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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终章 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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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来没见过这个状态下的方欣。
如果可以的话,我真的从来不想见过。
她是一个极度自我控制的人,自从认识她到现在,我从未见她因为什么而惊惶失措过。
就算是荀誉失踪的这个月,她也是每天强装镇定的处理着手边的事情,一丝不苟,毫无差错。
她永远不会垮掉,这是我一直坚信着的。
所以当我和她从直升机上跳下,当看到一个男人扛着一个东西从一个茅屋里出来时,方欣的身体竟然开始强烈的颤抖。
直升机降落之时,我们已经观察了整个荒岛。
荒无人烟,不用怀疑,那个男人身上的人,一定就是方欣朝思暮想的荀誉。
可是,我竟然不能确定他的身上到底是不是一个“人”。
因为外表……真的看不出丝毫的人气……
那个男的见了我们,转身就跑。
方欣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踉跄的追了上去。
若不是她真的叫了,我真的不相信那是从她嘴里发出的。
像是颤抖的婴儿,像是濒临死亡的雏鸟。
那股撕心裂肺的疼痛,竟然让我的眼眶瞬间湿润。
身后的手下迅速冲上前去,他们利落矫健的姿势正好和方欣不稳虚浮的脚步行成对比,我的人很快抓住了那个男人,将他按到在地,他拼命的挣扎,三个保镖竟然还制不住他……
难怪荀誉会被困在这里,就算她再怎么厉害,也绝对打不过这个野蛮人……
浪潮的声音拍打着海岸,一切迅速的倒退。
男人身上的东西滚落下来,油布包散落,露出一个人形。
方欣猛的跑了几步,身体控制不住的强烈摇晃,跌坐在地上。
她捂着嘴巴,颤抖着双肩,呜咽的声音断断续续,像是被拍散的浪花一样脆弱……
云遥已经看不下去,窝在我怀里再也抬不起头……
那是荀誉么?
绝对没有人会相信,那个油包里裹得人会是荀誉……
骨瘦如柴,脸色苍白的可怕,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一条腿不自然的扭曲着,头发枯黄,若不是单薄的胸膛还看得出微弱的起伏……我想那一定是个死人了吧……
方欣跪在地上,愣愣的瞧着远处的荀誉……突然间发疯似地爬了过去……
她已经忘了怎么行走……
僵硬的戈壁地形在她的小腿上留下一路血色蜿蜒……
我放开云遥,连忙跑了过去。
“方欣——你冷静点——方欣!”
“别碰我,你们都走开!走开!!”
方欣发了疯一般的挥舞着手臂,指尖刮破了我的皮肤,她抱着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的朝荀誉爬去……
我僵在原地,已经不会呼吸。
方欣终于撑不住了么……
她的眼里只看得见荀誉……
海浪声仍旧没落拍岸……
方欣在我的眼中,以不可能的姿势,一步一步,终于爬到了荀誉面前。
她凝视着那人的脸庞,久久不能动,像是要动一下,那人就会变成泡沫一样消失……
过了一会,方欣颤抖着嘴唇,泣不成声,嘴里沙哑的挤出你那个魂牵梦绕的名。
“小……誉……”
豆大的泪珠,断线一般的簌簌落下,溅在那人的脸颊上……
方欣慌了手脚,连忙用自己的袖子去擦,脸上也已经奔流不止。
“小誉……小誉……”
方欣小心的擦着,从那人的额头到嘴唇,血染上了她洁白的袖口,但她现在已经注意不到这些……
又痴痴傻傻的望了一会,方欣突然趴在那人的身上,身体隐约的颤,濒临破碎。
没有嚎啕大哭,没有冷淡自若……
此时的方欣,只是一个千辛万苦找到心爱之人的可怜女人……
我拖着自己的身体慢慢朝她走进……
我不相信荀誉在这种情况下竟然还不知醒来……
你有没有看到方欣为你有多伤心……
她抽搐的双肩……
她无声的呜咽……
她流血的膝盖……
泣不成声、泣不成声……
荀誉、你为何还不醒来?
我舍了方欣,径自走到荀誉生活了一个月的茅屋。
一进入屋子就有一种毛骨悚然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整屋的红色壁纸,上面彩绘着各种奇怪的图案。
以前学过心理学,我连忙闭眼退了出去,这些形状都是极度给观看者造成视觉疲劳与内心压力的,如果常看的话,甚至能将人看疯……
荀誉……你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活过来的?
深吸了一口气,我瞥向方欣,她已经停止了抽泣,像母亲一样把荀誉的身体抱在怀里,轻轻的摇晃……
嘴里呢喃低语……
她说的什么?
我不知道……
她的瞳孔里已经没有焦距……就算说了什么,也应该没有任何意识……
我忍住自己的眼泪,再一次进入那个茅屋。
不看墙上的壁画,屋子里的摆设很简单,简单到我绝不会相信这里会住了一个活人。
只有一个木板床……
我走上前去,轻轻坐在上面,我抚着粗糙的床面,上面的温度,竟然也不凉……
荀誉、你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
在木头床的头顶处,我见到了几处清晰的划痕。
四个竖痕和一个横痕……
你就是这样记录时间的么?
我不敢想象,荀誉她是如何在这里,在这个冰冷的小屋里,用手中的利器,一点点的……刻下时间……一共五个痕迹,记录了她有意识的二十五天。
顺着最后一个划痕的末端,被木床掩盖住的,竟然还有大片的文字。
一开始还刻得很用力,到最后已经慢慢模糊……
只有两个文字,歪歪扭扭的像是写了千年……
方欣、方欣、方欣……
已经不知刻了多少……
荀誉,你就是靠着这两个字,一直撑到现在的么?
就算是个陌生人,如果看到这些,也一定会眼泪纵横……
木床的底下,还有一些沾血的绷带和木棍,凌乱的堆放在一起,脑中回想起刚才荀誉扭曲的小腿……已然已经……废了吧……
唐静、你可真狠啊……
你是如何做到将一个活生生的人折磨到如此地步的?
你就是这样利用荀誉的弱点,一点一点,将她折磨成这副德行。
出了小屋,落日已经余晖。
方欣还是痴痴傻傻的抱着荀誉的、与其说是身体还不如说更像尸体。
没有人敢上前打扰她们。
方欣很警惕,谁靠近一步她都会不分青红皂白的搂紧荀誉的“尸体”拼命抵抗。
她只剩下本能,保护荀誉的本能。
我茫然看着眼前的一切……
身体毫无力气……
云遥拿来直升机上的水和食物摆在方欣的几步之外……
待命的医生不断催促我要诊治荀誉的伤势……
方欣已经迷了神智,谁也不能夺走荀誉……
我不敢上前刺激她,我怕方欣在这种情况下不知会做出什么傻事……
看着她们这对苦命鸳鸯,我的脸上已经沾染泪水……
我很庆幸的搂紧身边的云遥,暗暗发誓不会让她出任何状况……
“小誉……你好好睡吧……我会保护你的……”断断续续,方欣的低吟声像是沉睡千年的美人鱼发出的讴歌……随着星辰日落,一点点弥散在寂寞的海岛……
“小誉……你为什么还不醒……”
终于,方欣在呼喊了不知多少次之后,抱着荀誉的身体,放声大哭……
如同一曲凄美悲伤的调子,久久不能散去……
方欣就这样、凝视、哭泣、风干、沾湿……
脸上的泪痕凝结成几道清晰的纹路,割伤众人的五脏六腑,云遥早已经哭得一塌糊涂,只有我,这个总是很冷静的我,还呆呆站在这里,有条不紊的指挥手下采证和警惕……
方欣,如果你垮了,就由我来守护你们吧……
你带着荀誉躲得远远的,不要在让我看到你们这副德行……
我的心、从来没有抽搐的这么厉害……
你该、怎么赔我……
在破晓时分,抱着荀誉一天一夜的方欣终于支持不住倒了下去……
我连忙让等候一旁的医生上前,谁料方欣在昏迷中也紧紧抓着荀誉破烂的衣服,怎么也挣不开……
在拉扯的过程中,荀誉的衣服破裂,方欣手中还紧紧攥着那块破布……
我惊心的还不止这些……
荀誉的身体已经完全走了样,用骨瘦如柴来形容一点也不夸张,她的血管全部凸起,好像微一触碰就会全身爆裂,身上的淤青和擦伤更是随处可见,看着眼前这个血浓如水的孩子……我被心中的震撼击的哑口无言……
现在的我,只有一个信念。
我必须救你……既然你这么努力的活下去……
我就没有理由不救你……
直升机起飞,我望着一点点变小的孤岛,竟然有种再世为人的感觉……
在这里我看到了地狱里生活的两个苦命人,她们的鲜血已经深深祭奠在这片沉寂的土地……也许以后会有人登陆这个凄凉的小岛,当他们看到那幢茅屋,和里面可怖的图腾……应该也会猜测,这里一定曾经发生过什么悲凉的事情……
海风惺惺,泪如浪花,漫天烬……
荀誉在重症监护室躺了三天三夜。
方欣寸步不离的守着她,每当有护士给荀誉注射药物时,方欣都会发了疯的扑上去……
方欣已经不是以前的方欣。
此时的她更像是保护幼仔的母兽。
她不在优雅、她不在强势、她不在淡然……
她每天只知道凝视荀誉的脸庞,嘴里一遍一遍的念她的名……
这样的方欣,让所有人心痛。
荀誉的身体状况比我想象的还要遭,我不知道怎么告诉方欣,也不知道能不能告诉她。
荀誉的脚和小腿是受到重力撞击直接粉碎骨折,虽然有过急救,但是无疑于事无补……
医院更是在她的血液中检测出大量超标的镇静剂和麻醉剂……
难怪她为何会骨瘦如柴,久久不能醒来……
她的神经已经遭到了彻底性的破坏,身体机能严重下降。
医院竟然下达通牒,说过量的药品注射已经对她的脑部造成了损伤……
也就是说……如果她醒了,说不定会变成一个白痴……
我看着手里一大堆密密麻麻的报告,冷冷的笑……
荀誉,如果你真的变成了白痴、我会亲手掐死你。
不过老天终究没给我手刃至亲的机会。
荀誉在第四天睁开了眼,只不过当我接到消息赶到医院的时候,荀誉还是睡美人一样的躺在床上。
我瞥了眼一旁的方欣,想要寻些蛛丝马迹。
“悠,我们谈谈吧。”方欣仍是盯着荀誉和我对话,眼神恢复了我从不陌生的淡然理性。
方欣……恢复清醒了么……
我不知该庆幸还是其他,只能淡淡应了一声好。
和方欣一起走出监护室,她突然停步将门紧紧关上,甚至要锁上。
我连忙拉住她,“方欣,你冷静点,没人会伤害荀誉,这里是医院!”
方欣平静的看了我一眼,我被她的眼神怔的愣在原地。
“悠,我已经没有信任的人了,包括你……”
“方欣……”
“就在这里谈吧……你说的对,这里是医院……”方欣静静的拨开眼前的青丝,我突然注意到她已经微露皱纹的眼角和额头……
甚至就连她的头发……也隐见银光……
一夜白头?
我现在终于能理解这个成语的含义……
“小誉她醒了……神智还很清醒……”方欣喃喃的说着,虽然没有任何表情,但我还是感觉到她的心在隐隐滴血。
“她清醒的第一句话是……”
“欣欣,你终于找到我了……我好饿……”
我扶住方欣的肩膀,妄图给她力量。
方欣淡若无痕的推开我的手。
“我没事……悠……我决定了……带荀誉走……”
“走?去哪?荀誉的身体还弱……我敢保证全国绝对没有比这家医院更适合的了!”
“我和她已经没有时间可以浪费。”方欣眼神坚毅的与我对视。
“那唐静呢?你不管了?就这么算了?!”
“不这么算又能怎么样?如果可以的话,我可以跪在她面前认错!只求她放过荀誉!!”方欣拼命的揪着自己的头发,我连忙上前拉住她颤抖的手。
“方欣!!”
“我好后悔……”方欣的身体突然软了下去,我抱住她的身体,能够感觉到她身体的下沉感……与心同位……
“我好后悔……如果我不在美国待那么久……如果我不是贪心的想让她把过去遗忘干净……如果我不是高估了自己的能力……如果我能为她多想一点……”
“够了方欣!!”我拼命摇晃她的肩膀。
“你从不做自己会后悔的事!!“
“荀誉喜欢的不是只会自怨自艾的你!!!”
方欣跌坐在地上,脸上的泪突兀而淌,她的脸埋在手中,拼命忍着不发出声音。
我茫然的望着这一切、病床上奄奄一息的荀誉。
又过了一个星期,荀誉断断续续的清醒,但我始终没有瞧见,云遥从医院探病回家,每次也都是红肿了眼睛而归。
“悠悠……我从未见过方欣会那样……”
云遥哽咽的声音又隐现哭腔,方欣在外人的眼中总是游刃有馀云淡风轻,所以在她崩溃的时候,才会显得那么弱不禁风一触即碎。
“小誉也好可怜……身上的针孔已经不计其数……每次醒来都很痛苦……但看到方欣时却能一下子露出笑容……很轻松的和她打招呼……”
“悠悠……你说她们犯了什么错?”
云遥,你让我怎么答?
两个人相爱有错么?
两个女人相爱有错么?
她们既没干扰地球自转也没影响股市行情……
可是为什么又要受这么多苦呢?
对不起了云遥……
我恐怕没有答案可以告诉你……
又调养了几周后,荀誉开始做行走的康复训练。
方欣也不再寸步不离的守着她,方欣拜托云遥陪荀誉训练,而她终于……开始了已经酝酿许久的计划。
“你要医院给荀誉开死亡证明?!”
“是。”
“方欣,你疯了吗?!”
“没有。”方欣深吸一口气,平静道:“替身我已经找好,新的身份我也买到了,现在只要小誉恢复行走能力……我就带她离开……”
“荀誉呢?她同意了?”
方欣不回答,继续道:“墓地我也已经选好,随时可以入葬,到时候我不在,一切有劳你了。”
“笑话!方欣,我不许你逃走!我们有证据,我们可以起诉唐静!”
“证据?”方欣冷笑一声,“如果没有可以致她于死的把握,我不会打这场官司……或者说……你要让荀誉出庭作证?”
“这个剧本的结局,只能以死亡来结束……既然我不能让她死……那就只能我来死……我不可以再走错任何一步棋……”
“可是——”
“没有可是。”方欣斩钉截铁的答,“你能保证唐静以后绝不会再招惹荀誉?你能保证以后她会平平安安的,不再受一点伤害?”
没有人能改变方欣的决定,我一直都知道。
“我知道你认识这家医院的院长,如果你不帮我,我只好想别的办法……”
我叹了一口气。
“我怎么可能不帮你。”
“谢谢。”
方欣从容离开,她的背影仍旧单薄的如同冷风中颤抖的羽翼。
“姐。”
时隔多日,我终于见到了从鬼门关爬出来的荀誉。
“身体怎么样了?吃的好吗?”
“好什么啊,整天喝稀粥,我都要吃成母鸡了。”
“得了吧……你知不知道你一碗粥要花多少心血熬,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荀誉笑的很没心没肺,她的身体虽然仍旧消瘦,但最起码被方欣养肥了些许,那双深不见底的漆黑双眸,光彩依旧,只不过内敛含蓄了些许。
“姐,我真恨自己为何不能立即痊愈……”
“每天看到方欣盯着我发呆,我就恨不得自己赶快死掉……可是我又不能死掉……”
“小誉……你知道方欣的计划么……”
“我知道,我不在乎自己是死是活……只要她愿意,我可以只为她自己活……”
“以前我一直觉得,没有谁我都可以生活的很好……可是在那荒岛的几天,若不是方欣……我恐怕早就死了……”
“所以现在的我,只是为了她活……你们……我都不在乎了……”
“那唐静呢?你不恨她?”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残忍的再问荀誉这个问题,可能心有不甘,荀家流淌的有仇必报的血液在作祟,我不信,被折磨成这样的荀誉没有一点想报复的心理。
荀誉叹了一口气。
“唐静其实很可怜……她本来只想监禁我,好让方欣输了官司,向我证明什么,一开始,她只打算关我几天……”
“只不过我太可恶了,我拼命的逃跑,拼命的反抗,到后来她怕了,怕我会离开,怕她自己真的一无所有,所以才对我做出这种事……”
“对了,那个看着我的男人,他其实是个傻子,是唐静家乡的一个亲戚……只是单纯的听唐静的话……如果可以的话,你们也放了他吧……”
“荀誉……”我知道你在特意为唐静开脱,可是我不明白你的这种伪善到底从何而来。
几月之后,荀誉终于可以行走。
只不过……只能用一瘸一拐来形容、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荀誉原来的身体,绝对堪称完美。
她这样的伤,方欣看在心理,怎会不难过?
荀誉的脚成了她这次劫难永不会康复的伤疤。
在她和方欣心理,都是一道永远不会痊愈的伤……
离开的那天,我和云遥将她们送到机场,我把荀氏10%的股份转给了荀誉的新身份,再加上方欣和她原有的资产,在国外也一定衣食无忧……
方欣临走前交给我一份文件。
“这是已经签好的荀氏股份转让书,永久有效,如果以后你公司出了问题,这17%的股份一定会对你有用……”
我惨然一笑,“方欣,真不愧是你,想的如此周道……这样的话,我们是不是真的就再也见不到了?”
“或许吧。”
“姐,云遥姐,那我们就走了。”
荀誉笑的很灿烂,在方欣的唇角吻了吻,然后方欣搀扶着荀誉,一点一点,淡出我的视线……
浑身一股凉意,透过心扉一直传达到脚趾……
我抱紧了身边的云遥,久久不能忘怀……
荀誉的替身第二天就被宣告死亡。
除了我和云遥之外谁都不知道她是假的,就这样,我按照方欣的计划,将她葬在了云息墓地,墓碑上贴了荀誉的照片,然后刻上了忌日。
七七过后,我和云遥再来祭拜,一个黑衣女人站在墓前,久久不曾动。
几年过后,我和云遥每次去时,都会看到这个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