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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Assaul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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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Assault
不论是我的性格使然,或者是我曾经的戎马生涯和与Sherlock Holmes在一起的冒险生活,多年来我都是一个相当处乱不惊的人。可是现在,我却感觉到我眼皮发胀,而头隐隐作痛。我独自一个人坐在海德公园的长椅上,这时是午后时光,季节是初夏,是伦敦一年当中最美好的日子。郁金香花期将尽,而蓝雏菊则开得正酽酽。海德公园散步的人们络绎不绝,男人的文明杖有节奏地敲击在地面上笃笃作响,而女人的蕾丝长裙则轻盈地飘拂而过,孩子们咯咯笑个不停。
我感到从昨天晚上起,我整个人都分裂成了两个。一个我相当茫然,不知所措,而另一个我则若无其事地离开东区,跳上马车,回到蓓尔美尔,睡前还整理了一会儿书稿,接着平平静静地上床睡觉。等到天亮,我先给我的编辑寄了一封约定交稿时间的信件,接着径直去了皮卡迪利大街的银行,设法调查Christopher Blandford名义下的财政情况。
我已经查到,Christopher Blandford在苏格兰皇家银行开了一个帐户,断断续续会有款子汇出去,数额从二三十镑到一百镑不等。汇款的时间也并不固定,短的时候只隔两三个月,而长的时候则会隔上九个月甚至一年,最近的一次汇款记录是在今年三月份。
当我把这一切都做完之后,我走回街道,伸手拦下一辆出租马车。这时分裂的两个我又重新合二为一,回到我体内了。马车夫大声问我要去哪里,我的脑袋里却呈现出可怕的混乱。我想回贝克街,可是我不知道我该怎么样来面对我的室友,或者我可以回蓓尔美尔街,可是那里不是我的寓所。我只好去了海德公园,伦敦所有无家可归的人都会去海德公园,这里的长椅总是免费提供给像我这样的流浪汉的。
我还记得当我刚开始调查Sherlock Holmes,我兴致勃勃、踌躇满志。可是当一桩秘密不再是秘密时,我却变得如此疲惫不堪、失魂落魄。在我过去经历过的案件里,比如说身份案,比如歪唇男人,比如说银色马,这样的例子总是比比皆是。这世界上有太多的人,他们为自己准备了好几张面孔,过着双重的生活,镜子这一端永远猜不透镜子那一端会映照出什么。有时候Sherlock会选择告诉他的委托人所迷惑的秘密真相,有时候则不会。我记得他说,有些委托人是来寻找真实,而有些委托人心里装着太坚定的答案。
我忍不住大声问自己,——你调查Sherlock Holmes的目的究竟是为了寻求真实呢,还是只是为了验证内心确凿的答案?
我明明应该饥肠辘辘,可是我却选择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一动不动,呆呆地看着眼前人群来来去去。我得说我人生当中很少有这样的时刻,我以为我果断而富有行动力,但我现在竟然完全不知道接下来我该做什么。我没有任何理由责备Sherlock Holmes,但我现在却是如此震惊、并且难以释怀。我既难以释怀这个真相本身,我又难以释怀Sherlock Holmes多年来面对我的沉默和欺骗。可是对于这个真相本身,我本来就不应该有所震惊。唉,在我念大学的时候,我的不少同学就曾经为了如何支付一个女招待推给他的孩子的赡养费而烦恼不已,这类风流韵事在咱们这个国度里简直不值一提。
我就这样坐在长椅上,漠然地看着时光悄悄流过。要不是这时报童清脆地嗓音叫卖起今天的晚邮报,我怀疑我会就此坐到天黑也说不定。在我模模糊糊地思考着要如何去面对我那位室友时,他的名字就这样突如其来地闯入我的耳侧。
“号外,号外,大侦探HOLMES遭到袭击生命垂危!”
我抬起眼睛,报童走到我面前,殷勤地将飘着墨香的报纸递给我,继续大声喊着:
“先生您要看吗,大侦探HOLMES遭到袭击生命垂危!”
他这样子就好像是针对我的兜售一样,但实际上当他发现我一动不动时,马上转身走开了,缠上另一位散步经过的绅士。
我跳起来,从报童手里抢过那份报纸,扔下零钱。我失望地发现头版全是英国对南非的布尔战争和奥地利的伊丽莎白皇后遭到暗杀什么的,不得不费了一番力气才从一堆繁文缛节当中找到我要看到的报道。接着我扔下报纸,跌跌撞撞地往街道上跑。迎面一辆四轮马车高速驶来,而我差一丁点儿撞上它,要不是马车夫足够机敏地扯住了缰绳,并且怒斥道:
“你疯了吗?”
可是我竟然丝毫不理会他的咒骂,我只是迅速地拉开车门,跳上马车,告诉他。
“我要去贝克街,愈快愈好。”
我的反应力和行动力在这种时候奇妙地恢复了,我在心里自嘲地想。
这不是头一次发生这种事情了,我们在贝克街的寓所里经常收到形形色色的恐吓信,尽管其中有一些只是虚张声势,但必然有一部分会将其付诸于行动。他们或者为了过去的案子进行疯狂的报复,或者警告我们不要试图插手现在发生的事务。我忘了告诉维克多·特雷弗,一个侦探一旦出了名,他唯一能收获的就是更多的敌人。
我瞅见贝克街221号B外头停着老熟人、著名外科医生莱斯利·奥克肖特爵士的私人马车,这使我感到更加不安。我急急忙忙地奔上楼,一脚踹开门。这间臭名昭著的屋子里面居然挤满了闻讯赶来的熟人,苏格兰场的雷斯垂德探长和葛莱森探长他们全都来了,而且难得地没有互相指责。私人侦探巴克先生也来了,手上还拿着一份今天的晚邮报。看来Sherlock Holmes为销路素来萧条的晚邮报作了一次生动的促进销量的活广告。
现在我那位室友神情疲惫地躺在床上,整个脑袋包得像个木乃伊。尽管从各方面讲奥克肖特爵士都是值得我尊敬的前辈,可是看到他慢条斯理地给Sherlock打吗啡时,我真恨不得把这个老东西拾掇拾掇扔下楼去。我挤到床前,焦急地和爵士交流了一会儿关于Sherlock Holmes的伤势。
这时躺在床上的Sherlock转过脸来,黑色眼珠盯住我。
“Watson医生,如果你试图怀疑奥克肖特爵士的医学水平,就像是你打算找拿破仑讨论军事一样。请你不要在这里继续卖弄你那极其有限、蹩脚不已的糟糕医术了。”
“看到你还没死透我感到很遗憾,Holmes,”我瞪了他一眼,冷冰冰地说,“你以前说过要把你的遗产留给我的。”
“对哦,宝贝,托你的福,这个家里的现在全部财产就是欠奥克肖特爵士的出诊费。他虽然口头上客气地说都是朋友不用了,但如果你这次不付清诊疗费,接下来的二三十年你都别想再看到他给你好脸色看了。”
在我和我的室友开始说话后,我发现原本留在这个屋子里的客人们全都争先恐后地夺门而逃了,好像我们之间的对话是一种可怕的瘟疫似的。看到Sherlock Holmes依旧反应如此机敏地和我斗嘴顺便调情,我不得不大大松了一口气。
“我会留在这里的,Sherlock。”
我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来,当着Sherlock的面将左轮手枪拔出,重新上好子弹,并且打开保险。
“我得保护你,当然。”
我觉得我那位室友望向我的眼神里充满了眷恋,就好像守财奴望着他那堆金子似的(我得说你真擅长自恋,John。——S·H批注),可是他却干巴巴地说:
“你赶紧从哪儿来就滚回哪儿去,我醒来的时候不想看到你那张丑脸,Watson医生。”
注射到他体内的吗啡开始发挥效力,他认命地转过脸去,闭上眼睛。
我则挪了一下身体,弯腰低头吻了Sherlock没被绷带包扎住的眼睛和嘴唇。他头上的纱布泅出殷红的血迹,在吗啡的帮助下,他应该不会感觉到痛了。他陷入了无意识的状态,可是他依旧紧紧抓住了我的手。但当我反握住他的手、温柔靠近他时,他又试图移动手指推开我的掌握,我真不知道这个讨人厌的家伙到底想干什么。直到我意识到,他可能一直在“不让我离开他”和“放我离开他”之间挣扎着。可是我不照顾他谁照顾他呢,我不保护他谁保护他呢?
这一天的晚些时候,Mycroft匆匆忙忙赶过来了。我注意到进门时他的胳膊下面也夹着一张今天的晚邮报,看来今天的这张晚邮报是进入贝克街221号B的门票。
Mycroft看了看他那位躺在床上、头部包成木乃伊的弟弟,接着开始提问。
“这是出了什么麻烦,Sherlock?你是怎么啦?需要帮忙吗?”
“如果我知道出了什么麻烦,我现在也不用躺在这里了,先生。另外,和一个侦探说话时使用了太多的疑问句式的话,我会考虑按小时收费的。”
“我以为只有东区的妓女才按钟头收费,Sherlockie,你是哪一种?”
“我是个步兵(指流莺),不像你是个要塞炮兵,你是才知道吗?”
“我看你可以至少再活三十年,我亲爱的弟弟,”听到Sherlock的回答,Mycroft的语气明显变得轻松下来了,他低头看了看他那个受伤的弟弟,“你的反应速度和讨人厌的程度都跟以前一样,丝毫没有长进。”
“是没什么大碍,”我坐在旁边,开口说,“缝了七针,有轻微的脑震荡。”
Mycroft把视线转移到我脸上来,我注意到他重新变得紧张起来了。
“Watson医生,你是怎么啦?你的脸色看起来比我弟弟的还苍白。”
他看了一眼他的弟弟,继续说。
“你把我可怜的医生怎么啦,受伤的人到底是你,还是Watson医生?”
我摇了摇头,疲惫地说:“我没事。”
Mycroft将烛台拿到靠近我的柜子上,关切地说:
“你没事才怪,是发生什么事了吗?你看起来跟平常很不一样,你至少需要一些休息,Watson医生。我看Sherlock健康得很,你不用费心照顾他了。”
我摇摇头,一言不发。Mycroft建议我跟他回蓓尔美尔,我迟疑了一会儿。我还没有向Mycroft汇报我近期的调查情况,但我已经决定暂时保留这些秘密。那个秘密——既然Sherlock认为对于我来说那应该是个秘密,我遵从他的愿望。
这时床上传来Sherlock酸溜溜的声音。
“请问这里到底有没有人想听我的情况。”
我和Mycroft终于把视线从彼此脸上移开,重新投到这屋子里的唯一的伤员身上。
Sherlock Holmes有点艰难地支撑着身体、靠着床坐起来,他伸手从床头柜抽屉里翻出一封信,递给Mycroft。
我偏过头去,和Mycroft一起来看这封信。信封和信纸的纸质粗糙,笔迹粗犷,显得写信的人受教育程度不是很高。他没有用吸水纸,墨水泅得厉害,内容则很简单,是说自己经历千辛万苦终于出狱,因此打算砸碎当初那个送他坐牢的Holmes的脑袋。
Sherlock Holmes补充说:“我原本收到这封信后不太在意,但是自收到信后,我就感觉到我被盯梢。这几天我每天出门都发现有人盯梢,所以除非万不得已,我最近都不出门。”
我有点儿生气地说:“这封信的邮戳是六月六日,是上个星期的事情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Sherlock?”
Sherlock Holems把脸转过去,望着窗帘,不吭声。过了一会儿他才说:
“是你说你有你的工作,我有我的工作,而且你搬出去住比较有利于我的思考。”
我坐在一边,不再吭声了。
我想起昨天我回来送格洛里亚·斯科特号的手稿时,摆在屋子里那些拆开的信件。我应该知道以Sherlock的懒惰,他很少会亲自处理那么多信。
我想起他那时对我说的那些嘲讽的话语,为了赶我出去,让我不要多呆在这个屋子里。
其实我早就该知道,以前我丢掉Sherlock Holmes三五天,他都会着急到发狂,要是我离开他超过一个星期,他是无论如何都要追过去,用尽手段留在我身边。这位伦敦的侦探不止一次自嘲地说,Sherlock Holmes患有很严重的John·H·Watson成瘾症,并且无药可救。
并且我从报纸上已经知道,Sherlock今天是在离开银行后,回贝克街的路上遭到袭击的。而他之所以要冒着遇袭的危险去一趟银行,是因为我先前在衣帽商人那里弄出来的帐单快过期了。
“这位写信的仁兄是个左撇子,他倒是很像今天拿棍棒在背后偷袭我的人,因此,我让苏格兰场帮我列一份近期出狱的可疑人员的名单,”Sherlock继续说,“但是他一个人,或者是那些暴力团伙的成员,是干不来整日踩点盯梢、再伺机下手的细致活儿的。他们都是些没耐心的家伙,都是莽撞之徒,真正的大鱼准还在背后,这几天我自己也列了一份那些讨厌我的存在的家伙的名单。”
我拿起烛台,站起身,好让Mycroft和我都能看清这两份名单。Sherlock却拽住我的胳膊,强行拉着我重新坐下来。他严厉地告诫我:
“你别站在窗帘旁边,也别拉开窗户,John,我警告你,咱们这里很不安全。Hudson太太告诉我,今天她去买菜时有人向她扯闲话,拐弯抹角地问我的情况。幸亏她机智地逃开了。我继续留在这里很危险,也会给Hudson太太添麻烦。”
“你现在这个样子去哪里都不安全,”我轻声说,“而且你已经受伤了。”
Mycroft将恐吓信和两份嫌疑犯名单还给Sherlock。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你一定有主意了,是不是,Sherlock?”
“这也很简单,”Sherlock说,“既然我的对手出去了,那我就进去。现在伦敦对于我来说,唯一可能安全的只有一个地方,那就是监狱。我已经和雷斯垂德谈过了,让他随便找个什么借口,把我弄到Holloway监狱里头去,找个单间给我。”
我立刻大声说:“我要跟你一起去,Sherlock。”
Sherlock怀疑地打量了我一眼,说:“你?我看算了吧。你就继续去住在Mycroft家,或者让他送你去乡下别墅度个假什么的。”
“你这是要赶我走吗,Sherlock?”
“我就是要赶你走,你快滚吧,越远越好,反正你也一直瞧不起我。我早就厌倦你那张总是写着不满意的臭脸了!”
我抬手打了Sherlock,他那张受了伤的脸被我打得偏到一边去。每当我们发生争执,而我预感到我可能说不过Sherlock那张伶俐的嘴皮子时,我就会动手揍他,这一招对他总是很有效。
“你再说一遍我就继续揍,”我冷冰冰地说,“直到你不能开口为止。放心,要是我把你头上的伤口打裂开了,我会帮你拆了线重新缝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