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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秀色可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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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恶狠狠地盯着眼前的席面:青菜萝卜,豆腐腐竹----果真是没有星点油水,货真价实的全素。
攥紧了手中象牙筷,我仰头眯眼,不善对左右道,“岳侯在军中,难道一直没听闻朕的守孝之制已完成了?”
----我实在是不屑为宋徽宗这样的货色守什么正经小祥大祥,便示意秦桧上奏言如今国事战事纷繁,官家身负天下重任,若因守孝而使龙体毁瘠,其危大矣。
看着朝堂上一片附和之声。我满意之极。便顺风顺水地宣布遵循太祖遗志,以日代月,为父皇守孝。在宫中装模作样的日子里,膳食虽然号称全素,但哪怕一道青菜也是由高汤浸泡过的,滋味鲜美----哪里是岳飞奉上的这幅模样?
他这是什么意思?我牙根痒痒地想,无非就又是推行他那一套楷模准则了,看御营杀鹅宰羊的,便这么表示劝谏皇帝?我说岳飞你闲不闲操什么淡心?难道要对天下昭告你这个外人,臣子,比我这个皇帝还更有尽孝之心?
正愤恨间,御营卫在帐篷外躬身禀告,说岳家军的小岳官人在外恭候求见。我一听这话,连忙揉了揉脸,待听得云儿熟悉的脚步蹬蹬声时,我想我脸上的神色已是温暖和煦如人间的四月天。
岳云一进门,施礼后大胆抬头,他竟是在细细打量我的表情,见我唇眼含笑不是装出来的喜悦,自己脸上也现出欣慰。
我向他招手,亲昵道,“云儿,快快坐到朕身边来。”又捧起他的手,搓了搓,呵口暖气,对着他黑漆漆的明锐瞳仁一笑,“云儿,怎么在这个时候来,可用过膳了?”
岳云飞快扫一眼原封未动的桌上,“还没,官家可是觉得饭食粗陋无法入口?”
我忙道,“朕登基之初颠沛流离,行军中可是吃过这些的。如今见了,一时心有感慨,正是忆苦思甜。”
他又点点头,嗯了声。我见岳云貌似有留下来与我共食之意,心花怒放地忙吩咐蔡公公速速准备宰羊----
岳云忙阻止道,“官家,太上皇新丧,军营里禁食酒肉。万万不要破例。”
我温声顺着道,“鹏举不愧是我大宋良臣纯臣,忠义之心,连朕都感慨。只是,云儿,你们是快要上前线打仗的人,怎能不沾荤腥呢?”
岳云神色自豪,“官家,我们将士饭菜炊饼都管饱,有的是力气。官家无需心忧。反倒是官家你----”
他盯着我的面容打量了几眼,眉头微蹙起,道,“官家形容消瘦了些。”
我摸摸自己的脸,屈指一数,赵构今年也二十七岁了,比起前世驾崩前的形销骨立,怎样都算健康又年轻。
今生赵构最年轻气盛美好的岁月,也细细铸入了云儿的心中呢。
岳云仍然凝视着我,似乎想伸手摸一摸我又硬生生顿住。他低头道,“官家素来是精致的人……官家,我去与爹爹说,官家身份不同,操劳辛苦,为御体着想,就算席上用些荤腥也使得。”
见他一副官家且吃,凡事有我岳云担待的语气,我不禁笑了,“云儿方才都说,吃饭菜炊饼有的是力气,朕也不用例外。何况,有云儿在身边,朕此时此刻胃口大开啊。来,来。”
这顿饭,岳云便坐在我身旁伴我,他落落大方,肆意下箸,毫不挑剔。而我看他吃得香甜模样,竟也不知不觉嚼着粗陋的伙食如享美味----传说中的秀色可餐,即是如此。
岳飞炮制的全素“接风”宴席这事,在即将面临的战役前,就像沉入湖底的小小树叶一般,表面上没有掀起丝毫波澜。我自认调整自己的表情神色极好,自我告诫再不要对岳飞流露露骨的憎恶----需谨慎,云儿他就是来观察我的。
这一日,大雪初停,白茫茫阳光刺眼下,我身披鹤麾,手持酒爵,亲自送岳家军骑兵往随州方向奔袭。
岳飞盔甲鲜明,不怒自威,坦然谢恩后,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中气十足向天大喝一声,“收复河山!!”
我忍着耳朵里的嗡嗡响,目光扫过跟在主帅身后的将士们:牛皋为中部统领,年纪看上去比岳飞要长,气质端毅,而我的云儿,穿着普通小兵戎装,锥枪背负,腰系长刀,昂首阔步而立,小小年纪器宇不凡。
不知我赠他的锃亮护心镜,可被云儿揣在了胸前?不知用止血金疮药浸泡过的细棉布条,可被他牢牢缠在了腰腹臂膀上?
已是绍兴七年,伪齐刘豫麾下将领李成王嵩占据随州襄阳等地----这些人,一个个流的分明都是宋人的血。
我冷笑,对于背叛自己民族国家的人,哪个时代,都要把他们碾成渣滓,遗臭万年。
于是大喝,“诸位将士,甘为金人鹰犬者,不配为人!都是些猪狗豺狼,朕在营中备下美酒佳肴,待勇士们屠得这些畜生后,定与诸位欢庆犒赏!!”
军士们万岁之声不绝于耳。
我站在营门口,目送只带了三天干粮的岳家军在皑皑白雪覆盖的原野中,终于消失成黑色点线。
云儿。我攒着拳,想着他的英姿,心思飞念:我知道,这一役他是首功。我只等待,我只见证,我还要……哼。
特意带来的史官,在我的明示暗示下,事后花了详细的篇章笔墨记载此次战役。我更说虎父无犬子,对待岳飞,干脆采取“背面烘托”的手法,只要尽写云儿,便能让人遐想其父旷世风采。
于是,宋史《岳云传》中,便留下了如此一段随州之役的记载:武昌开国侯之子岳云,年方十五,骁勇非凡。亲率攻城小队,冒流矢如蝗,飞石如雨,抢至城下。身先士卒直攀云梯。无畏一路木石滚滚,口含白刃,身负锥枪,敏捷似灵猿,几次三番自城楼敌人妄图掀倒的云梯间攀来跃去,成功躲避砸下来的重物,终于第一个登上了墙头。他手持双枪,轻易将城垛上的兵卒挑落摔下,掩护后续队伍上城。敌军大惊,被搅得惶恐像炸了窝的蚂蚁,纷纷向岳云涌来,意图围剿杀之。岳云毫无惧色,肋下一夹刺来的刀戟杆,伸手一提,将叛军拽起一个抛转,重重扔下阶梯,待他杀得兴起,更是以一敌百,舞枪呼呼银芒万端,沾者非死即残。城楼上围着他的人都面现惧色,魂飞胆颤。如此少年英雄,振臂一呼,协同一般英勇的同伴们,将大宋旗帜,稳稳插在了随州城楼上。
不过一日,随州防守便在岳家军摧枯拉朽的攻势前,覆灭了。守将王嵩及以下五千人被俘,李成逃往襄阳方向,被岳飞率众亲自追击。这一开门仗,可谓扬眉吐气,风光之极。
我庄重跳下御马,对着沐浴在阳光下缓缓往御营前来的那一行队伍,露出笑颜。内侍们跟在我身后,手里捧着的,都是一吊吊的银钱,一匹匹的绢帛,只待犒赏。
人马簇拥中,一骑青骢款款向我走来,马背上的人意气风发,带着最灿烂的笑容,“官家!”
我疾步过去一把扶住他的臂膀,上下打量。岳云忙不好意思地用袍角狠狠抹了一把脸,想擦去血污烽烟斑驳黑渍。我捧起他的面颊凝望,再一留意,见他右肩处竟有血渍缓缓渗出,急得叫了起来。
岳云满不在乎道,“官家,打个仗难免有一点小伤。”说着目视一圈同归的岳家军将士,对我轻轻道,“官家,此役军中也有伤亡,官家能不能去营帐亲自探视抚慰一番伤者?岳家军将士得沐官家圣恩,感恩戴德,万死不辞。”
我见岳云如此着想,忙郑重应下,“朕这就去,云儿,你赶紧先去包扎好伤口,朕,朕忙完了再与你相聚。”
他又是一笑,眼睛冲我眨了眨,便拱手施礼向着营地内自去了。
这一世我是横下一条心不甘让岳飞一人威望值爆表,早就打定主意岳家军每一场战役我都要阴魂不散地跟着“坐镇后方”,战前鼓舞士气,战后大手笔犒赏探视抚慰伤员,为自己打下被爱戴被拥护的军中基础,更重要的是,在我眼皮子底下,岳飞从此再不能瞒报云儿的军功。
当夜,岳飞追击还未归来,但我已在纸张上酝酿着写此次封赏的条目,第一行的,便是岳云。功城一役,既为首功,升个从七品武翼郎也合情合理吧。
帐帘一动,涌入的风吹得烛火颤了颤。我含笑挽袖放下朱笔的功夫,一双革履便带着标准秀挺站姿立在了案前。
“云儿。”我看他肩上扎了绷带,却没有再披外裳,忙从圈椅后捧起自己的绒麾,小心翼翼覆在了岳云肩头,一边给他系带子,一边嗔怪道,“雪融的时候最冷了,云儿你有伤在身,怎么能这么着?”
岳云任由我捧着他的手,呵气攥暖。双瞳熠熠清亮,他凝视着我帐篷里的沙盘,道,“官家,金陵那边战况如何?”
我温声道,“有王彦和韩世忠军上下夹击,捷报指日可待。另外,刘琦大军守淮西,与伪齐金军几度交锋也都取胜了,朕看过不了多久,他们就要卷起铺盖留下一地尸骸滚回老家去。”
岳云点了点头,“在隆冬时节,若是粮草不济,敌人更拖不过去。官家,咱们要一鼓作气拿下襄阳六郡。”
我拍拍他手背,“朕等着看云儿再立功勋。”说着,见小蔡亲自捧着一碗药膳汤呈上案头,我便又对岳云道,“云儿,来,把这喝了。”
岳云坐下,轻轻嗅了嗅----我知他如前世一般不喜阿胶的滋味,便劝慰道,“云儿,这是补血上品,朕命人熬了给伤兵服用,你也多少吃一碗。”
他嗯了声,拿起瓷勺搅了搅又放下,目光一动后,抬头一本正经对我道,“九哥----我伤在右肩,军医叫我这两日,少抬胳膊呢。”
我莞尔一笑,就着他一丝狡黠的目光,坐在他对面道,“无妨,朕来当云儿的手臂胳膊。”
便接过碗,细细舀了一勺阿胶粥,轻轻在唇边吹了吹,才对着岳云递过去。
他张口露出整齐白牙,一下将勺子满满吞了,咽下略眯了眯眼,竟吃得十分美滋滋香甜。
待快用完了,岳云微微偏头凝视我一瞬,又开口道,“官家,若是在三四月战事便打完了,官家有何打算?”
我本想说,朕自然要回临安去。但瞧着岳云神色,我如有所悟,“云儿,那时岳家军会回鄂州休整是吧?”
他点点头,满是希冀问,“官家可愿去巡视一番?”
我自是一口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