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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姨娘结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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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雨轩亭下坐着位美艳妇人,女子穿着拓黄色绣芍药缎面的夹衫,淡金红的抹胸,密合色的长裙。
她身形高挑婀娜多姿,深棕且密实的头发挽了一个小盘髻,只插了一支做工精美的银簪。
沈思漓眺望着那道身影,蓦然红了眼眶。
她的阿娘,沈渊的爱妾结姨娘。
结姨娘是戎北人士,有着回鹘血统。五官立体饱满,一双凤眸眼尾微微上挑,夺人心魄。
她自小与父母兄弟离散,饿了太久,又见了太多死人。轻易遭人哄骗卖入沈府为婢,被管事随意起名为结香。
入府三年,二房太太卢氏见其性情恭顺、手脚伶俐提拔直身边随身伺候。待她年岁渐长,生得愈发貌美,卢氏原打算给她寻门亲事,当正头娘子。
却不想沈府二老爷沈渊惦念佳人,两次三番同卢氏开口要人,哪怕结香不愿,卢氏也拗不过沈渊,只得无奈应下。
当夜沈渊便将她收房中。
结姨娘正同两个丫鬟在凉亭闲扯趣闻,余光中闯入一个虚弱无力的身影,定睛一看竟是沈思漓无力地撑着红柱缓缓坐下。
她倏地起身,口中喊着沈思漓的小名,沿着抄手游廊向院门口跑去。
品月和晴山两个小丫鬟不明所以,顺着结姨娘的视线探去,暗暗吃惊,脚下不停地追了上去。
结姨娘扶着沈思漓坐正了,少女小脸惨白,发髻散乱,衣裙沾满了灰尘,裙尾和鞋底粘上了红泥,浑身都被汗液浸湿。
一身狼狈模样让结姨娘感到揪心:“漓儿可是摔到了?怎么身上脏成这样?”
沈思漓看着结姨娘慌张焦虑的脸庞,一时之间不知从何说起。却又不想阿娘替自己担心,硬生生地把委屈咽了下去。
她摇了摇头,嘴角用力地扯出一个笑:“无妨,回来路上不小心绊了一下,并无大碍,阿娘勿要担心。”
结姨娘将信将疑地看着她,沈思漓是她怀胎十月从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又照顾相陪了十五年。女儿自小受了委屈都会忍着不叫她知道,生怕她担惊受怕一分。
又或许是觉得告诉了也没有用,她势单力孤没办法为女儿争取到一丝一毫地优待,最后往往是沈思漓自己一声不吭地把事情处理了。
结姨娘咽下苦楚,当她真是崴了脚般,哄着道:“你这孩子,都快及笄当个大姑娘了走路还这般不注意,品月、晴山快扶着漓儿回房梳洗休憩一会,甭忘了晚间有家宴要同老太太、主君他们一同用膳。”
“是,姨娘。”品月和晴山上前伸手扶住沈思漓胳膊让她站稳身子来。
“阿娘,我让晴山他们从我房里拿几盏燕窝出来泡好,拿过您送来的梨子洗净削皮,再将川贝煮水,挖去内核加入燕窝、川贝水、冰糖、红枣,等炖完后我让品月送到您房里去。”沈思漓想了想强颜欢笑着说道。
结姨娘忙摆了摆手,推诿道:“我向来吃不惯燕窝,近日天气乍变,三姑娘受了风寒喉间不爽利的很,送去三姑娘房中罢,阿漓也去看看你姐姐。”
沈思漓闻言一愣,思及晨间去卢夫人请安时种种细节,她低眉苦笑道:“难怪今早给母亲请安时三姐姐不怎么多言,我还同母亲取笑三姐姐这是婚期将至愁的。”
“三姑娘心气高,轻易不肯示弱,不像四姑娘骄纵稍有不适便哭天喊地巴不得叫所有人知道,”结姨娘持着她的胳膊,苦口婆心道:“漓儿,你晚些时候记得去看看三姑娘,这些时日尽可能的多陪陪她,与她多说说话吧,唉,往后天南地北地也不知何时再能够见面。”
“阿娘费心了,我屋里还存了一罐枇杷饮,一会便给三姐姐送去,”沈思漓知她意思,道:“我那儿还有燕窝,都炖成糖水,这样谁都不落下。”
结姨娘见她坚持,也不好再说什么,叹了口气:“知你孝顺,也罢,快先回去休息吧。”
沈思漓握住结姨娘的手,说着:“阿娘,若是父亲今晚没到你房中,便让丁香姐姐给我传个话吧,我想同阿娘一起睡。”
结姨娘为她擦拭被汗水浸湿的鬓角,一口应下:“好好好,主君不管来没来,我都让丁香给你传话。”
沈思漓闻言,眉间终于舒展开来,在丫鬟搀扶下慢吞吞地回了房。
“姑娘,吴嬷嬷着急忙慌地叫您过去正厅,可是圣旨上说了什么?”品月扶着沈思漓低声问道。
宫中内官大驾光临沈家宣旨并不是什么秘密。用不着一个时辰,沈家上至邱老太太下至阿猫阿狗,都会传遍了她沈思漓被圣上一道圣旨许给了禁军大统领定安侯高靖远。
沈思漓眼神落寞,语气低沉:“陛下赐婚,将我许配给定安侯为妻,今年内完婚。”
“什么——那个人屠?”品月惊呼出声,左右看了一眼忙捂住嘴。
晴山像是想到了什么也凑过来说了几句:“高将军前些时日才过了三十三岁生辰,那声势浩大的,送礼的人都排到了巷子尾,陛下和皇后流水般的赏赐都进了定安侯府。还是二公子身边的小厮昌杰小哥亲眼见到的呢,热闹的不行,排场大得很。”
“无妨,”沈思漓哑然失笑道,“左右不过一个时辰,通家都会知道我将嫁给一个同我父亲一般年纪的政敌做填房。”
沈思漓绝望的想,那定安侯高靖远年纪大到能给她当爹,凶狠无理,脾气暴躁,杀人如麻。倘若侥幸活了下去,嫁给这样的人,过得日子也是生不如死。
听闻高家尚有威严老母在堂,下有尊贵嫡子嚣张跋扈。听闻府上妾室通房一长串,争锋吃醋花样百出。
她一个政敌的女儿嫁过去,许是会整日打骂苛待她,又或是像邱老太太那样磋磨儿媳。
指不定连吃食都是剩饭冷菜,过得日子比沈府还要差。要不然怎么定安侯后头娶的那个侯夫人不过两年便香消玉殒。
她在沈府好歹也是主子,哪怕府上奴仆怠慢了些,待遇也不及两个姐姐,好歹卢夫人不常打骂斥责她。
大户人家的下人尚且不能打骂苛待,否则传出去遭人议论苛待下人,对户部考绩官员极为重要。
可拜了堂的新娘,一切都要看主君脸色。哪怕哭诉到娘家,从前的父母兄长只觉麻烦,再三劝慰新娘顺从、讨好,熬一熬就过去了。
熬到生个孩子。
熬到孩子长大。
熬到孩子成家。
熬到——死。
从前在吴兴相熟的一位官宦千金便是这般,婚后受尽婆家冷眼辱骂,娘家不仅无动于衷,还将人不留情面地遣送回夫家。
婚后不过三年,那位官宦千金便郁郁而终,那时娘家反倒重视起来上门闹上一场。
正值那夫家升迁考核之际,为息事宁人,赔了不少好处,娘家人有了钱财趁兴归家再纳上一房小妾。
品月悄悄觑了觑,见她心情低落,闲扯小花园狸奴夜间渗人嘶叫,过阵子指不定可以瞧见小狸奴崽子,两个丫鬟有一搭没一搭地闲唠半晌。
沈思漓静静听着却提不起丝毫兴致。
听雨轩不大,穿过游廊没几步就到了西厢房,品月忙上前打起帘子,沈思漓迈门而入,进到内室东北角屏风旁的面盆架前站定。
品月拿过架上木勺,从脚边木桶勺了一瓢水倒入铜盆。
沈思漓双手浸入水中,抬手拿过横板上的胰子揉搓了几下,旋即慢条斯理地揉搓双手直至指尖的鱼食味彻底消散。
接着扯过白布绢子不紧不慢地擦拭着双手的水渍。
晴山将人扶到玫瑰椅上坐好,侧身从长条案几上倒一杯热茶俸给沈思漓,轻声道:“姑娘坐一会儿,奴婢这就去烧水伺候您沐浴,解解乏尘。”
沈思漓满身狼狈,倚靠在玫瑰椅背上轻声“嗯”了一声,接过茶杯小口喝了一两口,喉中干涩得缓解,往日里顺滑甘茗此时觉得陡然涩口。
她阖下眼眸,凝视杯底茶叶思索了一会,抬眸轻声去唤品月:“雪青和紫苑还没回来?”
品月正往熏炉点上灵犀香,听到问话起身回道:“刚还在院子里熏艾,奴婢们同姨娘多说了会儿话,一转头的功夫便没了踪影,许是咱们院子熏得差不多了,跑去其他院找姐妹们玩去了。”
沈思漓眉间倏尔有了怒色,手间茶碗忽地掷到案几,茶汤溅洒大半,檀木案几立即被水渍湮成一大片墨色,轻斥道:“把人给寻回来,这才熏了多少,我这屋里连个艾味都没有,是想怠慢了我和姨娘不成!”
“姑娘何至于为这样的货色气恼了,雪青原就是在夫人那干活不利索被打发过来的,紫苑那丫头更是三天两头往二少爷那头跑,被吴嬷嬷抓住撵来的。”品月难得见到沈思漓愠恼模样,不由得瑟缩,忙上前收拾茶碗擦拭水渍哄着道:“这不是姑娘您刚被吴嬷嬷叫去前厅才让她俩钻了空子,偷溜了出去,我一会便把他俩寻回来,盯着他们把听雨轩里里外外都熏过一边。”
“罢了,先把柜里那罐枇杷饮拿出来,沐浴完便伺候我更衣。”沈思漓浑身不甚舒坦,寻着一点错处就想发作,心下烦闷暗忖道眼前丫鬟并无过错何至于把气撒在她身上。