,终是惊动了巡卫。
火把团团包围照亮一群惊惶的脸,壮胆明晃晃锋利兵器团团一圈包围,直指这个如天神突降的少年。
云儿索性施展开来,顺手横拔旗杆,一条木棍弹得呼呼风响,如神龙摆尾,扫荡守军东倒西歪直成堆。待他觑机又抢了双刀在手,更是杀得兴起,领着攀爬跃上的同伴们冲下护城台阶----又是一通恶战,杀得鲜血如弧线,直直溅上高悬匾额。
邓州北城门外,岳家背嵬骑兵一直在隐蔽等待。张宪牛皋,听得隐隐传来的喊杀声,目视那个方向明灭闪烁不定的火光,心中是何念头?可焦急?可忧心?
那个初出茅庐的少年在战场上,可扛得住所有对他的期望?
“嗖”地一声,火药鸣箭在天幕上划出一道明亮的血痕,响彻长空,也打破了凝固的气氛。二人眼中惊喜,当机立断喝令道,“城门已开,跟我冲!!!!”
马蹄声雷霆咆哮,如洪水奔腾,数千精良骑兵,向着城门奔驰,须臾便鱼贯而入。
紧跟在后面的,是从隐蔽地激跃而起的步兵,气势汹汹。
在曙光中,邓州城头变幻,绣着黑底“齐”字的蓝旗从高处坠落,如枯败的叶子逶迤在地,被来来往往一双双足履随意践踏。城楼雄关改换门庭,又以不变的姿态屹立,向强悍征服它的人,展现出雄壮恢宏之美。
我无心作态登高检阅,早早立在营门口,眺望邓州方向的来人,心中焦急擂鼓作响,只因听闻,云儿受了伤。
今次岳云回营时,竟是被抬在担架上。
我扑过去探问,才知他混战中被带钩的长镰狠狠刺入腿部,云儿当时咬牙拔出,不管不顾继续厮杀,待大局已定时,纵然我事先准备的金创绷带也止不住他伤口迸裂,血流如注。
我见他已除了护甲,但满裤透黑,伸手一摸都是犹带体温的血,腥浓粘湿漉漉。
我又疼又急,握着岳云的手都在哆嗦----腿上可有大动脉!!
云儿却强撑着反过来安慰我,“官家,我很好。”
医官小心翼翼验看后,取出一瓶药酒道,“未伤及骨头,万幸万幸。小岳官人,请忍着些。容小的驱风防止化脓。”说罢便含了一口在喉中。
我急忙将岳云上身抱住,肌肤紧贴,彼此的心都如鼓冲撞。他眨眨眼,伏在我肩头使劲深呼吸一口。
“噗”地一声,酒水喷在伤处。岳云腿上一弹,人猛地瞪大了眼,狠狠咬住双唇----依偎在我怀中的身肢,也骤然坚硬绷紧得像一块生铁,下一个瞬间,冷汗滚滚而下,湿透衣衫。
“云儿……云儿……”我臂弯抱紧,哽声直唤。
医官飞快地又将一种白色粉末,悉数倒在伤口血洞上。那么深的刺伤----我看他捻了大拇指粗的药棒竟能探进血肉中,感同身受不由得脸色一阵发白。
偏偏岳云喘了喘,仰头又对我勉力道,“我……我没事。官家……一点都不疼。”
我难过得答不了话,抬袖一点点擦拭他的额头。汗珠儿迅速渗入冰凉柔软的丝绸中,只愿他的痛楚,稍得缓释。
岳云苍白脸色,嘴唇却被咬得颜色深嫣,他专注望着我的举动,胸膛轻缓起伏,竟是又在竭力吸气。
我忙将他胸襟解开,伸掌揉抚他胸口,“云儿,你,你可是呼吸不畅?”
岳云摇摇头,又点点头,嘴角牵起一缕笑容道,“无事……官家揉揉正舒畅。”
我怕得很,又令军医再为岳云诊脉,可他却再三保证说小岳官人只受了皮肉伤,胸腹内脏无碍----对着我不善的脸色,讷讷又道,“或许是,闷着了,歇息片刻便好。”
军中对外伤只有用草药外敷内服来防止感染,我眼睁睁看着治疗,除了祷告云儿身体强健外无计可施。待药汤熬来,喂云儿喝下后,一干闲人退去,我悬着的心依旧惊惶,只愿留在帐篷中,伴他塌前照料。
岳云意识半醒半沉,朦朦睁着眼。
我见他嘴唇翕动,忙小心屏息凑过去。岳云看着我又笑了,喃喃道,“没事儿。真好……九哥。九哥身上总有好闻的味道呢……我就想,多闻一闻。”
我忙从袖袋内掏出香囊,放在他枕边,轻言细语道,“云儿,可是这个?”
他慢慢道,“不独这个……是九哥的味道,闻着就把浑身上下战场的血腥味都驱散,也不疼了。”
我竭力想对着他微笑,为他掖牢实被角,举动中却终于还是忍不住,眼眶坠下清亮水珠儿,滴落他面颊。
岳云又低微道,“九哥……下雨了。你待雨停了再走。”
我嗯一声,指尖细细理着他的发髻,“九哥不走了。九哥一直伴着云儿。云儿安心睡吧,睁开眼,九哥还在跟前。”
又温柔一笑,细细与他说话念叨,“九哥的寝宫里有一口大缸,经常满满堆放了什么苹果啊,香梨啊,柑橘之类用来熏缸。九哥的衣服贯用梅花香薰,帐子里则点着鹅梨沉香助眠,书房里燃着醒神的檀香,宫中又依时令制作各种香袋随身佩戴,艾草啊,冰片啊,麝香等等,云儿口中九哥的味道,大约是这么来的。”
“云儿知道不知道,其实呢,九哥也很爱云儿身上的气息。”我伏在他鬓发间嗅了一口,微微厮磨。
“我……我……”岳云安心笑了笑,脸颊轻轻蹭了蹭我的手指。他从眼缝里勉强扫了我一眼,到底力乏哼了声,沉沉睡去。
我轻抚着十五岁只是个少年的眉眼,凝眸看向帐内明亮光隙处----一切宛若静止,透着安详,此间清洁舒适,云儿被照料得无微不至。他那血迹斑斑的衣裤早已被拿下去清洗。战争厮杀腥风血雨,又好像突然远离了不留痕迹。
可是,心底传来的生生钝痛,因明明知道,只要有战役,此类场景便会一而再重复上演,世上哪里有不负伤不流血的盖世军功,战神骁将?
唯竭我心力,为君筹谋一世。我再看向沉睡的岳云,轻轻捧起他手背一吻,在鬓边不舍抚摩,决然想,这就是今生我天长地久的誓言了。
岳飞得胜归来面君时,我打量着晨光下此人精神抖擞意气风发的脸,心里想着却是三年后等姚氏病故,岳飞就如他一贯推崇的道德理念一样,老老实实去当个孝子丁忧吧。届时云儿也十八岁了,更历练几年有了威望名声,足够继承岳家军衣钵。
岳飞得知儿子受伤还躺在御营帐内,皱眉回我道,“官家,犬子伤势并无性命之虞,臣身为岳家军统帅,应当先去伤兵营探望那些也受了伤的军士们。”
我悠悠道,你去便是。
岳飞如骾在喉地有话还要讲----定是想奉劝我莫要太照顾岳云。我拂袖转身要走,他也只得施礼告退。
去吧,去伤营看到皇帝的光辉早在你之前就已经普照,人人枕头下面都垫着犒赏的银钱,药材上好充沛,补品熬炖的粥汤都热腾腾送到每个人嘴边,看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当岳飞探视完伤兵,又与张宪牛皋等人会面听取战报。他履行完一个最高长官的各种义务后,才迟迟来探望儿子。我在帐外听得内里先传来岳云惊喜的一声“爹爹----”
依稀觑见,岳飞立于儿子床头,掀开被褥弯腰查看,一边,还在问询什么。
他又伸手探向岳云额头,是在查探儿子有没有发烧吧?
难得岳飞表露关爱,云儿定会高兴。
可随后,岳飞带着严厉之色的叱调又传了出来:“你学艺不精,方才有了破绽腿上受伤!”
我忍不住,呼地一声,掀砸下帐帘大步进去。目视着坐在床头的父子二人,皮笑肉不笑道,“鹏举,你去探望伤兵时,莫非也对他们每个人都来了这么一句话?”
“这……”岳飞舌头打结,勉强冲我稽首道,“官家何出此言?”
“鹏举以为可妥当?”
岳飞不做声,我注视云儿,大方道,“既然鹏举认为,此言不合对着伤者说,那就请一视同仁吧!”
倒是岳云忙脆生生道,“官家,爹爹对我要求严格些也是应当的!爹爹是疼我,不想我下次再受伤呢。”
我见他养了几日,脸色红润了不少,精神头十足,便笑道,“云儿才十五岁呢,实战经验不算丰富。不过朕相信,云儿历练越多,就会越来越骁勇强悍,百战百胜。”
岳云咧着嘴一个要笑,却小心地看一眼他父亲。岳飞啊岳飞,他刚刚无话可说憋住了,此刻又在找苗头发作----正环顾这间收拾得极整洁舒适的营帐,看到儿子床头案前放着的各色水果精致点心后,眉头皱起,眼看就要开腔拿“也请官家将云儿和诸人一视同仁”的理由来让儿子搬出去。
我先发制人。又故意问他道,“鹏举,你是云儿这个年纪时,在家中作甚?”
岳飞一愣,老老实实答道,“我十几岁时,已在相州韩魏公家当佃户。当年日子清苦----”
我抢话击掌道,“是了是了。家中薄田收成尚可,你家父母做主,还给你在乡间聘娶妻子,从此身边就有个知冷知热的温柔女子相伴啊。”
岳飞眼中闪过一丝柔和,我抓住机会,便又丢出一个好消息:“哈哈哈。差点都忘了说。”
转向床上的人,温和道,“云儿,朕已经派人去鄂州,将你娘亲速速接来团聚,不日就快到了。打了胜仗嘛,就该有额外奖赏。否则,朕如何对天下明示,大宋军功,赏罚分明?”
说完微笑望着岳飞,“鹏举,朕的这番好意,你可领受?”
岳飞立即想起我催促他快快多生养几子开枝散叶一事,勉强应了声是,他看着儿子听到刘氏将至,兴高采烈的神色,叹了声,最终带着心绪纷乱,无奈告退。
我瞄一眼他的背影,暗笑不已。
----呵呵,我可知道,鄂州侯府里,女人们之间又在角力什么。
三月末四月初,原野中盛开了大片红如烈火的杜鹃花,花树纷繁灿若朝霞,却也夺不走在花海间行进的队伍半点风采。旌旗迎风飘扬,甲胄鲜明整齐,军容端肃之美,胜利欣慰之喜,都在人马精神气上,如明镜般清晰影射出来。
大胜归来,岳家军得到极丰厚的犒赏,但在岳飞治军下,我并未见到松懈享乐的放纵行为,只偶有听闻谁喝醉了酒被军法处置----除此之外,岳家军规中还有好些条一旦触犯,立斩无赦的规矩:损坏庄稼,妨碍农作,买卖不公等等。因此这支军队在普遍军纪败坏的南宋初年,得以为百姓拥戴。
我却在教养云儿阅读兵书时,与他扯了另一种理论。我笑着说,有一种军队,不需要充足给养,臂如汉代霍去病打匈奴人时,几乎不带粮草,沿途依靠掠食牛羊补充。此种战法,因不需要粮秣物资辎重车队伴随,奔袭迅速快如闪电又灵活机动----“若有朝一日,咱们大宋的铁骑能在金人国土上驰骋,那些不抢掠的规矩就统统扔了吧。”
岳云托腮,明眸一转,立时反问道,“官家,金境内也有不少汉人百姓吧?官家也要抢掠吗?”
我扬首傲然道,“不,咱们要带着他们去抢掠金贼,就叫----打金狗,分田地。将那一串儿完颜什么什么家的所有牛羊牲畜,金银珠宝,妻妾美人,全都瓜分了。”
岳云闻言,连连点头,笑得爽朗。
近一个月的休养,云儿早已恢复了能跑能跳的健康状态,他更自省本领还不够高强,生生除每日严苛演练外,自己还给自己加码习刀枪。岳飞见状甚感欣慰,一路上,也与儿子对阵指点过两回----当然,此人一贯吝于夸奖。
而每天晚上,则是云儿雷打不动的读书习字时间,并来御营,大大方方受天子教导。
帐外巡视打更声回荡在黑夜中,时候不早,云儿肆意舒展筋骨,依依不舍对我道,“官家,我回营去了。”
我笑着为他收拾书卷,再送他出门,将一盏细绢笼着的灯笼塞到他手中,“知道你夜间躺在枕头上还要看书,来,用这盏灯亮一些,别熬坏眼睛,记得早些睡。”
云儿应下,三步又一回头折返,神色熠熠道,“官家,这回去我家,定要尝尝后院栽种的菜,还有我娘和姨娘她们亲自做的汤饼。”
“好好好!”拍着他的肩膀我满口答应,只是心思另外转了一轮。
----鄂州线报,姚氏已有念头,让李氏抚养岳雷。唉,云儿这个弟弟,出生周岁便和亲娘失散,虽然现在刘氏回来了,雷儿脑海里却找不到关于母亲的太多记忆。论养育亲疏,只怕李氏还占了先呢。
我看着云儿的喜悦神色,终是不打算先告诉他,我要把他弟弟岳雷,接到临安自己眼皮子底下,教养念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