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惊梦夜无眠 ...
-
元启一年三月,这是个无星无月的夜晚,一切静得出奇。
永和宫内张梨花从睡梦中惊醒,梦中火海险些要将她吞噬,她胸口起伏不定,睁开眼呆呆望着漆黑的床帐,耳边还响着噼里啪啦的火声,是木头燃烧崩裂的声音。许久后,她拨开床帐,穿上鞋,越过水晶帘,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上一杯凉茶。一杯茶饮尽,心中方才平定下来。睡在门外榻上的碧桐听到屋内的响动,迷迷瞪瞪睁开眼,轻声朝屋内问:“娘娘,可是有事?”
“无事,你睡吧。”张梨花坐在绣凳上,望着窗外墨蓝的天色,想着今日即将到来的宫宴。故人重逢,她却没半点欣喜之色。
从前她是越王府中的侍妾,是他为脱身可以纵火随意烧掉的棋子,她的一条性命在他眼里不值一提。现在她是大延的皇后,她的孩子是大延唯一的皇子,现在的太子,未来的皇帝。四年时间倏忽而过,她不再是从前的张梨花,现在她叫张惜。
一直坐到晨光微熹,宫内响起宫人们细微的声响,她起身回到内室。水晶帘动,碰撞出彩色的光芒。
“娘娘可醒了?”孔燕宜问碧桐。
听到孔燕宜的声音,张惜笑道:“我醒了,进来吧。”
只见孔燕宜和碧桐两人推门而入,张惜任由她们洗漱装扮。她自己则在黄花梨的梳妆镜前仔细敷着香粉,遮住眼下的一片青黑。镜中她长蛾眉,小而紧的鹅蛋脸,一双水汪汪杏眼,皮肤算不得白皙,是自然的麦色,嘴唇丰满,如初开的海棠花瓣。
白日里要接见命妇,简单吃过早饭后便装扮起来。张惜头戴燕居冠,面上点上珠翠面花,耳上挂排珠环,衣着翟衣,华丽非常。
待到日暮时分,宫中各处掌起灯,张惜带着何帜去泰成殿中赴宴,何帜年龄还小,并没穿全套的礼服,只在早晨的贴里外穿一件绣金色龙纹的红色半袖氅衣,头上束起小小一个冠,插了一根如意样式的金簪子。泰成殿距永和宫有一炷香的时间,往常她是愿意走过去,可今日她穿戴整套吉服,便和何帜坐了轿辇过去。宫人抬得很稳,何帜在她旁边对她说他今日发生的趣事。张惜一边听他讲话,一边看甬道两边高高的朱红色宫墙,甬道的一边是她曾居住过近一年的东宫,另一边则是皇子居住的明粹宫。有时候觉得宫墙外是另一番天地,但实际上宫墙外还是重重的宫墙。
“娘,你今日很累吗?”何帜问她,娘听他说话有些心不在焉。
张惜看着他,点点头,“娘今天确实有些累。”
他拉住张惜的手,往她的手心吹气,“娘,我上次跌倒你往我膝盖吹气,我就一点不痛了,我现在也给你吹气,你有没有感觉好一些?”他黑白分明的鹿眼望着他,期待张惜的回答。
张惜被他逗笑,“好多了,娘现在一点都不累。”
母子两人说说笑笑很快便到泰成殿外。张惜牵着何帜从轿辇上下来,领着他进入殿中。一应宫人跟在身后。时间还没到,她在偏殿的一间屋里休息片刻,于前来报皇上来了,她赶忙领着何帜出来见礼。
何祺穿着衮龙袍,头戴翼善冠,腰间系玉带,一派威严的打扮。只是他身量不高,与张惜差不多,人又瘦弱,皮肤白皙,笑起来脸上还有酒窝,如何也威严不起来。
“皇后请起。”何祺走过来扶起她。
何帜高兴地跑到他怀里,何祺一把抱住他。在东宫时,他们虽然也是分殿而居,却挨得近,三餐皆是一块儿吃。自上月践祚后,他们一个在元和殿,一个在永和宫,何祺国事繁忙,他们倒是少有见面。
何帜问:“母后过来了没有?”
“太后还没过来。”张惜回道。
“嗯,母后的永宁宫远,咱们等母后过来一起进去。先在这里略坐一坐。”说着在屋内的灯挂椅上坐下,张惜也随之坐下。泰成殿的宫人奉来茶水,两人坐着喝茶。
“皇上最近可还好?”张惜问。
何祺想了想,“还好,只是比较忙,朝中事务繁多,我也还没理个清楚,还好有丞相,太傅他们帮忙决策,倒也还算能平稳进行下去。”他又吃了口茶,“上次你说想继续学习,我仍叫祝淳恩往你那里去,他的学识扎实,你们也是熟悉的,皇后有什么不懂的尽可以问他。”
张惜笑着谢恩,“臣妾多谢皇上。”
“我们之间说什么谢不谢的,太见外了。前两天母后跟我说想要把帜儿接过去住一段时间,享受天伦之乐。我想他年纪还是太小,人也顽皮,还是由他跟着你好了,免得叨扰母后清净,便回绝了母后。”何祺不疾不徐地说道。
张凤璃始终是不放心她的。
张惜脸上的笑容霎时间消散,她垂下头,看着地砖的纹路,片刻后抬起头,笑道:“多谢皇上。太后喜欢帜儿,臣妾也想多带帜儿去永宁宫,只怕扰了太后清净。”
何祺看着把玩他手的何帜,道:“不必,照旧就好。”
“父皇,我饿了。”何帜笑眯眯地看向何祺。
何祺伸出两手的食指戳他圆鼓鼓的脸蛋,张惜招呼张嬷嬷过来,张嬷嬷从小豆子拎的食盒里取出一小碟子山药蜜枣糕,放到茶几上。何祺把碟子端到何帜面前,笑道:“吃吧,馋嘴猫。”说着又用另一只手轻轻捏他的脸。何帜的小脸跟御膳房刚蒸出来的白面馒头一样,又软又弹,他每次见到他,总要上手捏过几回才过瘾。
“皇上也吃一点吧,一会儿要喝酒,肚子里先吃点东西才不伤胃。”张惜对他说。
听她这么说,何祺先递了一块山药蜜枣糕给她,随即自己才吃了一块,何帜看父皇母后陪他一起吃,他吃得更高兴,足足吃下三块,最后张惜让张嬷嬷把山药糕收走他才停嘴。
三人吃完,又坐了片刻,
何祺身边的木林公公过来传话,说太后已经到了宫门口。两人起身,由宫人帮忙整理仪容后,方才走出殿中。
张凤璃从轿辇上下来,她一身明黄色大衫,身披橙红龙凤纹霞帔,头上戴着十二龙六凤冠。她时年四十五岁,因皮肤白皙,保养得宜,脸上只有几粒褐色淡斑,看起来不过三十岁出头。她面容慈爱和煦,三人行过礼后,便一齐去往泰成殿的后殿,这里历来是宴请百官之所,此时殿内灯火通明,有如白昼,人声嘈杂,间或听到嬉笑之声。
“皇上驾到!太后驾到!皇后驾到!”随着太监响亮的嗓音,殿内立时安静下来,群臣命妇皆俯首跪拜。
三人走到座位上,皇帝居正席,太后居左,张惜带着何帜居右。何祺这才缓缓道:“众爱卿平身。”
众人方才起身入座,宫人们鱼贯而入端上各色佳肴,酒水瓜果。何祺起身举杯道:“越王此番凯旋,乃我大延幸事,此番大败鲜绒,谅他们此后再不敢在西境生事。越王四年镇守潜阳,实在是劳苦功高。镇国公府历来为国守护西域门户,奎阳一战两位将军英勇殉国,实在是赤子丹心。”他看向越王何济和镇国公杨眉歌,又道:“此杯朕敬越王和镇国公。”说完将白玉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何济坐在太后下首,他身穿红色亲王吉服,头戴翼善冠,瘦削的国字脸,眉目英朗而沉静,皮肤白净,嘴角还有没来得及刮掉的青色胡茬。他旁边坐着镇国公杨眉歌,杨眉歌虽是女流,仍然穿一身白缘宝蓝色蟒纹赐服,头上戴着同男子一样的乌纱帽,她已五十有余,身量只六尺,身形精瘦,神采奕奕,右眉上有道斜切的刀疤将她的眉毛一切两断。开席前,除了镇国公和几位兵部的大臣,没人敢上前与何济答话,众人还搞不清楚皇上对他的态度如何。
看何济没有反应,镇国公率先起来答话,她道:“卫国戍边乃我府的职责所在,自当尽心竭力,犬子和长孙只是为国尽忠而已,臣不敢居功。”说罢满饮杯中酒,才坐下。
何济手里捏着一颗樱桃,那樱桃色如玛瑙,鲜亮水灵,是西境没有的鲜果。听到皇帝训话谈及他,他才放下樱桃,慢慢给自己斟上一杯酒。镇国公落座后,他双手捧起酒杯,恭敬道:“臣不敢居功,全赖众将士一致用心才能将鲜绒打败。”说完将杯中酒饮尽。
“三哥何必过谦。你为我大延立下汗马功劳,朕都看在眼里。你可想要什么赏赐?”何祺笑着道。
“越王一路风尘,哀家也敬越王一杯酒。”张凤璃端起酒杯慈爱地看向下首的何济,朝他颔首,随即饮下酒。
何济自己也倒上一杯酒,站起身,双手捧杯向太后行礼道:“多谢太后,臣下惭愧。”
他喝完酒才坐下,张凤璃看向一直埋首吃菜的张惜道:“皇后,太子,你们也敬越王一杯酒吧,越王可是大延的大功臣。”
张惜闻言,银箸挟的一粒藕丁掉在黑漆描金的案上,她搁下筷子,脸上扬起凝重的笑,她的腿在发抖,只是衣袍之下谁也看不见。
她从进殿就避免看向台下,她还不想看见他,她也说不上来此时的感受,惊惧,忿恨,或者爽快,现在他要对自己俯首称臣。
碧桐给她倒上酒,给何帜倒上白水。她看着酒杯迟迟未动,张凤璃看她呆滞住一般,幽幽道:“皇后,怎么还不给越王敬酒。”
她话音刚落,一时间殿内众人皆望向张惜。张惜深吸一口气,站起身端起酒杯看向他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